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陣法之中,裴九枝站起身來。
他身後,陣法的金光逐漸黯淡,仙洲靈氣的傳遞已經結束。
藏在烏素錦囊裡的那隻符鳥,還留有他的幾分神識,所以,他能感覺到烏素那裡驟然傳來了邪氣。
他提劍,匆匆走出陣法,那柄不知名的清光長劍曳出一道流光。
身後,大公主與太子追了上去。
“九枝,發生什麼了?”
大公主問。
“雲都城中有妖.”
裴九枝冷聲道,快步行走的衣袂帶起一陣風。
“雲都之下,封印著那麼多妖,就算有,讓皇城司去尋便好.”
大公主道。
此時,有人從祭壇外奔了過來,許陵跪在地上,匆忙稟報。
“九殿下,您要帶回的姑娘,被流竄於雲都的惡妖捉走——”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裴九枝已跨上祭壇外停著的白馬,提劍縱馬而去。
大公主與太子愣在原地,相對看了對方一眼。
“姑娘……九枝什麼時候認識了一位姑娘?”
——
在雲都內一處不起眼驛館內,烏素與衛酈被那股黑氣緊緊捆著,兩人被拋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很疼,烏素的身子骨受不住,疼得她眉頭緊鎖。
烏素本想使用法術將這團黑氣掙脫,但她的法力微薄,這妖太強,她無力抵抗。
衛酈還在高聲尖叫,但她的聲音傳到院子邊緣,便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吸收。
烏素被她的叫聲吵得耳朵發疼,被摔在地上的時候,她的胳膊好像又被碰傷了。
她比尋常人類更脆弱,在這等惡妖面前,更是如同紙糊。
那團黑氣繞著烏素與衛酈轉了兩圈,不斷地在她們的頸側與胸前嗅聞,彷彿一隻正在覓食的犬。
最後,黑氣對烏素“嗤”了一聲,彷彿在表示她並不好吃。
烏素當然不好吃,她體內蘊含的能量與此界靈氣無法融匯。
別的妖吃了她,只會感覺自己嚼了一塊無味的蠟。
衛酈在原地瑟縮著,不斷往烏素身前靠。
但烏素又不想與她靠太近,也躲著,因此兩人往後挪了好一段距離。
觀賞完自己的食物之後,這股黑氣忽地在原地彙集,化作人形。
只是捆著她們的黑氣還未消失,依舊令她們無法動彈。
妖化作人類,其模樣大多都是妖冶惑人的,因為這樣的形象更容易迷惑人類。
這邪惡的黑氣也一樣,霎時間,一位模樣陰沉俊美的男子出現在她們身前。
他低下頭,眼眸裡除了眼瞳外的部分也都是純黑的,在月色映照下,閃著一點幽幽的尖銳光芒。
這形象極為詭異,衛酈又被嚇得尖聲叫了起來。
惡妖按著自己的心口,疑惑的自言自語:“為什麼,吃了兩個人的心,還是沒有用呢?”
“難道是我吃得太快了?”
他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又轉過身去,從房間裡拖出了兩位女子。
這兩位姑娘也都被黑氣捆著,一動不動。
烏素一眼看去,有些驚訝,因為她看到了兩位熟人。
一人,是在雲衛署裡給她療傷過的大夫秋緒。
另一人,是在雲都藏書樓內,幫助她認過字的姑娘。
這姑娘穿著皇城司的戎裝,長髮被一根紅繩束著,高高紮起。
這還是烏素第一次看到她沒有著常服的樣子。
因手腳與嘴巴皆被封住,所以,她只能將秋緒護在身後,死死盯著眼前的惡妖。
惡妖將四人都丟在了院裡,綁縛她們身體的黑氣一鬆,化作牢籠,將她們都關了起來。
她們腳下都有鎖鏈,限制她們行動。
他從袖中取出一柄細長尖利的短刀。
他藉著月光,將如雪明淨的刀面當做鏡子,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看來,我應該用更細緻一點的方法來食用它,仔細品味,或許就能找到妙處.”
他眯起眼,微笑地看著烏素四人:“你們,誰來當這宴席的第一道菜?”
衛酈嚇得往後退去,口中不住哭喊著:“我我我……有沒有人來救救我們!”
烏素被她帶得身子往後偏了偏。
她看到那束髮紅衣的姑娘掙扎著爬了起來,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她將她們三人都護在了身後。
“你不要過來.”
她伸長雙臂,顫抖著聲說道,“如此惡妖,再過不久,就是你的死期.”
“皇城司,雲衛的人——都會找到你,你逃不了!”
她瞪著那妖怪,高聲說道。
“但這與我現在就要吃你們的心,有什麼衝突嗎?”
妖怪笑道。
“你站得最前,那就是你了.”
他走上前來,準備開啟牢籠。
但她身後的秋緒顫抖著手,搭上了那姑娘的肩膀,哭泣著說道。
“大人,不要……您不必如此,我們……我們今晚都會被他殺了.”
“皇城司護衛雲都百姓,只要我活著,就定然不會讓你們赴險.”
那姑娘身體湧起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秋緒。
烏素與秋緒、衛酈三人被推到了牢籠的後方,前方的紅裳姑娘護著她們,迎在了那惡妖身前。
秋緒嚇得流下淚水,雙肩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喊著:“不要……”
悽惶的情緒在籠中蔓延,有人躲閃,恨不得躲到角落裡,藏進土裡。
也有人迎著那鋒利刀口走了上去。
烏素垂著頭,想了想,從地上爬了起來。
“姑娘,不要,還是我先來.”
烏素柔聲說道。
她安靜地看著眼前的惡妖,打算走上去,將那紅裳束髮的姑娘換回來。
烏素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拖延一會兒,拖延到雲都的守衛追查到這裡。
“哈——”那惡妖瞥了烏素一眼,又發出陰森的笑,“不要你,你不好吃.”
烏素:“……”
她站定在原地,身後是兩位嚇得都站不起身的普通姑娘。
烏素目前的法力還是無法掙脫這黑氣所化的牢籠。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妖怪將那姑娘綁在了木架上。
他手中雪白鋒利的尖刀從她脖頸處按下。
霎時間,鮮血飛濺,落在妖怪的面上,也落在烏素純白的裙襬上。
那妖怪貪婪地將自己面上的一點人類鮮血舔去。
那紅裳姑娘發出“嗚嗚”的掙扎聲。
還有脖頸處血管裡“咕嚕嚕”的血液湧出聲。
她眼眸死死盯著惡妖,露出堅定的恨意,直到她死了,這點光也未消失
最後,屬於她自己的聲音消失,那妖怪將她的胸膛剖開,取出一枚鮮活跳動著的心臟。
眼前,是一片血淋淋,混著地上泥土的烏黑血液蔓延到烏素的腳下。
又有人在烏素面前死了。
妖怪將那姑娘還在搏動著的心臟放在瓷盤上。
烏素兩手攀著牢籠,雙目直視前方,黑白分明的眸無神,她在與這瀕死的魂靈溝通。
“姑娘,我記得你,之前我在藏書樓認不出字,是你教了我.”
烏素對她說。
“好痛……你?為什麼能與我說話?”
她的聲音細若遊絲。
“姑娘,你要死了,神念也很快要消散,你有什麼願望嗎?”
烏素問。
“我是誰,為何能與你說話,並不重要.”
“我……”
烏素看到,那妖怪已經將她的心臟切成大小一致的薄片,用舌尖舔接著,送進口中。
他在享受著這道美食。
她的身後,衛酈與秋緒捂著眼睛,驚恐到不敢再發聲,她們不敢看眼前的恐怖場景。
烏素聽到,那位姑娘極其微弱的聲音,以及她那強烈的願望。
“我想保護你們,這是我的職責,我或許殺不死這妖怪,但我希望,你們都能活下來.”
烏素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說:“好.”
這位死去的皇城司姑娘,也不知她任了什麼職,但她的靈魂無比純粹。
同樣,她所能提供給烏素的陰陽能量就無比澎湃。
這股力量豐厚到,此時的烏素能夠掙脫牢籠與腳下的黑氣鎖鏈。
那妖怪享用完紅裳姑娘的心,意猶未盡,但似乎沒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再來一個.”
他起身,笑道。
他開啟牢籠,緩步走了進來,一眼便盯上了在角落的衛酈。
“你——過來,方才你叫得最大聲,想必是要引起我的注意,那就第二個吃你——”
他略過烏素,直直朝衛酈走去。
“我不要……你吃她們,她們更好吃,我身子不好,這顆心一定不美味.”
衛酈慌忙擺著手,她指著身後的秋緒與身前的烏素。
但那妖怪顯然沒有這樣的耐心,他手中那鋒利的尖刀一揮,便將她不斷擺動的一雙纖纖素手給砍去。
蒼白的十指墜落在地,鮮血一滴滴落下。
惡妖眸中戾氣一閃,他想要將衛酈拖出去。
但此時,在他身後,有一點沉靜的、如死水般的氣息靠近。
“不要這樣.”
烏素的聲音還是輕柔,對衛酈、對小殿下,或者是對別的什麼人,她永遠都是這樣的語氣。
烏素從身後,將這可怕的妖怪擒住,她的雙臂環著他的脖頸,冰涼的手攏在他的眼前。
她的氣息從始至終都是柔和、平靜、堅定的。
惡妖驟然間狂暴起來,下半身化作奔湧的黑氣,攀上烏素的身體,將她的脖頸死死纏繞。
“區區人類——”惡妖怒聲道,“也敢攔我.”
“我不是人類,受人所託,我要她們和我……活著.”
烏素的吐息冰冷,落在這妖物的耳邊。
她從後抱著這身材高大的妖怪,往後一閃——她覺得自己是妖,這樣的認知確實沒錯。
因為她的下半身也化作一團糾纏的黑白之氣,彷彿蛛網般展開,竟將那妖怪的身體包裹。
烏素將他拖進了院子的房間裡。
院內,秋緒與衛酈瞪大眼看著這一切,直到衛酈因為雙手失血過多,頹然暈倒在地。
身為大夫的秋緒低頭看了一眼她被斬斷的、落在地上的手指,擦了擦眼淚,竟沒有出手去救治她。
現在,她和衛酈,都知道烏素是個怪東西了。
她確實怪,從一開始,她就冷靜得不像話。
——
烏素將妖怪拖進房間裡,只凝眸注視著他。
她輕柔的白色裙襬垂著,身下,蔓延混沌之氣遍佈整個房間的角落。
“雲都守衛何時來,我何時放你出去,或者,你等我力量耗盡.”
烏素對這惡妖眨了眨眼說道。
“你是什麼妖?!”
那妖物很快重新化作黑氣,朝烏素撲了過去。
他已然盛怒,出手不再慢條斯理,反而帶著果決的殺意。
邪氣衝到眼前,那團蜿蜒如蛇的黑氣直直撞進烏素的後心。
妖怪想,他一定能將她殺了,這個不自量力的小妖。
然而,讓他感到悚然的一幕發生了。
這團黑氣的另一端,又從烏素的前胸撞了出來——是的,他之前殺人,一貫是這樣穿心而過。
在這個衝刺的過程中,他可以嗅到濃郁的血腥味,還能順帶叼上一枚鮮活跳動的女子心臟。
但是,烏素被黑氣穿過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空洞,描摹出黑氣的大概輪廓。
彷彿是,他的身體在接觸到她的時候,進入了另一個空間,然後,他再次穿了回來。
她免疫了這次致死一擊。
黑氣從烏素身體的另一端撞了出來,因為慣性,他撲倒在地,模樣狼狽。
烏素的身體不會被傷害,但她身上穿著的衣裳是普通布料。
所以,她胸前的衣物出現一個平白被扯破的空洞。
好在肩頭的布料垂了下來,將她的身體堪堪遮住。
烏素露出胸下些許白皙的肌膚,還有那……或許曾經被裴九枝咬了一口的痣。
烏素安靜地看著角落蜷縮著的那團黑氣。
她的白裳下,混沌之氣還在不斷旋轉,方才從紅裳姑娘身上吸取到的陰陽能量,全部用在了這裡。
放平日,烏素哪裡施展得出這般厲害的法術?
烏素輕聲說:“你殺不死我.”
她可以受傷,但不會被殺死,每一道致死的攻擊,都對她無效。
就彷彿是,構成她的這團混沌之氣,是永不消散的客觀存在。
混沌可以被吹散,被擊碎得七零八落,但她永遠存在,只要有能量,她就永不消失。
“你……究竟是什麼?”
黑氣末端出現一張人面,他問烏素。
“我不知道.”
烏素回答,她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溫柔。
這很容易讓人誤會成情人間的密語。
她驚訝地看著黑氣的尾端,問:“原來你的頭在這裡,所以,你方才是用屁股……或者腳來撞我?”
黑氣全身都可以幻化出人類的形狀,他覺得烏素的話冒犯了他。
他死死瞪著烏素——她弱小極了,他隨手的一道攻擊就能奪走她的性命。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甚至傷不了烏素。
她脆弱,但永恆不滅。
遠方,他隱隱感覺到一股極其可怕的神識正在靠近,於是他打算不再與烏素糾纏。
她要外面的人類活,他偏不讓她如願。
他現在就出去,將她們都殺了。
於是,他又一扭頭,朝房門外撞去。
或許是因為烏素方才的疑問,這一回,他將面龐幻化在了黑氣的前端。
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烏素身體所化的混沌之氣覆蓋,彷彿蛛網般展開。
烏素想到了她不久之前看著死去的那隻小蜘蛛,她想,她也挺會織網的。
黑氣撞上混沌之氣,但,他的身體沒能撞到房間外。
他的腦袋又從烏素的胸下處撞了出來。
烏素低頭,看著他,她抬手,捧起這團黑氣那張屬於人類的俊美面龐。
她的吐息輕柔:“所有的黑白之氣,都是我的身體.”
烏素相當於是將自己的身體鋪展開,網住這整個房間。
黑氣不論從何處攻擊,最終,這些攻擊都會失效,從她身體的另一面撞出來。
她接收了誰的陰陽能量,就一定會完成那人的心願。
一定會,永遠會,誰也無法阻攔。
現在,支撐著烏素的不是她自己本身的力量,而是不久之前,死在刀下,心臟被掏出的姑娘。
她謹記自己的職責,就算死,也要保護雲都的百姓。
人類啊。
烏素定睛注視著黑氣從自己身體裡冒出的面龐——黑氣的另一端,還在這房間的一角奔湧著。
這一幕極其詭異,就像是烏素身體裡多長出了一個頭。
她輕聲說:“這是我對她的承諾,等雲都守衛來了,我便放你走.”
——實際上,烏素自己也撐不了多長時間,但撐到守衛前來,應當足夠。
只是可惜,她的身份終究還是敗露了。
但烏素還想掙扎一下。
“不要對他們說我是妖,好嗎?”
烏素問。
黑氣笑:“你比我還可怕.”
烏素凝眸,疑惑地看著自己眼前的惡妖,自言自語道:“是這樣嗎?”
“人類討厭你,想來,也會更加討厭我.”
烏素將黑氣的腦袋放下。
她往後退了半步,黑氣便從她身體裡滑落,彷彿一條蛇,盤在地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很強.”
黑氣對她說。
“強大的,是將這能量贈給我的人類.”
烏素的長睫垂著,她的聲音輕悠。
烏素下意識地捏了一下自己懷裡藏著的錦囊,還好她收到的人類禮物沒有被這妖撞壞。
她在思考,人類追到這裡之後,會如此看她。
但在此之前,她還是會想辦法掩飾。
烏素站定在原地,那黑氣還是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攻擊她,烏素的衣衫破了,但依舊毫髮無損。
她感到有些力竭,心道雲都守衛再不來,她就要撐不住了。
但很快,她聽到房間外傳來嘈雜的馬蹄聲,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颯然劍聲。
烏素對這劍聲無比敏感,因為在觀瀾閣那天晚上,那位貴客所帶的長劍,鋒鳴了許久。
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他?
烏素的眉頭微蹙,將遍佈房間角落的混沌之氣收了回來。
黑氣正在尋找機會逃跑,與此同時,烏素聽到外邊的守衛高聲喊了一句。
“九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