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素用手捂著自己的額頭,捂了很久。
直到她面頰的熱意退去,清晨的風不斷拂來,她才慢慢地將手放了下來。
她覺得小殿下這樣十分不妥,這種事怎麼能在外面做?
烏素放下簾子,臥在馬車裡,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那枚小葉子給她的陰陽能量。
還沒到正午,它就說它看到了太陽。
可能……那片葉子從來沒有加過真正耀目的烈陽吧?
烏素如此想道,她覺得那片小葉子實在是沒見過世面。
不多時,車隊停在靖王府門外,管家劉大人遠遠地便注意到了這車隊前來。
他知道許陵奉九殿下的命令列事,便恭恭敬敬地提前迎了出來,等車隊停在他面前。
“許大人,九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劉管家兩手作揖,行禮問道。
他想,這許陵不是已經將他府裡的一位姑娘接走了嗎,怎麼又返了回來?
莫非,出了什麼問題?
昨夜的惡妖擄人事件還未傳到這裡。
因此,劉管家並不知道,昨晚從靖王府裡離開的兩位侍女都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
“九殿下要帶人回日月閣,我領那位姑娘回來取東西.”
其實,許陵自己也想不明白烏素為什麼那麼執著地要拿走自己原來的物品。
她若想要什麼,日月閣裡都有。
“九殿下?”
劉管家身子晃了晃,還以為自己今日起得太早,沒聽清楚。
“他要帶咱們府裡的姑娘去日月閣?”
“是.”
許陵從馬上翻身而下。
他再次來到靖王府,其實有些心虛。
他知道自己帶錯了人,但當晚剛好發生了意外,九殿下一時還未發現。
現在他可要好好做事,免得又出差池。
最好是,討得現在的烏素姑娘開心,九殿下也許就不過問了。
劉管家一臉的不敢置信,但又不敢多問,只能小心翼翼地命人將王府大門開啟。
“許大人,是那名喚衛酈的女子嗎?”
劉管家還記得昨天許陵帶走的姑娘。
“不,那姑娘姓烏,單名一個素字.”
許陵命人將烏素領了下來。
劉管家不認得“烏素”這個名字,但一見烏素的模樣,他便想了起來。
這不是前段時間被冤枉,到雲衛黑獄去走了一遭的姑娘嗎?
劉管家還記得有關她的風波,那次可將他嚇得不清。
聽說捉拿惡妖之事,九殿下亦有參與,莫非是那時候……
劉管家暗自猜測著烏素的故事。
他又想到烏素在靖王府的時候,他對她還算不錯,有次也算給她撐了腰,便放下心來。
烏素被許陵帶來的侍女扶著走下來的時候,有些不習慣。
許陵帶來的人,都是從雲璃宮出來的。
裴九枝離雲都多年,他之前獨居日月閣中,幾乎不需要人伺候,所以府上並無下人。
若需人手,他一般都從雲璃宮裡借,事情結束之後便將人給送回去。
當然,回到雲璃宮的那些宮女侍衛對於能在他手下做事,可謂是戀戀不捨。
所以這一次許陵帶人來,雲璃宮內侍監那邊分配人手,報名的宮人都快擠破了頭。
宮人們得了機會,他們表現得也格外上心。
上心的結果是——烏素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時候,腳尖險些都沒碰到地。
她走了幾步,見穿過前方的花園,就是自己的居所了,烏素便停了下來。
“我自己過去,你們不用跟著了.”
烏素見陪侍著她的宮人都光鮮亮麗。
她想著,她所住的小地方,人家可能不太願意去。
“姑娘,九殿下說您昨晚受了傷,您自己可以嗎?”
宮女連忙行禮問道。
她還扶著烏素的胳膊,不敢鬆開手。
烏素自己將手收了回來:“我沒受什麼大傷,昨夜或許只是驚嚇過度,沒什麼力氣.”
她的說話聲輕柔縹緲,雖然咬字生硬,但很有禮貌。
這讓習慣宮裡貴人頤氣指使語氣的宮女們很是驚訝。
她們不敢忤逆烏素的意思,便行了禮,讓她自己過去,她們就在這裡候著。
烏素喜歡留在人類繁華熱鬧的都市,是因為這裡人多。
人類的基數上去,死的人多,她也就能借機吸收更多的陰陽能量了。
但她對活人確實沒什麼興趣。
烏素在靖王府西苑的花園裡回眸,接著午前的日光,看著那一列模樣鮮亮的姑娘。
她們鮮活,靈動,蓬勃,這就是生命的妙處,彷彿是構成她本體那混沌之氣之中純白的那一部分。
——明淨純粹,永遠散發著向上的力量。
烏素收回了目光,在人沒死之前,她不會盼著某一個生命快些死去。
陰陽能量很珍貴,烏素能夠體會生命們在瀕死前的掙扎,這也是她尊重生命的原因。
她穿過這處小小的花園,來到了自己的居所。
烏素不排斥換一個地方生活。
但她希望日月閣裡能多種些花草,引許多小動物過來。
這樣隔一段時間她就能和一些動植物死去的魂靈交易。
她體內儲存的陰陽能量過低的時候,就會感到飢餓。
烏素是沒有“飽腹”這種概念的,她能吸收無窮多的陰陽能量。
但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她一般只吸收能夠維持自己生存、外加能夠施展一些簡單法術的陰陽能量。
再多,她就沒有慾望去獲取了。
慾望也是屬於生命的情感,但她沒有。
烏素推門走進自己居住的小院,院裡空空如也。
衛酈傷重,林夢被妖殺了,連她也要離開。
她走進自己房間,把一些常穿的衣服整理好,放進藤編的箱子裡。
完完全全屬於烏素自己的東西,並沒有多少,她整理了一會兒,就差不多收拾好了。
藤箱還未裝滿,烏素將自己放在桌上的一疊信取了出來。
厚厚的一大疊信,有半數已經被她畫上了勾,表示已經完成。
陳蕪將自己的美好願望都寄託在信中。
因此,烏素只要完成一點信上的內容,她就能獲得一些賴以生存的陰陽能量。
吸收別人的陰陽能量都是掙外快,惟有陳蕪這個,算是她主要的能量來源。
劃分陰陽能量的多少,不僅與產生它的神識主體有關,同時,也與這願望的難度有關。
陳蕪的願望,對於她的現狀來說,太難了,因此烏素能夠獲得的回報也很多。
烏素看了眼這些信,便將它們都放到藤箱裡,這些事情還要繼續做。
臨走之前,她將自己的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沒有留下一絲自己曾在這裡住過的痕跡。
忙完這些,已經快到午時,烏素抱著藤箱,離開了這處小院。
這院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會再有人來了。
烏素出門的時候,正好遇見前來西苑檢查人手的陸管事。
陸管事手裡拿著一本記錄冊,他撞見孤身抱著藤箱的烏素,有些驚訝。
烏素的上半身被藤箱擋著,下半身的衣裙曳地,部分堆在腳面上,顯得她整個人嫻靜舒雅。
陸管事還不知道烏素這邊發生了什麼,便用習慣性的命令語氣問她道:“烏素,你們昨晚去了哪裡?今晨我點人都沒看到你和林夢,靖王府雖然允許下人外出,但你們徹夜不回,實在是壞了規矩.”
烏素想了想,對陸管事回道:“陸管事,林夢死了.”
“啊?”
陸管事一驚,還以為烏素在開玩笑。
他的視線一落,又看到烏素懷裡的藤箱與她身上穿著的衣服,開始絮絮叨叨起來。
“大早上的,你抱著這些東西是要去做什麼,還有你穿的這個衣服——”
“你們姑娘家愛美情有可原,但身為靖王府的下人,衣服可不能隨便亂穿,看你這衣服的款式,是雲都裡貴族女子常穿的樣式,咱們可不能穿,免得冒犯了哪位貴人,那就麻煩了.”
“好了,快些去吧,去將衣服換回來.”
“林夢沒有死吧,你和她鬧矛盾,也不至於如此說.”
陸管事朝烏素揮了揮手。
烏素重複了一遍自己說過的話:“林夢真的死了.”
她倒想聽從陸管事的命令,去將衣服換回來。
這衣裳的裙襬太長,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絆倒了。
但她這不是不會擺弄這套衣服麼,她自己也脫不下來。
“不是,你這在說什麼瘋話,昨晚你們幹什麼去了,來我書房,你給我講清楚.”
陸管事驚得手裡的記錄本都要拿不住了。
“陸管事,我要先走,有人在等我.”
烏素拒絕了。
“還有誰在等你?今天你當值呢.”
陸管事命令道。
於是,烏素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陸管事叫過去問話了。
外邊,花園對側等著的宮人見烏素久久沒有出來,有些急。
“烏姑娘去哪裡了,她整理東西需要這麼久嗎?”
一位黃裳的宮女蹙眉說道。
“我要去看看.”
她提起裙子,準備過去找烏素,卻又被身後的人拉住了。
“萬一烏姑娘東西多,要整理很久呢!”
另一位宮女想了想說道。
“哎呀,那咱們更要過去了,東西多她一個人可拿不過來.”
黃裳的宮女回道。
這幾位姑娘一想也是,便朝烏素離開的地方跑了過去,準備去尋找她。
此時的烏素已經來到陸管事的書房裡。
她將自己懷裡抱著的藤箱放下來,開始給陸管事講天方夜譚。
“是我把靖王府裡的東西弄丟了,衛酈替我被抓走,林夢讓我去將她替回來.”
“我去了,衛酈不見我,但她後來又出來見我了,然後林夢也追了過來,惡妖出現,把林夢殺了.”
“惡妖把我們擄走,共有四位女子被抓走,我們中有一位皇城司的護衛姑娘,擋在我們面前,惡妖也把她殺了.”
“後來雲都的守衛抵達,小殿下將惡妖殺了,我們獲救.”
烏素用一種平板的、毫無波瀾的語調說著這對於普通人來說跌宕起伏的故事。
陸管事聽得一愣一愣的。
“然後呢?”
他就當在聽說書了,心道靖王府裡的這些姑娘為了出府偷懶,真的是什麼故事都能編。
惡妖就算了,怎麼連九殿下都編出來了。
“然後就是,小殿下要我搬到他的日月閣去住,我回來取東西,陸管事,我以後可能不能再這裡做事了.”
烏素看著陸管事,平靜說道。
“啊?”
陸管事抬頭,瞥了烏素一眼,他問,“烏素,你是不是瘋了?”
他瞅著烏素平時安安靜靜的,也不太像是能說這種胡言亂語的人。
畢竟,靖王府上邊人的事,現在也還沒傳到他的耳朵裡。
“我沒有.”
烏素對陸管事點了點頭,她將自己的藤箱抱了起來,“陸管事,我先走了.”
“你等等,你先別走,我領你去醫館看看大夫.”
陸管事捏了捏眉心。
他想靖王府的工作壓力也沒有大到讓他手底下的人出現一些精神問題。
烏素正待回話,外邊卻傳來幾道女聲:“誒,你們說烏姑娘被你們管事領到這裡了是嗎?”
“是的.”
一旁的靖王府侍女回道。
那邊,站在前頭的黃裳姑娘已經徑直推開門,跑了過來。
“烏姑娘!”
她喚道,“我們等了許久也不見你,便過來尋你了.”
陸管事一抬頭,便看到好幾位身著雲璃宮裡宮女服飾的姑娘們走了進來。
她們替烏素將裝著物品的藤箱抱了起來,問道:“烏姑娘,就是這些了嗎?”
“就這些.”
烏素點頭。
陸管事還以為自己晃了眼,他盯著烏素看了許久,呆住了。
但他的視線很快被旁邊的宮女遮著了。
“這是靖王府的管事嗎?你可別再看了,這可是九殿下的人.”
陸管事張了張口,話都沒能說出來,烏素便被人領走了。
“烏姑娘,你怎麼去了管事那裡,他為難你了嗎?”
黃裳宮女嘴快,趕忙問道。
“沒有.”
烏素答,她被人擁著往回走。
她回過頭,又看了陸管事一眼,他還待著。
“這位管事沒有眼力見.”
另一位宮女開口說道。
烏素將她懷裡抱著的藤箱接了回來。
“姑娘,還是我來.”
那宮女不敢讓烏素做事。
“這是我的東西,我來就好.”
烏素柔聲說道。
她現在總算是能感覺到,自己是真的離開了靖王府。
那麼,日月閣裡,又是什麼樣的呢?烏素開始好奇自己以後的居所。
裴九枝說,待他從雲璃宮出來之後,便來靖王府接烏素。
因此,烏素就留在靖王府待客的殿內,等著裴九枝過來。
——
而與烏素分別之後的裴九枝,很快便入了宮。
雲都內的發生的事,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傳到了裴楚的耳朵裡。
只能說太子殿下不愧是他的親兒子。
裴楚聽到裴九枝要娶妻,驚得猛吸了好幾口醒神香,確認自己沒睡迷糊。
等到與裴九枝相見的時候,裴楚已恢復了平日的威儀。
裴九枝披著聖潔的白袍,身負長劍,步入殿中。
他簡單行了一禮,便被裴楚扶著,直起身子。
“父皇,作亂雲都的惡妖已被我除去,路上我已接到皇城司的訊息,他們分析出這惡妖本體是深淵中的煞氣化形……”
裴九枝平靜地稟報他認為的、裴楚更加關心的事。
“打住——”裴楚握住裴九枝的胳膊,打斷了裴九枝的話。
——他不得不承認,有裴九枝在,雲都確實安全許多。
不然這煞氣之妖,光靠皇城司和雲衛,估計要追捕大半年。
但現在他更關心的事情是……
“九枝,你要娶妻,要娶的是靖王府裡的一位侍女?”
裴楚問。
“是.”
裴九枝應道,“父皇,我之前便與你說過,我被暗害那日,與她有了些淵源.”
“但這娶妻……”裴楚有些猶豫。
裴九枝想娶什麼人,自然由他做主,他又不是真正的裴家人,連婚姻之事需要考慮政治因素。
雲都皇族的婚姻,大多建立在利益交換的基礎上,但裴九枝不需要。
可這事情,怪就怪在,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裴楚(撿來)的好大兒,怎麼著也不是一個會娶妻的性子啊!
“父皇,怎麼?”
裴九枝抬眸問道。
裴楚與他對視一眼,他看到裴九枝的眼眸淡漠疏離,彷彿他與他之間,隔著渺遠的群山。
你看看,他對他父皇都這樣,他像是能娶妻嗎?
裴楚覺得不可思議。
他輕嘆一聲道:“若是因為那晚你被害的事情,九枝你給她些賠償便是,倒也不用.”
“父皇,需要的.”
裴九枝馬上應。
裴楚語重心長說道:“九枝,你未來會遇見很多別的姑娘,你真要如此?”
“要.”
裴九枝繼續道。
裴楚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絲堅決之意,他知道裴九枝甚少情緒外露。
他悟了,看來裴九枝是真的想娶啊!
裴楚不禁對那個名喚烏素的女子好奇起來。
他思忖片刻,竟然答應了:“九枝,既然你已決定,那便依著你的心思.”
“這婚事,朕會給你操辦.”
裴楚負手說道。
“只是你是皇家人,在這之前,沒有皇族娶一名平民女子的先例,既然她原是靖王府裡的人,朕便讓靖王收她為義妹,給她個身份與封位,你再娶妻,如此才合乎規矩.”
裴楚是真心尊重裴九枝的想法,在短短的時間裡,便想出了一個合乎禮法的方案。
裴九枝斂眸道:“是.”
裴楚慈愛地看了他一眼,皇家無情,他幾乎將所有的親情都傾注到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身上。
“過幾日,讓你父皇和母后見見她.”
裴楚道,“想來她也是一位很好的姑娘.”
裴楚還真不怕裴九枝被什麼壞姑娘給騙了,他知道裴九枝聰明,行事都有自己的標準。
所以,能打動他的,應當也是一位很特別的女子。
“好.”
裴九枝又應。
他見外邊天色已近正午,想起自己與烏素的約定,便行禮道。
“父皇,若無其他事情交代,我便先退下.”
“嗯,那給你下了迷香的幕後之人,還未抓到,但你身份特殊,從小到大,受過的刺殺也有好幾起,朕會讓皇城司協助你調查.”
裴楚想了想說道。
“此事我還記得.”
裴九枝一直在調查那制香師,但線索到了黑氣惡妖這裡,就斷了。
或許,等皇城司那邊剖了惡妖的妖丹,能查出一些線索。
他與裴楚告別,離開雲璃宮,縱馬往靖王府的方向去。
裴九枝行路的速度有些快,似乎是在擔憂烏素又尋了個機會逃了。
不知為何,他分明知道烏素是個孱弱的普通人。
但他總是覺得她像一陣縹緲的煙,他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當然,烏素既然答應了他,便不會再跑。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靖王府的殿內。
在她的對側,坐著她不久之前的頂頭上司、超級大老闆靖王殿下。
靖王無心雲都內的權力鬥爭,早早拿了塊封地。
他每年都有固定收入,在雲都的僻靜地建了府邸,然後就開始了自己的擺爛人生。
他的日子倒是閒適快活,只是之前制香師的事情,將他嚇得不輕。
他聽到裴九枝那邊的訊息,本來還在雲都外賞花玩兒呢,當天上午就跑回了靖王府西苑,過來見烏素。
“烏姑娘.”
靖王比裴九枝年長許多,模樣看起來倒是年輕俊朗。
他嚐了一口手裡的糕點,身子往前傾了一些,問道:“你與九枝,是何時認識的?”
“觀瀾閣設宴那一晚.”
烏素雙手放於自己雙膝之上,平靜說道。
靖王仔細回想,還真給他想起來了:“你就是最後送那道鱸魚膾上來的姑娘?”
烏素斂眸道:“是.”
靖王心道這姑娘的性子果然和裴九枝是天生一對,都是如此安靜,講十句話,能回一句就算不錯。
他想起自己那晚還罵過她,於是他輕咳一聲道:“那晚我說的話,你不用在意.”
烏素那晚注意力都在裴九枝身上,這位靖王殿下說了什麼,她還真不記得。
於是,她抬起頭,認真問道:“靖王大人,您那晚,說了什麼話?”
靖王猛地咳嗽了一聲,他定然是罵了她手腳不利索,做事不行之類的話。
他沒回答烏素,繼續啃糕點,西苑這邊本就是他的待客之所,他甚少來。
沒想到,裴九枝居然能在這裡看上一位姑娘,真是神奇。
就在靖王在扯著話題與烏素說話的時候,裴九枝已入了靖王府。
他一路來到殿前,便看到靖王與烏素“相談甚歡”的場面。
談和歡,都是靖王本人單方面的,烏素負責時不時面無表情地應一聲。
見裴九枝前來,靖王起身迎接:“九枝,你從宮裡回來了?”
“四皇兄怎麼在此?”
裴九枝對他點了點頭,問道。
“這不是來見見你要帶走的姑娘嘛.”
靖王道。
裴九枝來到烏素身前,他低眸,看了她一眼。
烏素輕聲喚:“小殿下.”
他低了身子,將她放在膝蓋上的手給牽住了一隻。
烏素還沒起身,裴九枝便說了話:“四皇兄,我領了人,便先走了.”
“留下來,我設宴吃個飯?”
靖王挽留道。
“不用.”
裴九枝拒絕,他本就不太適應靖王府的排場。
那日接風之宴,也是因為他剛回雲都,不得不來。
“好嘞.”
靖王應道,準備將他們送出靖王府外。
烏素裝著自己東西的藤箱是放在她身邊的。
出去的時候,她本想自己抱著,但裴九枝已替她提了起來。
“走.”
他單手拎著碩大的藤箱,另一隻手還能握著烏素的手腕。
在許多人面前,被他牽著手,烏素還有些不太適應。
她掙扎了一下,但裴九枝握得很緊,便沒再動了。
他的掌心有些涼,烏素低頭,看了兩人相牽的手一眼。
待她抬眸的時候,裴九枝正好側過頭看著她,兩人視線相撞。
裴九枝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說道:“父皇已答應我們的婚事,過幾日他會賜婚.”
跟在旁邊的靖王在偷聽,他馬上說道:“九枝,這種事父皇也能答應?”
他承認他是嫉妒了,早些年,他和一位富商的女兒相戀,尋死覓活都沒能讓雲都皇帝答應賜婚。
那戀情不了了之,後來還被他撞見他以前喜歡過的姑娘跟她現在的相公牽手逛雲都。
這事讓靖王耿耿於懷許久,至今都未娶妻。
“嗯.”
裴九枝應了聲。
他知曉真正的裴家皇族所面臨的困境,他也知曉自己身份的特殊。
他什麼都知道,所以,在一開始,他就下了如此大膽的決定。
因為他早就猜到,他父皇不會拒絕他的決定。
靖王唉聲嘆氣,裴九枝出了靖王府大門,就飛快地把烏素往馬車上抱,免得她多聽到幾句嘆氣。
把烏素送上去,裴九枝與靖王告別之後,也上了馬車。
烏素靠在馬車的一角,她的身邊放著自己的藤箱,她看著裴九枝,眨了眨眼。
“裡邊是你的東西?”
裴九枝順理成章地坐在她身邊,側過頭問道。
“是的.”
烏素點頭。
“這麼輕?”
裴九枝知道箱子裡沒多少東西。
“許多都是靖王府裡的,我自己的東西,沒有很多.”
烏素側過身去,將箱子開啟,觀察了一下自己放在藤箱裡的衣物。
“以後還能穿嗎?”
烏素忽地問他。
“在日月閣的時候,你想穿什麼便穿,只是去些重要場合,需要考慮一下服裝.”
雲都裡的基本禮數,裴九枝還是遵守的。
“好.”
烏素將藤箱裡的一套衣裙取了出來,“那我現在換上.”
裴九枝輕咳一聲,按住她的手:“還沒到.”
“這裙子太長,我總是踩著.”
烏素說這話的時候,將自己垂在榻下的雙腳伸了出來。
裴九枝低眸,看了眼她露在裙襬外的腳尖,對她說:“我會牽著你.”
烏素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動了動,她的長睫輕顫,道了聲:“好.”
裴九枝伸出了手,按在她身側的手背上,微涼的手掌罩了下來。
烏素下意識想躲開,但裴九枝按著她的手,不讓她的手跑開。
她只能將視線移向別處,看著裴九枝放在桌面上的長劍。
她懼怕這把劍,它銳意太重,似乎隨時能劃傷她。
裴九枝似乎感知到了烏素驚懼的情緒,他又往烏素的方向擠了擠,與她依在一起。
“你怕它?”
裴九枝的聲音在烏素頭頂傳來。
烏素點頭:“小殿下,是的.”
裴九枝只當烏素膽小,懼怕銳器。
他將桌上長劍取了過來,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劍身尾端,也同樣落在了烏素的大腿上。
烏素嚇得想跑,但一抬腳,就被那劍攔著。
她扭過頭,因為懼怕,她的聲線帶上一絲顫抖,竟有些可憐巴巴。
她喚:“小殿下,你可以……拿開嗎?”
裴九枝按著她顫抖的手指道:“莫怕.”
烏素的腳尖驚恐地屈起,她渾身繃緊,身體僵硬。
那邊裴九枝已將纏著劍鞘的布條解了下來,他用布條纏著劍身,是有原因的。
這把劍,太過耀目,純粹清光纏繞於劍身之上,隨著劍身的輕顫而落出點點流光。
劍身整體,是最普通的長劍樣式,但它所散發出的鋒銳之氣,不似凡間物。
裴九枝用拇指頂開這把劍的劍柄,劍身出鞘一小部分。
烏素見著那劍鋒上反射的冷光,側了頭,躲著它。
出了鞘,它就更可怕了。
烏素不知道這劍以後還能斬殺多少妖魔,但她希望,她不是劍下亡魂的其中之一。
感覺到她的身子顫抖著,裴九枝忽地攬住了她的腰,將他拉到懷裡。
烏素的面頰貼著他的胸膛,視線裡似乎還閃著劍上的寒芒。
裴九枝說:“這是我.”
“啊?”
烏素有些疑惑,抬眸問他。
“我從雲都離開,是因為在某日夜裡,這把劍從我的身上掉了出來.”
裴九枝道。
“掉?”
烏素覺得他的描述很特別。
“我離了雲都,尋遍凡間的修道山門,找到一位快要死去的劍靈,劍靈臨死前告訴我,這把劍是我身上劍骨所化.”
裴九枝說道,“它會陪伴我一生,因為它本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烏素覺得這種事匪夷所思,但這把劍和小殿下給她的感覺,確實有些相像。
有的時候,她也能感覺到,這劍在表達小殿下的某些情緒。
比如現在,這把劍橫在她的腿上,悠悠鋒鳴著。
劍鳴的節奏,與小殿下心跳的頻率似乎有些一致。
烏素好奇,便將一手貼在裴九枝的胸膛上,又更加靠近了他,仔細聽著他的心跳聲。
她的另一隻手,按在露出劍鞘的劍身上,指尖點著,感受劍鳴帶起的微微顫動。
怦怦——怦。
嗡嗡——嗡。
確實是一樣的,真是神奇。
烏素正聽著,卻覺得這兩者發出的聲音節奏愈發快了。
下一瞬,裴九枝收了劍,將烏素的手捉著,將她抱在了懷中。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低聲說道:“好了烏素,不要聽了.”
烏素在他懷裡,好奇地眨了眨眼,她聽到他的聲線微啞,其間蘊含的情緒似乎也有變化。
具體怎麼形容呢,大概就是,他眼下的情緒,與觀瀾閣那一晚,有些相似。
烏素輕聲喚他:“小殿下,怎麼了?”
“死去的劍靈告訴我,化成這把劍的劍骨,靠近我的心口.”
裴九枝說,他的手繞到烏素的後背,指尖繞著她垂到腰間的長髮。
烏素覺得這似乎有著什麼寓意,她道了聲:“好.”
或許是看出烏素對這把劍的興趣——她總算是不怕它了,裴九枝便繼續介紹。
“它的模樣會變化,最開始,它長得與我自小習劍用的那把竹劍一樣.”
裴九枝說,“後來,我習劍久了,它的模樣便與世間最普通的一把鐵劍一樣.”
烏素想,一個凡人還有這樣的劍,那可真是厲害了。
她問:“劍有名字嗎?”
“沒有.”
裴九枝說,“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不需要名字.”
“嗯……”烏素靠著他,輕聲應。
裴九枝隨手將她藤箱裡的一張信紙取了出來,他沒看信上的內容,只是問烏素:“信上寫了什麼.”
“那不是我的信.”
烏素開口說道,“這是一位死了的姑娘給她故鄉的奶奶寫的信.”
“我認識她,受死前的她託付,便幫她實現信上的內容.”
烏素平靜地回答。
“她不想騙自己的奶奶,但她無能為力.”
裴九枝俊逸的眉微微挑起,他問:“可以看嗎?”
“可以.”
烏素答。
裴九枝將其中一封開啟,陳蕪的信上寫,她在雲都做工的時候,有兩個很可愛的、與她同住的朋友。
他知道確實有兩位與烏素同住的姑娘,她們性格……不怎麼樣。
問題是烏素還十分自信地在這封信上打了個勾。
“可愛?”
裴九枝將烏素鬆開些許,他指著信上的這個詞問她,“她們可愛嗎?”
烏素的眉頭微蹙,她是個文盲,她怎麼知道可愛是什麼意思。
她點頭,篤定說道:“可愛.”
裴九枝雙手將她的臉頰捧起,低下頭,與她對視著。
他的薄唇動了動,吐息微冷,說出的這句話也有些結結巴巴。
他不好意思了。
但他還是要說。
“可愛……是像你這樣的.”
裴九枝說。
馬車在路上顛簸了一下,烏素被他捧著的腦袋往前一磕,腦門碰到他的下巴。
烏素低著頭,纖密的長睫不住眨動,好像眼睛裡進了沙子。
她沒揣摩出“可愛”的真正意思,但還是感覺自己的面頰熱了起來。
裴九枝略低了頭,唇瓣觸到她的眉心,他感覺到烏素面上的熱意。
烏素的聲音輕輕傳來。
“都是兩隻眼睛,一對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巴,我們都是可愛的,是這樣嗎.”
“不是.”
裴九枝的吻從眉心落在她的眼上。
他說:“只有你.”
烏素思考著,她剛才又騙了小殿下。
她是混沌,才沒有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
烏素想了想問道:“這是誇獎人的詞彙,對嗎?”
“對.”
裴九枝應。
“那小殿下也一樣.”
烏素覺得自己對人類語言的理解能力很強。
畢竟在不久之前,她就已經想用這個詞彙來形容小殿下,她果然沒有猜錯。
裴九枝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烏素寡言,又不展露什麼情緒,但她會誇他。
“小殿下,注意身子.”
烏素覺得他的心跳又不正常了。
裴九枝將她推開一些,讓她不要聽得如此清楚:“我的身子很好.”
“大夫說心這樣跳不正常.”
烏素記得之前衛酈因為心悸去看過大夫,回來之後就這麼說。
烏素嘴上這麼說,她自己的臉卻也紅著,她雖然沒有感情,但有基本的生理反應。
裴九枝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試圖解釋:“烏素,你的心也跳得很快.”
烏素的胸脯微微起伏,她低了頭,看到他的手按在自己的雙峰之上。
她問:“小殿下,還要做那天晚上的事嗎?”
裴九枝本沒注意,她一說,他便猛然回過神。
他馬上收了手,但掌心傳來的綿軟觸感,讓他的動作有些遲疑。
烏素遍尋自己所知不多的人類詞彙,用自己超強的理解力,組織了這麼一句話。
“小殿下,你在調戲我.”
她說。
裴九枝的臉驟然紅了,他道:“抱歉.”
烏素見他的面頰如此紅,生怕這染著紅霞的雪山崩塌了。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想著就依著他好了。
於是,她看著裴九枝染上些許旖旎色彩的眼眸說道:“但如果是小殿下的話,就都可以.”
這句話落到裴九枝耳邊,他的眼眸一眯,驟然間傾身,靠了上來。
烏素的身子失去重心,靠在馬車邊上,放在她腿上的長劍嗚嗚鋒鳴。
他微涼的唇,落在了她的耳邊。
“真的都可以嗎.”
他的尾音微啞,如此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