冷風凜冽,天光晦暗。

暗藍蒼翠,兩山之間。

臨近夜晚,青石壘就的小鎮驟起青煙,撞破山嵐。

“什麼人?!”

粗枝枯葉堆成的簡陋瞭望塔上,張白騎手握長弓,冷眼俯瞰著樹下這群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災民。

時逢亂世,凡事皆應謹慎。

眼前這幫人不乏“青壯”,保不齊就是山賊土匪。

還是小心為妙。

簡單判斷過後,張白騎擺了擺手,周遭雲霧木叢,便有陰影掠動。

“沙、沙、沙……”

下一刻,一盞盞墨綠“小燈”點亮,山間響起道道古怪嚎叫。

“白馬,是我!”

塔下有人高聲喊道。

張白騎朝下一望,藉著黯淡天光,依稀可見自家堂哥張角牛正攙扶著一位老人,站在鎮外。

“牛哥?”

張白騎落下箭尖,借黃巾之力,堪破夜色,細細打量著這一群人,還真見到了不少熟面孔。

“白馬啊……”此時說話的是一位滿臉斑痕的老人:“放響箭吧,我領著鄉親來投奔你們了.”

張白騎聞言不敢怠慢,伸手從箭壺裡抽出一隻“響箭”。

說是“響箭”,其實就是將某種生性膽小、叫聲尖銳的異鼠綁在箭上,朝天而發,響徹十里。

很有意思的發明,頗具樸素智慧。

“捏!”

於是,一聲尖嚎過後,原本青森森的小鎮,登時火光四起。

烏壓壓的人馬頭扎黃巾,一手握著火把,一手橫拖鋤、鍬、鐮、楔刀等農具,洶湧而至。

為首一名老者,在看清來人面容後,不由眸光顫動:“二哥?”

“六三.”

滿臉斑痕的老人在張角牛的攙扶下,直起身,低低地說了句:“鎮子進了東西,只能來投奔你們了.”

張六三聞言雙唇顫抖,於原地佇立許久,方才憋出一句:“都進來吧.”

隨即轉頭,拄著柺棍,慢悠悠朝鎮裡踱步。

剛剛那人是他的親二哥。

同父同母不同命。

二哥張五二打小就在地裡刨食,對仙師異人之流並不信任。

而他十幾歲時,就被一位仙師選為侍從,山海江流,常年地走,自然崇拜那無匹的神力。

對一件事的看法不同,這原本沒什麼。

可“石碣主人”的到來,徹底打破了這份平靜。

張五二認為這群“肉食者”喜怒無常,不可信任。

將族人鄉親託付給這種人,無異於雪夜開門,放野獸進屋。

也不知是狼是狗,實為不智之舉。

幾次勸說無果,乾脆領著部分族人,在小鎮附近尋了個相對安全的僻靜之所,開墾土地,這些年也沒有斷了交流,大災之年還互通糧食。

幾十年間雖也有些風浪,但始終有驚無險。

直到不久前,秘境爆發神戰,恐怖餘威驚醒了潛藏山中的精怪野鬼。

於是,這十萬青山的人族聚集地每到夜裡就影影綽綽,放眼望去,都是闖村入鎮的山精鬼類。

張五二領人建起的小鎮也在某個陰冷雨夜闖進來一個“鬼王”。

這位老人能在這茫茫大山活到大幾十歲,自然不是全憑運氣,手裡也有些好東西,也很有些求生智慧。

憑著幾口鏽刀和對鬼類的瞭解,領著族人鄉親,數天奔襲百里,總算摸到了石碣鎮。

心驚膽戰地一路逃命,期間白霧不散、陰雨連綿也沒心思查人。

現在進了鎮子,心稍安定了些,張五二趕忙叫張角牛過去點人。

出發時還有三百七十二人,歷經數日奔襲,竟只剩下不到兩百人。

“唉.”

張五二重重嘆了口氣。

他心中非常清楚,一群手無碎石之力的“蟻民”,行走在這十萬青山裡,十能存一,都是莫大幸事。

他領著的鎮民能剩下多一半,運氣已經好得有些詭異。

“嗯?”

張五二猛然意識到不對。

趕忙舉起一隻枯槁如樹皮的手,示意族人鄉親停下腳步。

守在石碣鎮第二道防線外的張六三靜靜看著這一幕,蒼老渾濁的眼眸透著思忖。

張五二不笨,他也不是蠢人。

或者說,能在這十萬青山活上幾十年,個頂個都是聰明人。

張六三其實是個心思很沉的人,做事不毛躁,總喜歡先看再辦。

就像先前,他也注意到了“黃袍道人”身上的層層疑點。

可也沒像小年輕那樣大喊大叫,或是某些空有表面功夫的中年人那樣,表面上虛與委蛇,背地裡去小廟請高仙師的護法神。

而是以保障鎮民安全為前提,默默觀察這位道人的言行舉止,發現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人。

雖說並不像表面那樣“別無所求”,但只是一座道觀和虔誠信仰,他們還能給得起。

或者說,這才是正理。

天底下,只有真正好的爹孃為孩子做事,不圖回報。

正如這位道人自己所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景地苦命人有的是,和他們一比,石碣鎮甚至算得上幸運。

太平道人自稱行萬里路,見得多了,又怎會平白無故為一座尚算幸運的小鎮付出這麼多?

用頭髮絲都能想到,他定是有所圖。

對此,他幾乎不加掩飾,只是鎮民們折服於他的“人格魅力”,本就淳樸天真,符水、改名、豆芽湯、除饉、蜉蝣撼樹幾件事下來,徹底失了智,下意識忽略了這些。

這也算是他與大賢良師兩個人的默契。

遇事不慌,冷靜觀察。

只一座道觀、香火不斷,便為故人之後、族中小輩求得一位守護神,為小鎮謀來一份尚算光明的未來,這便是張六三的智慧。

這樣睿智的他自然不會在天黑前輕易放人進鎮。

無非是以言語行為穩住來人,將他們誘進石碣的口袋陣。

這樣一來,要真是故人,進了小鎮外圍,總比外面安全;要是有問題,四面夾擊,更容易對付敵人。

眼見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家二哥的老人神情有異,張六三便擺擺手,讓村中後生朝四周散開。

黃巾力士隱於雲霧,十餘陰兵黑煙席捲。

兵強馬壯,個個虎視眈眈。

“六三!快讓小輩和鄉親們散開!可能有東西跟著我們來了!”

張五二忽地大吼一聲,喊完後,止不住地咳嗽。

不由拍著胸脯,讓張角牛把自己帶來這一百多人小幅散開,以免被一鍋端。

見此一幕,隱藏在鏽刀裡的陰影再坐不住,陰森一笑後,化作鬼影,飛掠空中。

“好生氣派的營盤.”

“石碣鎮……不知是哪位手筆?”

讓人有些意外的是,這所謂“鬼王”並沒有一出來就喊打喊殺,而是表現出了不弱於人的神智,舉止言行都頗有邏輯。

“太平道人、大賢良師!”

張白騎兩手握著一把長柄斧,冷冷回覆:“我家道長法力高深,能引天雷,滅屍鬼妖狽、如山饉獸,識相的就趕緊走.”

“饉獸?這又是個什麼玩意兒?”

長髮溼漉漉垂至腰部,頭頂血柱冕旒,身披黑紅蛟袍,一對桃花眼渾無眼白、好似黑珠的鬼王一手作拳拄腮,一手緊扣劍柄,一腳踩著懸於半空的大紅棺槨,一腳自然垂落。

膚青而黑、神情陰鷙。

“讓那什麼太平道人出來見孤。

半刻鐘,見不著人,孤便出手.”

不知名的鬼王雙眸微眯,語氣陰狠。

“我家道長正於靜室閉關,只怕見不了尊駕.”

張六三淡淡道。

“見不了?那孤便要殺人.”

延伸出尖銳指甲的手指掠過劍身,這所謂“鬼王”的目光越發兇狠。

“我家道長脾氣可不好,哪來的殘魂死-鬼,敢在真神面前動武?!真不怕被抽筋扒皮,終生不入九墟?!”

張白騎輕喝一聲,倆眼珠子一瞪,一副下一秒就要出手、打不過就要叫家長的架勢,愣是唬得這鬼王不敢輕舉妄動。

“孤乃九墟大帝麾下青山斑斕君——寅尊,專司渡夭引殤一事.”

“近兩年的新生兒不合天數,皆為邪魔妖鬼化身,久留鎮中,必引災殃.”

祂說著,從懷裡抽出一沓厚厚的書卷,搓頁一翻,冷冷地念:“抓緊把小孩送出來,就是面對你家太平道人,孤也是這番說辭……”

“剛才還撂狠話呢,現在知道我家不好惹了,就來這一套.”

張白騎在兩尊黃巾力士的拱衛下,朝前走了幾步:“聽著!我不管你是什麼玩意兒,這兒不是你耀武揚威的地界,抓緊退去,免遭魂銷!”

話音落下,場面陷入沉寂,耳畔空留雨過枝葉的沙沙聲。

張六三手指輕點青石欄杆,示意黃龍、劉石去調道長留下的防禦工事。

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那寅尊忽然開始放聲狂笑:“哈哈哈哈……”

“你們是不是對自家老大的實力有什麼誤解?二十來個外強中乾的兵卒,就想唬住我,是不是想得太輕鬆了些?”

“別以為孤沒發現你們那些小動作!真有底氣,弄那些玩意兒做什麼?”

寅尊說著,手指在空中一掃而過,遠遠地指了指紀年留下的能量彙集裝置。

一通邪笑後,駕著紅棺凌空飛渡,直撞向出言不遜的張白騎。

兩尊力士跨步而出,銅鞭攔打、長戟橫劈,一左一右,攻向鬼王。

張白騎也在這時聚起一道香火氣,兩指併攏,隔空一點,引火炸燃。

寅尊只將手一揮,便擋住攻勢,腰間長劍伴著一陣鬼哭狼嚎噹啷出鞘,驟起半輪血色殘月。

“騰!騰!騰!轟!!!”

全鎮的能量彙集裝置一齊發力,勉強抵住寅尊一劈。

“還真是紙老虎啊.”

寅尊陰笑一聲,再度揮劍,直斬猛撲而來的力士、陰兵。

但見白霧氤氳、黑煙滾滾,尚在初始階段的兩大軍團,很快敗下陣來。

雖倚香火之力,多處受創,也能全身而退,卻也能明顯看出落了下風。

這自稱“寅尊”的鬼王,要按卡牌來算,品級起碼也有紫品五星。

只是這個實力,還混不到景地幽冥之主——九墟大帝麾下。

世界相撞、天地破碎,景地亦有神話缺失,草頭王也敢假借帝名。

多少有點“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意思。

話雖如此,這寅尊能有如此神智,也絕對是青山難尋的“異種”,紫品頂級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別看紀年、高盛等人,一個個剛起步,就有藍品四星的卡靈,過不了多久,甚至能提到紫品五星,就認為這是路人水準。

這其實是天才世界,起步就高人數等。

要按神奇寶貝世界來算,四五十級甚至是中上道館主的水平。

藍星景地的實力層級是要高不少,可五星水平,也絕對說得過去。

在而今真神不顯、暗流湧動的十萬青山,絕對算得上一方小高手。

再看這非同一般的靈智,真打起來,詭計頻出,實力還要上浮一些。

絕非現階段的石碣鎮所能應對。

張六三眼見情況不妙,趕忙示意老弱婦孺退至鎮心,青壯迅速支起全部防禦工事。

而他本人則與陰兵共乘一騎,丟掉柺棍,快走幾步,跌入觀中,卻是一身泥濘。

“道長!道長!有東西闖進了鎮子!”

張六三搓了幾根立香,豎在香爐中。

努力鎮定心神,祈求一陣,道人石雕仍無光彩,不禁有些失神。

張五二也在這時尋到了這裡。

老人抬頭望了眼石雕那清雋而陌生的面孔:“六三,這就是你新拜的仙神?”

“別在這拜了,抓緊帶人跟我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個縣城,有異人坐鎮,咱交點過路費,興許能保住小輩鄉親.”

“二哥……”眼見門外行人匆匆、步履慌忙,張六三深吸一口氣,依然選擇信任太平道人張角。

昔日所對饉獸論威勢還要更加恐怖,照樣被道長抓住三個弱點輕鬆降伏。

他堅信,只此一事,也絕對不算難關。

他心想著,回頭看了眼,就見鎮外影影綽綽、火光沖天。

不得不說,紀年的確精於安排,這一番設計下來,愣是以一手爛牌,暫時擋住了寅尊這樣兇狠的敵人。

一時間還打得有來有回。

只是,建觀得來的香火都被東叔和老謝耗盡。

就這一點存貨,還是白天現攢。

即便以那些效用極強的變異植物為二號能量源,也頂不了多長時間。

想到這裡,張六三不由嘆了口氣。

但凡再給他們一兩個月的時間,他們都能以香火為源,讓力士、陰兵的修為提升一大截,同時破峰開山,取各色礦石,打造一批戰甲兵刃。

再將海量香火填入能量彙集裝置,只寅尊一鬼,單槍匹馬,別說破鎮,甚至有可能扔這兒。

奈何景地兇險,危機說來就來,根本不會給伱半點發展時間。

各路山精野鬼也不是動漫遊戲裡的boss,由弱到強,分級派出手下,幫主角快速發展,再主動送上人頭。

事實上,它們都像紀年一樣,偏挑你弱的時候下手,什麼時候斷氣成泥兒,什麼時候罷手;要遇上打不過的,那自然是要繞著走。

“二哥,你去吧,我還要請神.”

張六三很是執拗地說。

“你……”

張五二伸手指了指自家三弟。

打小父母死得早,大哥又被熊嘎婆抱走,當爹又當媽,哪裡不知道自家兄弟的性子。

長嘆一口氣後,就坐到了一旁,沒一會兒就淚流滿面。

“二哥,你這是……”

張六三皺了皺眉,有些疑惑道。

“我重孫小田埂剛被那東西抓走了,我想和它拼命,可你們鎮裡那些神將不讓我出去.”

“我本也不打算走,就想著你能帶小輩尋條生路,現在……咱哥倆一起走吧,喪魂路上也能有個伴.”

“小田埂?”

張六三聞言一愣,數年未見,他也是現在才知自家二哥竟已四世同堂,不由低頭沉默一陣,而後輕聲寬慰:“放心吧,二哥,小田埂不會有事.”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信這些所謂的‘仙神’?”

“你也活了這麼大歲數了,又給他們跑過腿,還沒看出那幫人是個什麼性子?”

“在他們眼裡,咱和家禽牲畜沒什麼區別,平時養著,攢點蛋奶,老得不成樣子了,就殺了吃肉.”

“說白了,都是為了信仰而來.”

“碰上好性子的,遇上些許小事,指不定還能出手;可要碰上斑斕君這樣的敵手,恨不得立馬撇清關係,插翅而走……”

“二哥.”

張六三聲音微沉,嚴肅道:“大賢良師、增損二將當面,不許說這些!”

“你真是無可救藥.”

張五二大聲道:“老是想著把命交到別人手上,真為‘蟻民’!”

張六三聞言面如平湖,心裡是如何想的,旁人並不知曉。

他只是深吸一口氣,目光虔誠地拜倒在神龕前,心中默唸:

“有邪魔外道青山斑斕君,自號寅尊妄圖毀我道統,小民張六三祈求增損二將軍降下神念,橫掃妖氛,護我鎮民、救我重孫.”

“此事過後,小民定備齊三牲之首,終生守觀,保我道大賢良師、二位將軍與諸天人香火不斷.”

說完,再度叩首。

沒多久後,面前神龕驟起金光,無限璀璨,盛大如蓋。

周遭響起嗩吶、銅鑼等樂器編織成的古樂,三行青煙嫋嫋而升,隱現出三尊雄壯偉岸的身影。

地藏王駕前,諸官將之首。

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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