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中——宮燭彤彤,明亮如晝。

隨著崇平帝的評語一下,宋皇后雪白妍麗的玉容之上,流露出訝異之色,道:“陛下,對這賈珩是否高看了?料他一個小小少年,能有多少見識?”

事實上,崇平帝對《臨江仙》一詞的解讀,正是契合了在賈珩所在的時空中,原作者楊慎的心境。

其人為三朝元老楊廷和之子,因大禮儀之爭,被嘉靖皇帝流放至雲南。

三十六歲的大好年華,狀元出身的內閣儲相,政治生命從此終結,書就此詞之時,雖慷慨雄渾,看破世情,但未嘗沒有對嘉靖帝的怨望。

而這種怨望,如韓琿、於縝等人,無論如何是解讀不出來的,因為詞作者賈珩的經歷,就無法引起這樣的聯想。

也只有身為帝王,擅操權術的崇平帝,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敏銳察覺到。

但考慮到賈珩的年紀、身份,這種對怨望於上的狐疑,瞬間被打消,反而覺得此子,笑談古今,不是狂士就是國士。

崇平帝輕輕一笑,說道:“梓童,我倒是對這所謂三國書稿,有些好奇了.”

宋皇后端莊、妍麗的玉容上,現出笑意,道:“陛下,那書稿想來就在晉陽妹妹手裡,等下晉陽妹妹前來,陛下可相詢.”

崇平帝點了點頭,威嚴、冷毅的臉上,也有幾分緩色。

他雖不喜一些濃詞豔賦,認為是讀書人不務正業,不遵聖賢之道的下流勾當,但這種論史之詞,卻又另當別論。

文史政論,向來密為一體。

戴權看了一眼崇平帝臉色,見龍顏微悅,心頭不由微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方才去長樂宮打探訊息的內監,去而復返,見禮之後,道:“陛下,太后娘娘原欲應榮國太夫人所請,長公主殿下從中說了話,那榮國太夫人這會子,已經出宮了.”

崇平帝面上現出一抹喜色,輕聲道:“晉陽在那裡,怪不得,母后最是寵愛晉陽.”

他母親不明就裡,如果承諾了那賈史氏,國朝以孝治天下,母后金口一開,留給他的騰挪之機就少了。

雖知只要太上皇在一日,就不能徹底除賈家一爵,但賈珍坐罪失爵,爵位統緒不絕的恩典,不能輕許。

必須讓賈家或者說背後的四王八公付出一些代價,在京營諸軍的人事調整和整頓上做出讓步。

否則,他就白白浪費了許德清頂著酷吏之汙衊,而創造的良機。

“你去長樂宮,讓晉陽等會兒來坤寧宮,朕有話和她說.”

崇平帝面色緩緩,吩咐著內監,微笑說道。

那內監名為夏守忠,為皇后身旁頭等得力之人,官為六宮都太監,年歲四十左右,麵皮白淨,細眉長臉,陪著笑道:“陛下,公主殿下隨行的夏侯指揮說,殿下即刻就過來這邊兒.”

崇平帝點了點頭。

宋皇后看著面帶喜意的崇平帝,抿了抿粉唇,芳心中蒙上一層淡淡陰霾。

她那個小姑子,對陛下的影響力愈顯,不是一件好事,但她也無可奈何。

太后不喜她還有她的妹妹端容貴妃,晨昏定省,都冷色以待,而晉陽卻在兩宮之間左右逢源。

如今的大漢長公主,儼然有了史書記載之中,劉漢長公主的影子。

“若是讓然兒和煒兒娶了嬋月那孩子……只是不說禮法上有妨礙,就是晉陽她也不同意……”宋皇后黛眉微蹙,目光失神片刻。

早年她不是沒有想過讓兩家親上加親,但聽宮中與然兒講經的太子詹事所言:“同姓為婚,其生不蕃,近親而婚,其生不智,猶以三代之內為禍甚烈.”

據說前半句是古人所言,而後半句是一位醫官的長期發現,總結而出的經驗之談。

近親而婚,生出的孩子,痴傻兒比較多。

當然,她其實不大信這個。

本想提前定下娃娃親,也明裡暗裡暗示過晉陽公主,但晉陽公主性情肖母,自有主見,見天兒守著一個孤女,寶貝的跟什麼似的,再加上和然兒、煒兒年歲相差幾歲,愈發有著由頭婉拒。

等孩子長大了一些,兩個兒子也是榆木腦袋,只把嬋月當黃毛丫頭。

上次她見嬋月那孩子,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宋皇后膝下養有二子,魏王陳然與粱王陳煒,按說立嫡立長的統緒傳承規則限制,嗣子之位,怎麼也不會出魏、粱二王之列。

但尷尬之處在於,崇平帝偏偏就是庶出,是踩著幾位兄弟以及戾太子而上位,當初打的繼位口號,就是太子不賢,嫡庶焉能礙宗社綿延?等到崇平帝繼位之後,汲取奪嫡前事之酷烈教訓,並不早定國本,在宋皇后眼中,就給了一些人“非分之想”。

值得一提的是,崇平帝母妃馮太后,同樣是在其克承大統以後,才被尊為皇太后。

馮太后性情剛強,故而年輕之時,並不大受太上皇寵愛,但恰恰是有母如此,才造就了崇平帝剛強果斷,冷峻刻薄的帝王性情。

“陛下,晉陽殿下來了.”

就在這時,內監從殿外而來,躬身說道。

崇平帝笑道:“快讓她進來.”

不多時,大漢長公主,晉陽公主攜女李嬋月入坤寧宮,躬身見禮。

宋皇后雪顏玉膚之上現出明媚的笑意,說道:“你皇兄方才還唸叨著你呢,你入宮,也到大明宮見見你皇兄才是,說說話,解解悶.”

晉陽長公主豔冶,華美的臉蛋兒上,浮起一抹淺淺笑意,清眸深處隱有幾分疏離,道:“皇兄他國事繁忙,臣妹也不好煩擾,方才一直在母后那裡陪著說話,說著正要過來給皇嫂請安呢,恰好皇兄在這裡用飯,倒是趕巧了.”

她這個皇嫂,外端嫻而實奸猾,為了固寵,連妹妹都在十幾年前送至宮中,前幾年還想打她女兒的主意來著。

宋皇后聞聽晉陽公主所言,黛眉彎彎,抿唇微笑。

高手過招,無聲無息,不見煙火氣息。

這話說的很是漂亮,但二人都心照不宣。

而遠處幃幔樑柱之下,光線稍暗之地,正在垂手侍立的數個宮女中,一個桃紅色宮裙的少女,垂下的脖頸兒似有些酸澀,趁著左右無人注意,就稍稍抬起一張皎如明月,白皙豐潤的臉蛋兒。

而晶澈、瑩潤明眸之中,似倒映出遠處宮燈彤彤燭火之下,那滿頭金玉珠翠,著華美宮裝,搖曳生姿的幾位貴人的影子。

歡聲笑語,口蜜腹劍。

元春眸光閃了閃,一叢彎彎眼睫垂下陰影,心底幽幽嘆了一口氣。

“嗯……”就在這時,一旁的宮女扯了扯元春的衣裙,心頭一驚,餘光之中,卻是見一旁的嬤嬤,將剜人的目光投來,元春連忙垂下螓首,將那張白膩如雪,豐潤婉美的臉蛋兒低下,籠在暗影之中。

一遠一近,一光一暗。

左右是“不得見人的去處”罷了。

這邊廂,崇平帝就問著三國書稿之事,道:“晉陽,賈珩的三國書稿,在你的翰墨齋刊版,你手中可有原稿?”

“皇兄怎麼知道此事?”

晉陽公主詫異說道。

崇平帝輕輕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茬兒,而是說道:“那書稿,你身上可有攜帶?”

晉陽公主笑道:“皇兄,臣妹讓夏侯瑩帶了,原本在馬車上,好於路途之上,以作賞鑑.”

說著,就喚夏侯瑩,從其手中接過木盒,取出已按著回目裝訂好的書稿。

“這是謄錄過的稿子,只有前六回,原稿還在那賈珩手中.”

晉陽公主取出書稿,遞將過去。

宋皇后嫣然一笑道:“陛下,晚膳還未用完,不妨等用完晚膳再看,這碗銀耳蓮子羹,陛下不妨先用,方才臣妾已嘗過,溫度適宜.”

崇平帝輕輕笑了笑,道:“朕看看第一回目,到底寫的如何.”

方才《臨江仙》一詞,卻將他的心思勾起來了。

三國之史,他在潛邸之時,也不是沒有聽弘文館中的講郎講起過,三家紛爭,逐鹿爭鼎,為此神州塗炭,能有多少新鮮事兒可講?伸手接過書稿,然後這一看,就是……飯都忘了吃。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僅僅是開篇幾句,就有一股氣吞山河的雄渾、壯闊之勢。

崇平帝看書看得極快,縱然是半文不白的文字,也不受絲毫遲礙,這是長期批閱公文,面對公文養成的條件反射——提取文字資訊的速度很快,不亞後世“奮筆兩小時,刷刷兩分鐘”的十年某點老書蟲。

“曹操,當真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看到矯詔討董,崇平帝面色凝重,喃喃說道,倏而疑惑,倏而目光咄咄,而後又是迅速往下翻閱。

不得不說,《三國志》對曹操的描寫只是一種歷史形象,而演義話本中,則是新增了許多文學加工。

如三英戰呂布,孟德獻刀……甚至之後還未書就的青梅煮酒,這些後世耳熟能詳的典故,不少都是小說家的創造加工,戲劇性十足。

崇平帝就著燈火,一口氣讀完六回目,不覺夜色已深,竟至戌時,待繼續往下翻閱著,正好看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然後,下面呢?嗯,沒了?怎麼能沒了呢?崇平帝忽地抬起頭,目光熠熠地看向晉陽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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