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之中,燈火微微,床榻的帷幔以金色掛鉤撐起,一方梨花木製的暗紅色床榻上,夫妻二人並排而坐。

少年青衫直裰,面容清雋,目光溫和。

女子云鬢如秀雲,柳葉細眉如刀裁,一襲淡紅色羅裙,芳姿端麗,明豔動人。

聽著自己夫君說的話,秦可卿如花樹堆雪的晶瑩玉容之上,就有訝異流露,螓首偏轉,美眸煥彩地看著自家夫君。

心頭卻不由浮起,成婚之前,自家丈夫口中所言的讀書、習武四字,以及自家父親問起以何謀生,夫君口中所言,撰文謀生,言猶在耳,恍若昨日。

一個人說話有沒有分量,能不能給人以篤定、堅毅之感,往往都是從這些細節中呈現。

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果必信。

擲地有聲,字字應驗。

“夫君,他是大丈夫呢.”

念及此處,秦可卿白璧無瑕的臉蛋上,紅暈緋然,一如二月桃花芳蕊,同時一顆芳心也湧起著屬於結髮夫妻,一體同心的喜悅,心底最深處卻不由生出一絲絲慶幸,當初,她未嘗沒有一絲動搖……見秦可卿失神,賈珩輕聲道:“快些洗,天色不早了,該歇了.”

秦可卿迴轉神思,沒有多想,下意識“嗯,好”了一聲,而後看自家夫君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只覺臉頰滾燙,心頭髮慌。

她……她才不是……二人洗了腳,寬衣解帶,躺床上敘話。

丫鬟寶珠、瑞珠拉上帷幔,吹熄了燭火。

“夫君,別……腳心有些發癢.”

帷幔中忽地一聲軟膩、酥媚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羞喜和嬌嗔。

夜色朦朧,明月皎皎,柔和月光普照大地,烏雲遮住了明月,穹空忽地落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本就是秋雨連綿,淅淅瀝瀝的季節。

倏而,秋風大作,枝葉搖晃,東窗下的幾竿翠竹都是發出喑啞的沙沙之音。

許久,急風驟雨,雨下得愈發緊了。

臥於屋脊之下閉目休憩的一對兒青雀,都是受了一驚,撲稜稜抖動翅膀,相擁取暖,向著巢內縮了縮。

一場秋雨一場寒。

…………清晨,寧國府。

昨夜秋雨方過,蒼穹碧空如洗,空氣清新,道旁的堆煙楊柳,枝葉上雨露滾動,翠色慾滴。

而東府巍峨、軒峻的門樓,朱簷碧甍上的積灰,經雨盪滌一空,門前的一對兒石獅子更是洗刷得格外乾淨,潔白無暇。

臥房之中,尤氏一身淺黃色長裙,端坐在梳妝檯前,正在丫鬟的伺候下,貼著雲鬢花鈿,銅鏡中現在一張蒼白憔悴的雪膚容顏。

“太太這兩天臉色好差,這是姚記的萬花嬌胭脂,先撲點兒珍珠粉,等會兒再塗上,蓋蓋吧.”

梳頭丫鬟臉上有些心疼,輕聲說道。

“撲點粉就是了,胭脂不要塗了,就這樣好了.”

尤氏抿了抿略有些乾燥起皮的朱唇。

她的丈夫現在身陷囹圄,她如何有心收拾?再說,她收拾的再好,又能給誰看?女為悅己者容。

“太太,廚房得早膳已經備好了,要不讓他們端過來.”

這時,另一個丫鬟輕聲說道。

“我沒胃口.”

尤氏擺了擺手,說道。

老爺還在牢裡,她怎麼吃得下?老爺被賈珩送進去……說來,和她那次通風報信,也不無關係。

雖說是非另論,但老爺身陷囹圄,這裡……有她一份兒。

丫鬟面色愁悶,輕聲道:“太太兩天都沒怎麼吃東西了,再把身子熬壞了,府裡大大小小還指著太太拿主意呢.”

“我真的沒胃口.”

尤氏幽幽嘆了一口氣,輕聲道:“讓人問問蓉哥兒,京兆衙門現在還不讓進去嗎?等會兒,我帶點酒菜去看看老爺.”

終究是夫妻一場,雖說他幹下那等不光彩的事兒,他現在又被下獄論罪,她終究該見他一面才是。

丫鬟道:“太太,蓉大爺昨天說了,已經往衙門裡送了幾次信,但京兆衙門說禁絕書信交通,說是什麼以防串供.”

尤氏聞言,嬌軀輕顫,玉容頓了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廂房外間,廊簷之下,一身綠色稠衫,頭戴紫色方巾的賈蓉,來回踱步,面帶急切,問著一旁的嬤嬤,“太太還沒起來?”

尤氏和賈蓉並非親生母子,平時稱呼與尋常人並無不同。

“這會兒在梳妝打扮的吧.”

嬤嬤笑了笑,說道:“蓉哥兒,你催什麼催?不知道女人打扮都至少要半個時辰的嗎?”

賈珍雖下獄論罪,憂慮的也就幾人,寧府的丫鬟、婆子們,只不在尤氏面前談笑,平日裡,大家的日子原也就這麼過。

賈蓉臉色一沉,橫了那嬤嬤一眼,冷哼一聲,斥道:“你懂什麼?族裡等會兒要開祠堂,召集族老議除賈珩之族籍的事兒,太太是老爺正妻,須臾離不得.”

“還愣著這裡做什麼,不進去催催!”

說著,揹著手,稍稍躬著身,做著記憶中的賈珍模樣來回踱步。

族裡這次召集族老,不僅要除賈珩族籍,還有一件事兒,就是選出承爵之人。

這兩件事兒是合在一起的,這是昨天西府裡的大老爺給他說的。

那嬤嬤被搶白一通,就是癟了癟嘴,翻了個白眼,餘光瞪了一眼賈蓉的背影。

老爺不在府裡,這蓉哥兒是愈發得了意,說話都拿腔拿調的。

賈蓉不知背後婆子的腹誹,負手站在廊簷下,望著遠處出神,心頭起伏不定。

昨天,西府裡的大老爺已經說了,老爺這邊在京兆衙門認罪,宮裡龍顏大怒,已經是保不住了,不是流放就是充軍,但東府的爵位,是祖宗傳下來的,絕不會丟。

他作為寧國嫡孫,應該承擔起祖宗的殷殷期望來。

就是讓他襲爵……問題是,三品威烈將軍,下面是什麼來著?等下午,需得偷偷託人問問才是。

值得一提的是,陳漢有制,國朝爵位減等承襲,公侯伯都是超品,如承嗣不為軍職,爵位大幅減等。

不管如何,這寧府偌大的家業,也該由他繼承起來。

從此,任是下人都可啐罵於他賈蓉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寧府的天變了!賈蓉抬頭看著重疊明滅,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頭湧現出萬丈豪情。

眼前似浮現……老爺房裡那幾個還未開臉的丫鬟,有幾個顏色,身段兒……賈蓉目光恍惚了下,心道,等他入主了寧府,再作計較。

轉而又想起除籍一事,心頭也有幾分唏噓感慨。

“珩叔啊,珩叔,侄兒還要多謝你把事情鬧大,沒白辜負了好侄兒的通風報信.”

賈蓉心底喃喃說道。

說來,當初,他和戶部粱侍郎的兒子因為花魁發生衝突,還是賈珩給他擋了一棍。

“珩叔,你放心好了,等我襲了爵位,你的大恩大德,我不會忘記的.”

想至妙處,賈蓉俊俏、清秀的臉頰上,現出異樣的潮紅。

就在這時,嬤嬤在身後喚道:“蓉哥兒,奶奶讓您至廳中敘話.”

賈蓉聞言,嗯了一聲,抬步欲走,剛邁過門檻,忽地猛然想起什麼,看著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賈蓉一張清秀的面容上浮現出冷意,“以後,要喚我送蓉大爺!蓉哥兒是老爺、太太喚的,是你能喚的?沒個上下尊卑!”

“你……”嬤嬤嘴唇哆嗦著,眉眼低垂,訥訥不敢應。

賈蓉說完,看了一眼面色又青又白的嬤嬤,冷哼一聲,昂首挺胸,邁步進入花廳。

“大丈夫當如是啊……”賈蓉步入花廳,腦海中還回想起方才那嬤嬤的“又敬又畏”的臉色,只覺意極舒暢,腳下都輕飄飄。

花廳之中,尤氏一身淡黃色對襟羅裙,玉容蒼白如紙,靜靜坐在梨花木製的椅子上,抬起鬱郁之色密佈的眸子,靜靜看著對面的少年。

賈蓉俊秀的臉上陪著笑,躬身說道:“太太,老太太讓人來催了,這會兒說不得就在祠堂裡了,太太該過去了才是.”

對於這個名義上的太太,他還是得敬著一些的。

尤氏顰起黛麗秀眉,面色幽幽問道:“老爺現在還在大牢裡,族裡不討論怎麼營救老爺,怎麼議賈珩除籍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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