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貢桌上蠟燭熄滅的一瞬間,隨著妖氣的溢位,一個虛影也被勾勒出來。

一位身著淡紫衣裳的女子在香爐前的煙氣裡逐漸顯出身形。

她的模樣秀美,身上的衣飾精緻。

在她梳得齊整的髮髻上,彆著一朵紫金的牡丹花,眉宇間隱有雍容氣度。

這女子看到眼前的黑影掐著烏素,大驚失色,只朝前撲去,想要將烏素救下來。

“住手,這裡是太子府,你想做什麼!”

她撲了過來,飄起的衣袂蕩起無形的青煙。

烏素感應到她身上傳來的妖氣,但這氣息平和,並沒她之前感應到的其他妖氣那般邪惡。

大妖見她撲了上來,隨手一揮,想要將她的身形揮散。

但,在他出手的那一剎那,似乎有什麼東西將他的雙手緊縛,阻止著他的行動。

烏素看到他顱骨裡的鬼火搖搖晃晃,險些熄滅,黑影驟然間消失在原地。

她呆呆地與面前這位模樣溫柔的女子對視著,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院外傳來錚然劍鳴之聲,銳利的凜冽之氣朝這裡席捲而來。

是小殿下。

在妖氣溢位的那一剎那,他也感應到了,他直接奔了過來,尋找烏素。

烏素轉過身去,聽到有人一劍擊碎這院門,劍鳴聲更盛。

“烏素!”

裴九枝在外喚。

他揮劍,將眼前不斷舞動的簾幔斬斷,那凜然劍意朝著妖氣的源頭直直飛來。

烏素身後的女子大驚失色,她嚇得不住朝後退去,虛幻的身形險些被這劍意揮散。

“小殿下,不要!”

烏素開口喚道,她將那女子護在了身後。

裴九枝的劍鋒停在她身前,驟然停下,殺意在一瞬間收斂。

那劍身一擊未殺敵,在烏素眼前發出委屈的顫抖。

他收了劍,將烏素從地上抱了起來,仔細檢查著她:“怎麼了?”

“我……我沒事.”

烏素沒告訴他那大妖又出現了。

她知道,她身後突然出現的女子,在蠟燭熄滅之前,沒看清外邊的情況。

那大妖很奇怪,他分明如此邪惡,小殿下竟然感應不到他的存在。

若是小殿下真知道有這大妖,去與他硬碰硬,他可能會陷入危險。

而且,那大妖似乎只是衝著她來。

裴九枝有些訝異地看著烏素身後那女子,只覺得她眉眼間有些熟悉。

“哈——九皇嬸,我找到你了!”

外邊,傳來小皇孫稚嫩的聲音。

站在烏素身後的女子嚇得躲到了那牌位之後,重重鮫綃垂下,將小皇孫的視線阻隔。

“我就知道跟著九皇叔過來,一定能找到你,九皇叔,你好厲害啊,你竟然能飛那麼高.”

小皇孫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

裴九枝走上前去,將他接住,沒讓他走進這廳堂。

在看到那牌位與女子的一剎那,他已猜出發生了什麼。

那牌位上……寫的是死去的太子妃的名字。

“九皇嬸,你真厲害,躲到了這裡來,平時阿爹都不讓我來這裡.”

小皇孫朝烏素張開雙臂:“九皇嬸,有獎勵嗎?”

“我……”烏素剛從大妖手下逃脫,意外發生得太快,她還沒緩過神來。

“九皇嬸,要親親.”

小皇孫對烏素撒嬌。

“哦……好.”

烏素呆呆應道,她走上前去,準備胡亂親這小皇孫一口。

裴九枝低眸看著她,他就知道,他不會拒絕。

他抱著小皇孫,旋了個身,衣袂紛飛,躲開了烏素,沒讓她親。

“小殿下,怎麼了?”

烏素疑惑問道。

“不許……”裴九枝盯著她說道。

“可以的可以的.”

小皇孫還以為小殿下是在喚他,他趴在裴九枝肩膀上,眼巴巴地看著烏素,“雖然我沒見過孃親,但是,晚上做夢的時候,我夢見孃親抱著我,親了我好幾下.”

“她穿著淡紫的衣裙,好溫柔,她的頭上……有一朵很好看的,紫金色的花.”

裴九枝愣了半瞬,他朝著烏素轉過身來。

他把小皇孫抱到了烏素面前,烏素捧著這小傢伙的可愛臉頰,在他的額上親了一口。

“好香,是孃親身上的味道.”

小皇孫抱住了烏素的脖頸。

烏素方才在那廳堂裡留了許久,身上沾了貢桌前的香燭味道。

裴九枝斂眸,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此時,太子匆匆趕來,他看到裴九枝等人都在此,大驚失色。

在妖氣溢位的那一瞬間,裴九枝便拋下了即將贏下的棋局,朝那妖氣來源處奔去。

他知道烏素一定在那裡,又擔心她遇到危險。

所以他身後揹著的清光長劍,難免顯出了些凜冽的殺意。

太子跑得沒有裴九枝快,他來到此處,便知一切都暴露了。

他強行將面上的震驚與恐懼之色掩下。

他和顏悅色地看著小皇孫:“逸兒,別黏著你九皇叔和皇嬸了,快,去別處玩.”

跟在他身後的侍女走上前來,在太子的眼神示意下,把小皇孫給抱走了。

此時,這處偏僻的院內,只剩下他們三人。

太子有些侷促地搓了搓手,惶恐地看向裴九枝。

人妖不兩立,縱然他是當朝太子,在府內做這樣的事,也是重罪。

更何況,裴九枝看起來並不像一個會通情達理的人。

“我……”他艱澀地開口,似乎很難說清楚眼下的情況。

裴九枝看著重重簾幔之後出現的縹緲身影,他將烏素護在了身後。

許久,他冰冷的聲音傳來:“皇兄,我可以當作這件事,從沒發生過.”

他並不是一個對妖有極強烈仇恨情緒的人。

更何況,在太子之前,他的日月閣裡,也藏了一個小妖怪。

太子震驚地看向裴九枝:“九枝,我以為你……”

“皇兄,你以為的我,不是完全的我.”

裴九枝道。

此時,太子妃的虛幻身影從祠堂裡飄了出來,她安靜地看著眼前的所有人。

“我死了,華煊不捨得我離開,便暗中在雲都的黑市裡買了一對喜燭.”

“這喜燭能溝通陰陽,將即將消散的殘魂拉回世間,是妖物靈犀死後所化.”

“我本不願他如此做,想要離開,但我還想回來……見一見逸兒.”

這就是太子府內妖氣的來源。

因為太子妃會來到小皇孫身邊陪著他,所以她身上縈繞著的妖氣影響到了他。

裴九枝凝眸看著太子,他無奈地點了點頭:“九枝,是如此.”

“那對香燭,也要燃盡了,再之後,她這抹殘魂也要消逝.”

太子負手,惆悵說道。

“今日是我唐突了.”

裴九枝牽起烏素,朝外走去。

他竟然真的不打算管這件事。

烏素跟著他,回眸看了一眼站在祠堂外的太子妃。

“九殿下.”

太子妃開口,似乎還想說什麼。

烏素知道她是想要說出那黑影的事,她朝她搖了搖頭。

太子妃訝異地挑了挑眉。

裴九枝的腳步頓住,他揹著身問:“皇嫂,何事?”

“沒有.”

太子妃微笑地說道。

出了太子府,烏素疑惑地問裴九枝:“小殿下,太子殿下用了妖類的東西,你……不介意嗎?”

裴九枝看著她,心想,他能介意什麼?

他還和小妖怪睡覺呢。

裴九枝拍了一下烏素的腦袋,他問:“烏素覺得,需要介意嗎?”

“需要.”

烏素說。

人類都畏妖,她想,按道理來說,小殿下應該抵制此事。

“烏素,不要騙我.”

裴九枝挑起了她的下巴。

“從你們……不是……我們人類的立場來看,此事不妥.”

烏素很理智地說。

她險些說漏嘴,後半句話結結巴巴。

“我覺得很妥當.”

裴九枝看著烏素說道。

烏素呆呆地點頭,裴九枝將她按進了自己懷裡。

她的腦袋抵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平穩和緩,似乎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不知為何,烏素隱隱地,總覺得有些不安。

香燭熄滅的那一剎那,溢位的妖氣實在太濃烈了。

那妖物靈犀,當真有如此大的能量嗎?

“小殿下,若有空,你還是去再去太子府看看.”

烏素輕聲說道。

“好.”

裴九枝將她擁著,低聲保證。

結果次日,還沒等到裴九枝再去太子府,皇城司和太子那邊就傳來了新的訊息。

“公主府給我送禮,就送了這樣的東西嗎?”

太子領著人,徑直來到皇城司,對蕭寧質問道。

他的手一甩,一個錦盒被甩到了蕭寧面前的桌上。

錦盒的蓋子被震開,露出內裡裝著的小東西。

這是一枚極精緻的純金長命鎖,其上浮現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仔細看去,這文字竟敢在緩緩蠕動。

下一瞬,這些黑色符文變為黑蟲,竟然飛了出來。

蕭寧大掌拍下,將飛出的一隻黑蟲打死,他感覺自己的掌心傳來灼燒之感,濃烈的妖氣散發而出。

皇城司裡的術士趕忙圍了上來,施展簡單的陣法,將那錦盒禁錮,防止那黑蟲爬出。

這長命鎖,是之前小皇孫生辰時,公主府給他送的生辰禮物。

“太子殿下,這——”蕭寧大驚失色,連忙命人去稟報大公主。

“去!去日月閣,將九殿下也請來.”

蕭寧冷靜說道,這種事,有九殿下在他才安心。

“九枝?我記得他也收了公主府送來的禮物,你讓他也檢查一下,我當真沒想到皇姐是這樣的人!”

太子厲聲說道。

這訊息傳到日月閣的時候,烏素還在鏡前慢慢佩著自己耳邊的珍珠耳墜。

裴九枝站在她身邊,低眸,在她髮髻間別上幾朵芬芳的茉莉花。

這是他們夫妻難得的閒暇時光,沒想到,還是發生了新的意外。

“大公主的禮物?”

烏素聽著這訊息,驚訝地抬起頭來。

之前大公主不是說她的禮物上都用了驅除邪魔的符咒嗎,這些禮物上怎麼可能附有邪物。

裴九枝與她一道來到日月閣庫房,在角落處找到了大公主送給她的金鐲與髮飾。

一開啟那錦盒,就有密密麻麻的黑色蟲子爬了出來。

烏素一驚,往後退去,撞進了裴九枝的懷裡。

這些黑色蟲子的神識極其微弱,幾乎算不上生命,它們……只是一些汙穢之物。

裴九枝將她的眼睛捂著,抽劍出鞘。

他將這些黑蟲全部斬落,那些邪惡的妖氣也在他的劍下消弭於無形。

“皇姐……怎麼會送這樣的東西?”

裴九枝自言自語道。

他牽著烏素,飛快往外走去,直接來到了皇城司。

此時的皇城司亂作一鍋粥,大公主人已被請到了皇城司,但除了太子,無人敢質問她。

“哦?怎麼了?”

大公主氣定神閒地喝著茶,微笑地問太子道。

“華煊,你的雲衛現在不歸你管了,又不是我害的,你來找皇城司的麻煩做什麼?”

“皇姐,如此情況,你還想著與我爭權?”

太子怒聲說道。

“逸兒喜歡你送的長命鎖,今日要拿來戴,幸好我眼尖,看到那符文出現,才沒讓逸兒碰到.”

“你給我們送這樣的東西,是何居心?而且,這段時間,皇城司內風言風語不少,似乎是你的駙馬,出了什麼問題.”

太子眯起眼,冷漠地看著大公主。

出了這樣的事,尤其是險些危害到小皇孫的性命,太子也冷靜不下來了。

“哦,華煊你如此關心我的皇城司,不如去找父皇說說,讓他將皇城司撥給你吧.”

大公主又低眸喝了口茶。

“這與皇城司無關,皇姐,請你解釋一下這長命鎖上的黑蟲與妖氣!”

太子拂袖,憤怒地說道。

“孤已請了父皇出宮,讓他來皇城司看看,你送了多麼可怕的東西.”

“這我如何得知呢?”

大公主眯起眼說道,“這禮物,是珩煜找他族中厲害的匠人打造的,其上的賜福符文,也是在打造時一併刻下,我只不過負責將禮物送出去.”

“這些在公主府的起居錄上都有明確的記錄,我一向不管這些事情的.”

大公主眨了眨眼道。

“但他是你的駙馬!”

太子開口,盯著大公主道,“夫妻一心,你們……”

“我和珩煜……有趣。

我們哪裡像你和那位早死的太子妃一樣感情好.”

大公主說出的話,字字戳心。

“裴華裳!”

太子咬牙切齒道,“你——”

“華裳,慎言.”

殿外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裴楚身著便服,身後跟著兩列侍衛,大跨步走了進來。

“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不可如此言說.”

裴楚的聲音已帶上些許冷意。

“我已與駙馬和離,若有事,直接尋他便是.”

大公主漠然說道。

“你……你知道要出事了,便提前分開,好與他切割?”

“我前幾日就提了,他讓我冷靜幾日,我說只給他七日時間,到時不管他願不願意,他與我也再不是夫妻了.”

“倒是華煊你,句句不離我,怎麼,想要藉此事,打壓於我?”

大公主問出的問題很尖銳。

“孤現在哪裡有空與你說這爭權奪利之事,這黑蟲若放出,也不知會傷害多少雲都百姓,皇姐,你想過這個後果沒有?”

“我都不知這些禮物上有問題,又談何思考後果?”

大公主的細眉皺起,不耐煩地說道。

“好了,華裳,等朕將駙馬——”裴楚開口說道。

“父皇,他不是我的駙馬了!”

大公主竟然打斷了裴楚的話。

“好,請白珩煜過來,可以了嗎?”

裴楚道。

“可.”

大公主焦躁地按下手中的茶杯蓋子,她知道駙馬那邊不乾淨,所以馬上準備和離。

但她沒想到,居然還出了這樣的意外,還沒等到七日,就有人來興師問罪。

烏素與裴九枝共乘一匹白馬,他們抵達皇城司的時候,正巧撞上前駙馬被帶了過來。

皇城司的人過去找他問罪,他竟然也十分正直地將手伸了出去,讓他們在他手腕處鎖上鐐銬。

白珩煜自忖他從未做過對不起雲朝的事,所以,即將面對調查,他也絲毫不驚慌。

他正巧看到了裴九枝與烏素,只遠遠地點了點頭。

烏素有些詫異,她覺得這些事情都發生得太快了,好像,有什麼人在背後推著這一切發生。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焦慮情緒,裴九枝握緊了烏素的手,低聲問:“怎麼了?”

“駙馬大人,真的做了這些?”

她有些疑惑地說道。

“要進去問問才知道.”

裴九枝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之前不應該讓你戴那玉鐲,此前你覺得不適,應該不是幻覺.”

裴九枝發現烏素敏銳得過分。

“嗯……”烏素點了點頭,她那時候就應該發現不對的。

所以,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九枝來的時候,大公主與太子又險些吵了起來,裴楚在一旁捏著眉心。

他知曉這對兒女的性子,也懶得出言勸阻,這裡不是雲璃宮,不需要守太多規矩。

見到裴九枝前來,他彷彿找到了救星。

“九枝!”

裴楚沉聲喚。

“皇姐送給烏素兩件禮物,內裡確實也有黑蟲爬出,都被我消除乾淨了.”

裴九枝平靜地說道。

他來到皇城司的議事廳內,在他走進來的那一剎那,爭吵停止。

這裡思緒混亂的人類們,似乎找到了一個有力的航標,讓他們安下心來。

這情景在烏素看來,就像是,翻湧的沸水在裴九枝這道凜冽的風前,偃旗息鼓,趨於平靜。

他像是……領導著人類的一束熠熠光芒。

“駙馬之事……”裴九枝開口。

大公主緊鎖眉頭,還想糾正他,但她沒像打斷她父皇一樣打斷裴九枝的話。

“駙馬之事,我前幾日已知曉。

雲都城內,花香蘊含邪氣,影響思緒,惡事頻發,我調查到最後,線索鎖定在駙馬身上,有他遺落的布條為證.”

他接著說了下去。

“在此之前,皇姐與駙馬去方玄寺問緣處解籤,解簽結果是單字一個‘斷’,而後皇姐至雲璃宮中,向父皇提出和離.”

“再之後,駙馬不願和離,但七日後他們必須斷開關係。

可七日未過,公主府內由駙馬負責聯絡製作的各類禮物出現問題,其上出現黑蟲與邪氣.”

“另外,我在觀瀾閣中身中毒藥,也與那香氣有關.”

“所以,先請駙馬先上來吧.”

裴九枝冰冷且平靜的聲音在議事廳內響起,短短几句話,便將這複雜案件的來龍去脈說清。

這些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人,那就是駙馬。

此時,議事廳外傳來沉重的鎖鏈碰撞聲。

烏素坐在一旁,循聲望去,她看到駙馬還穿著他常穿的那套利落紅衣。

但他的身上屬於鴻羽軍的銀甲已被除去。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罪枷,其上還流轉著幾道封魔符咒的光芒。

他看著大公主,從殿外一步步走了過來,那沉重鎖鏈拖在地上,似乎能將人的傲骨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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