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鞏紫衣來回兩趟進城, 一時還沒回來,穆雲間便簡單熱了饅頭,煮了白粥, 炒了相對清淡的小菜。

他把粥端進房間裡,沒有逼只有一隻手好用的蕭欽時自己用餐。

而是自己拿了勺子喂他,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蕭欽時藉著吞嚥的空隙,嗯了一聲。

“我說了, 你不可追究。”

蕭欽時點頭:“好。”

“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是鞏紫衣。”

蕭欽時的神色並不意外。

從得知君子陶就是穆雲間之後,他就猜測過對方究竟是誰。當年他離開西京前往北境之前,曾命挨千刀和真該死派人沿河搜查鞏紫衣的下落,而在鞏紫衣被重傷之前, 蕭欽時也是在那塊地方弄丟了穆雲間。

鞏紫衣也沒閒著,吃罷將桌子收拾了一下,忽覺房門前多出一道人影,他直起身體,道:“殿下,已經能下床了?”

“公子救了紫衣一命,紫衣自然要以命相護。”鞏紫衣端起碗去廚房,道:“殿下歇著,我要忙了。”

在日常中將他照顧的無微不至的人,本該是他。

“那就回去躺著,我很快就把藥煎好。”

他在他的生命裡空白了三年,如今不知要怎麼做才能填滿。

當然,最主要的是, 鞏紫衣每次見他們都要蒙著眼睛, 在蕭欽時的記憶之中,眼睛有問題的只有一個鞏紫衣。

蕭欽時腳步頓住,轉臉看向坐在爐子前的人,道:“還有點。”

可得知他真的是男子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他披著外袍,扶著肩膀,在這個充滿生活痕跡的屋內打量著,神情逐漸變得沉寂。

一邊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又覺得好像有幾分道理。

小廚房裡,穆雲間忽然道:“你怎麼下床了,不頭暈了?”

蕭欽時一邊吃, 一邊拿眼睛看他。

“我不追究。”蕭欽時看著他, 道:“有沒有獎勵。”

“誰說的?”

“……那你自己吃飯。”穆雲間作勢把碗丟下, 蕭欽時急忙伸手托住他的手, 眼睛彎了一下。

穆雲間被他無孔不入的戀愛腦邏輯給驚了一下。

堂屋只剩蕭欽時一人。

若當時,他當真了,該有多好。

穆雲間說不許他動他的東西,但他怎麼可能不動。蕭欽時開啟他的衣櫃,挨個撫摸他的衣服,想著方才抓他衣服的那隻手——

蕭欽時靜靜地靠在裡面聽著兩人親近而自然的對話,烏黑的眸子有些晦暗不明。

蕭欽時又站了一陣,在穆雲間疑惑的眼神中,退回屋內。

憶起那日小佛堂的後院,對方被他抱在石椅上,神情忐忑:“假如,我是男子……你會如何處置我?”

不由地抬腿往那邊走。

穆雲間很快吃好,去接替了鞏紫衣的工作。

外面傳來的動靜打斷了兩人,鞏紫衣道:“藥買回來了。”

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再掛念著穆雲間,可他卻在這裡,跟其他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當時說的是真話。

院子裡傳來了動靜。

和穆雲間同吃同住三年的人,本該是他。

可以給他安全感,讓他自由自在享受生活的人,本該是他。

一碗粥下肚, 穆雲間收起碗,聽他道:“穆雲間, 我們現在是和好了吧。”

“我只是手上有傷。”蕭欽時望著他,淡淡道:“你們這些年相依為命,看來感情不錯,居然能讓你拋棄穆雲敬。”

不知他是男子之前,他想的是他若是男子,那必須要死在他的手上。

穆雲間沒好氣,攪了攪碗裡的粥,繼續喂他。

“你與我說便是了。”

何況, 他今日在竹林, 也聽到穆雲間喊紫衣大哥了。

“你先吃。”鞏紫衣沒有鬆口,道:“我升上火,把藥放進瓦罐,你稍後來看。”

穆雲間立刻走出去,道:“我做了飯,你先吃,我去煮藥。”

“我方才說要獎勵,你說讓我自己吃飯,也就是說,餵飯算是獎勵。”蕭欽時認真思考,道:“這種獎勵,應該發生在夫妻……或者愛侶之間,不是嗎?”

穆雲間方才拿出去的衣服被掛在外面的繩子上,此刻正被一隻大手拿下。蕭欽時下意識走了出去,眼睜睜地望著鞏紫衣把那衣服浸在水中,撒上皂粉,揉搓了起來。

“我來吧。”鞏紫衣道:“你也不知大夫交代了什麼。”

門口傳來動靜,蕭欽時把衣櫃合上,快速回到床上。

剛剛坐好,穆雲間便端著藥進來了,他拉過凳子坐在床邊,吹了吹,道:“可能有點苦。”

蕭欽時的心思全然不在這兒,他面不改色地飲下勺子裡的藥湯,道:“你今晚,怎麼睡?”

瓷勺和瓷碗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穆雲間吹著氣,隨口道:“你自己睡一間,我跟大哥擠擠就好。”

“你們以前也這麼睡過?”

“嗯。”穆雲間喂進他嘴裡,道:“被你追殺的時候,我們經常擠在一起。”

濃黑的睫毛隨著眼瞼的肌肉而延伸,蕭欽時語氣溫和:“你今晚跟我睡。”

“你都受傷了,就自己好好休息吧。”

穆雲間又攪了攪碗,蕭欽時沉默地繼續接受投餵,只是神情隱隱有些變化。

“最後一口。”穆雲間把碗遞過去,道:“自己一口氣喝了。”

蕭欽時一飲而盡。

“水燒好了。”鞏紫衣的聲音傳來:“可以洗澡了。”

穆雲間答應了一聲,接過碗剛要走,腕子就又被人抓住,蕭欽時盯著他,道:“去哪裡洗?”

“廚房。”穆雲間把他的手推開,道:“此處不比太子府,我們自己燒了水,直接就放在廚房的木桶裡,省了拎來拎去的力氣。”

“你二人共用一個桶?!”

“不然呢?”穆雲間沒好氣道:“誰家洗澡桶還要備兩個?”

“我明日打發幾個下人過來伺候你。”蕭欽時道:“你忍一晚,不洗了。”

“……”穆雲間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道:“你好像有點發燒,喝了藥好好躺下休息。”

蕭欽時被他按下去,又要起身,穆雲間已經道:“素素公主是不是在官家驛館?”

蕭欽時一動不動了。

穆雲間又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蕭欽時躺在上面,閉上眼睛,背部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啃,想要翻身起來。

他終究還是起來了。

但沒有出門,豎耳聽著廚房裡的人撥弄水的嘩嘩聲。

一顆心像是給放在了炭爐上。

若非可以聽到鞏紫衣在屋簷下編制竹筐的聲音,他已經衝過去把穆雲間從廚房抱出來了。

但鞏紫衣也是會武之人,誰知道他會不會也在偷聽穆雲間洗澡。

這度日如年的半柱香總算過去了,穆雲間換好衣服從裡面出來,道:“我好了。”

話是對鞏紫衣說的,對方嗯了一聲,放下了竹編的筐子。

穆雲間抱著髒衣服出來,才發現繩子上掛的衣服,道:“我那件外衫你給洗了。”

“閒的無事。”

“這還有呢。”

“放那兒吧。”

對話之親暱讓蕭欽時直接從床上走了下來。

來到院中,穆雲間已經把自己的衣服泡在了盆裡,“那哥我放這兒,你稍後一起?”

“好。”廚房傳來鞏紫衣溫和的聲音。

蕭欽時忽然看向廚房,神情又陰鬱了幾分,呼吸都有些壓抑起來。

他意識到,鞏紫衣沒有換水。

這對於穆雲間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鞏紫衣經常需要去山中砍柴挑水以及練劍,做的都是體力活,而穆雲間在家裡呆得比較多,日日清洗,身上並無太多汙垢,為了節省柴火和水源,關州城裡的老百姓甚至一家幾口人用一桶水。

他轉身走回來,道:“怎麼又出來了?”

蕭欽時的臉色非常難看。

穆雲間伸手扶住他,又探了探他的額頭,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覺得蕭欽時的額頭燙的更厲害了。

蕭欽時看向他。

穆雲間剛剛洗完澡出來,身上覆蓋著淡淡的皂香,烏髮在腦後盤起,只有幾縷被水汽弄的濡溼,貼在瓷白的脖頸上。

蕭欽時忽然伸手,把他抱在了懷裡。

穆雲間猝不及防,因為對方呼吸不對,他便也沒有推開,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背,道:“我先扶你進去。”

蕭欽時收緊了手臂。這是他的人,這是他的太子妃,明明是他的,一切都應該是他的。

“放手。”穆雲間察覺他收的越來越緊,道:“你傷口若裂開,又要給我添麻煩。”

蕭欽時心中陡然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恨聲道:“你對我說話怎麼總是那麼難聽。”

“我只是說實話。”穆雲間推他沒有受傷的那邊肩膀,道:“快嗯……”

他微微睜大眼睛,因為蕭欽時忽然咬住了他的耳朵,不止是咬。

脊骨竄起的酥|麻讓他驀地用力,蕭欽時微微鬆手,後退兩步,背部撞在門框上。

穆雲間耳根發紅:“你……你,回去好好待著!”

蕭欽時偏頭看著他氣急敗壞的表情,睫毛無聲動了動。他聽話地轉身,重新回到穆雲間的房中,很快,穆雲間端了盆涼水走進來,道:“躺下。”

蕭欽時躺好,看到那隻潔白的手拿了帕子,在盆中浸溼擰乾,給他貼在了額頭。

“老老實實躺著,不要再亂動了。”

他拉下袖口,手指忽然又被拉住。額頭上壓著帕子的男人臉色蒼白,眉目姝麗,眼眸溼潤,手指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輕輕勾過他的掌心,道:“陪我。”

穆雲間指尖動了動,皺眉看向他的手。

對方正攥著他的手指,一副不肯放開的樣子。

穆雲間把他的手推掉,拉過凳子坐下來,道:“你好好養著,明日我租一輛馬車,送你回城。”

蕭欽時望他:“為何要回城。”

“你不能一直待在我這裡。”穆雲間向他解釋:“這裡環境也不好,大夫來回要一個多時辰,就像你現在,剛喝完藥就發燒,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你若回素素公主那裡,她定有尹迎風留的特效藥。”

“你若肯抱一抱我,我定很快便好了。”

穆雲間心情複雜:“蕭欽時,你……你到底要我怎麼跟你說,你才能明白,我不會跟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太子妃,理應與我在一起。”

“我從未與你成過婚……”察覺他神態不對,穆雲間轉過臉,又擰了個帕子,給他換掉額頭上的。

“穆雲間。”蕭欽時開口,啞聲道:“我難受。”

“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穆雲間也清楚發燒不會太好受,道:“若能睡著便最好了。”

“我睡不著。”蕭欽時說:“我一閉上眼睛,就只想到你……穆雲間,我想抱你,親你,像以前那樣想怎麼對你就怎麼對你……”

穆雲間瞪他一眼,道:“你若何時能學會尊重,也許我會高看你一眼。”

蕭欽時扯了扯唇角,道:“穆雲間,你總是與我要尊重,我以前尊重你,卻被你推下懸崖,我如今尊重你,你卻只想我走的遠遠的……”

“你還在記恨我。”

“我自然記恨你。”蕭欽時望著他,道:“我如何能不恨你,穆雲間,即便是現在,我也想把你直接掐死得了……你如此磋磨我……”

“我磋磨你?”穆雲間顯得十分鬱悶,道:“我們到底誰磋磨誰?”

“是你說千斤是你撿來的,你會對它負責,可我如今也是你撿來的,你卻連我好起來都等不了,就要送我回城!”

千斤從一旁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它全身的禿皮都已經被新的面板遮住,那布料上面印著竹子的式樣,整個狗看上去有些花哨。

穆雲間反應了半晌,才明白他那句自己也是被撿來得了是什麼意思。

他一時哭笑不得:“千斤是一隻狗。”

“你對一隻狗都如此善良,卻對當年與你恩愛之人這般殘忍。”

“我只是不喜歡你,你便……”

“是你騙了我,讓我喜歡你,如今你卻不喜歡我,穆雲間,你說的是人話嗎?”

穆雲間開始翻記憶,吶吶道:“我,我沒讓你喜歡過我,我當年,我一開始,根本不想讓你喜歡我,是你自己非要喜歡我的……”

“你確定,你從未想過利用我的感情?”

這是翻起舊賬來了,穆雲間抿了抿嘴,道:“我是利用過你的感情,但我那是形勢所迫,你還差點掐死我呢……”

“你形勢所迫,我原諒了你,那我掐你之事,你為何不能原諒我?”

“……”穆雲間覺得自己好像被繞進去了,他下意識道:“我,我……”

“穆雲間。”蕭欽時道:“你我之間,究竟誰更對不起誰?”

“我,我跟你,沒有誰對不起誰吧……”

穆雲間不由自主地心虛了起來。

蕭欽時發著燒,但眼看著可以壓他一頭,他打起了所有的精神,一字一句地道:“穆雲間,你我初遇,你便騙我……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你欺騙,你說的那些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我無從分辨,從而誤會以為你說自己是男子也是在騙我,你被嚇到,是我之過,我認,可是你推我下懸崖,害我重傷,你認不認?”

“……”穆雲間道:“我認又如何。”

“你我之間若非要分出個誰對誰錯,那我被推下懸崖,豈不是比你被掐更加危險?”

“當時小真小千都在下面,而且你武藝高強,我才……”

在蕭欽時的注視下,穆雲間狡辯不了。

他必須承認,那麼高的地方跌下去,蕭欽時出意外的可能性是有的。

“穆雲間,我若真的想殺你,那日我就不會從小院離開……我對你動手,是一時失控……”

“好好好。”繼續說下去,蕭欽時只怕要把什麼無意傷害和故意傷害都拿出來說了,穆雲間急忙打斷他,道:“不提這些事了,就當我們扯平了,一筆勾銷。”

“既然這些傷害皆一筆勾銷,那你就還是我的太子妃,你理應對我好,理應被我抱,被我親……”

“等等。”穆雲間道:“不是都一筆勾銷了麼?”

“一筆勾銷指的是你騙我我嚇你,你推我下懸崖我掐你,這樣算是扯平,但我即便被你騙被你推也還是喜歡你,可你被我嚇被我掐之後卻不喜歡我了,那就是你不對。”

“……”穆雲間道:“我,你……你……你是太子,我是平民,你武藝高強,我手無縛雞之力……”

“我不做太子了。”蕭欽時當即撐起身體,額頭上的帕子掉了下來,他道:“現在就可以自廢武功。”

他當即便要運氣,穆雲間急忙伸手按住他。

“你非要這樣麼?”穆雲間道:“就非要與我在一起,哪怕可能會害死我……”

“我要與你在一起。”蕭欽時道:“你若怕我害死你,我便留下這身武藝,護你周全,你若怕我負你,我便自廢武功,予你安心。”

“蕭欽時……”

穆雲間望著他烏黑的眼睛,心中一時憋悶,一時委屈,一時無奈。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撿起帕子,愁苦地浸入水中。

蕭欽時靜靜望著他,直到他開口:“躺好。”

“我覺得我沒有必要聽你的。”蕭欽時道:“除非你是我的太子妃。”

“你沒完了是吧?”

“方才我們的賬已經算完了,我只是太喜歡你,但我不欠你什麼。”蕭欽時直勾勾地盯著他,道:“是你欠我的,你本應盡到喜歡我的責任,可你卻不喜歡我,這是你應該反思的問題。”

“你信不信我不理你了?”

蕭欽時語氣平靜:“你負我一次,自然也可以負我第二次。”

“……”去你的吧。穆雲間抬手就要甩帕子——

“我能抓你一次,也能抓你第二次。”

穆雲間把手放下來,深吸一口氣,道:“太子殿下,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蕭欽時唇角扯開,漆黑的眸子危險而繾綣,“大婚之夜,我獨守空房,望眼欲穿。”

“穆雲間,我要你還我洞房花燭,美景良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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