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賈珩也從衙門返回,其實午並未隨著賈母等人慶祝,而是去了京營,與京營眾將交代作訓事宜,及至將晚方歸。

來到後院廂房,卻見屋內燈火仍亮著,秦可卿一襲紅色宮裳,坐在炕幾前,聚精會神繡著東西,今日倒是沒有摸著骨牌、麻將。

雖昨晚被賈珩期許著能摸骨牌麻將,可剛剛出了寶釵的事兒,多少有些痛定思痛,決定“戒賭”。

“夫君回來了?”

秦可卿抬起明媚如花霰的的臉蛋兒,目光柔婉如水地看向賈珩,驚喜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就近落座下來,道:“回來了,做什麼呢?”

秦可卿柔聲道:“沒什麼事兒,做做女紅,都有些生疏了.”

這時,寶珠遞上一杯茶,道:“大爺,喝茶.”

賈珩接過茶盅,低頭抿了一口,好奇地看向秦可卿手中拿著的繡品,問道:“這是繡的什麼?”

“給夫君繡的腰帶.”

秦可卿輕聲道。

賈珩面色頓了下,手中端著的茶盅發出“噠”的一聲,暗道,什麼意思?這是說他褲腰帶太鬆?

嗯,這時候應該沒有這個說法,顯然不是有意為之。

“今個兒,聽說西府二老爺升了官兒?”

秦可卿仍是低頭繡著腰帶,麗人的聲音輕柔如水。

賈珩點了點頭道:“嗯,升去了通政司,擔任右通政,我倒沒想到吏部動作這般快.”

“夫君,老太太應高興壞了吧?”

秦可卿又問道。

賈珩輕聲道:“是挺高興的,大老爺被流放後,西府一直沒有什麼喜事,想來老太太也憂心的緊,這下也能鬆一口氣了.”

見對面少年似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應著,秦可卿玉容蒼白,芳心湧起一股酸澀,抿了抿櫻唇,正要張嘴說話,忽地覺得手指一痛,分明是繡花針紮了手指,痛哼一聲,秀眉緊蹙。

賈珩放下茶盅,心頭一急,問道:“這是怎麼了?剛才不讓你在夜裡繡,你還偏偏繡著.”

“來,我看看.”

賈珩垂眸看向秦可卿纖纖玉手,只見手指上可見血珠滲出,不假思索地拿起,放進口中吮著,只覺嫩如竹筍,柔膩瑩潤,過了一會兒,溫聲道:“晚上就不要繡什麼東西了,視線不清,極容易扎到手,與其這般,還不如去摸摸骨牌呢.”

秦可卿聞言,膩哼一聲,臉頰染緋,心頭就有幾分甜蜜,道:“夫君還是想讓我摸著骨牌?”

過了會兒,似留意到對面少年的沉默,定定看了過去,道:“夫君,是我不好.”

賈珩拿過一方手帕,一邊兒給秦可卿纏著手指,一邊兒低聲道:“不是都過去了嗎?怎麼還提著那樁事兒?”

“夫君心裡生我的氣,我是知道的.”

秦可卿柔聲道。

“我能有什麼氣?”

賈珩詫異道。

他在後世一些人眼中,都快成屑人了,還生氣?

再說他除了自我感覺良好外,誰的氣也沒生著,只是風輕雲淡地處置此事。

秦可卿玉容微白,貝齒咬著粉唇,略有委屈地說道:“那夫君方才怎麼看著興致不高的樣子?對我也……愛答不理的.”

“什麼愛答不理的?就是從京營回來,有些累了.”

賈珩解釋說著,近前摟過麗人的香肩,輕笑道:“天天感覺如繃緊的弓弦一樣,等忙過這段時間,就好生歇著.”

秦可卿將螓首靠在賈珩心口,低聲道:“夫君也別太累了,可以出去玩玩什麼的.”

是了,夫君中午還幫著政老爺祭祖,然後並未在府中盤桓,下午又去了京營,明天說不得還要值宿軍機,這般累,與薛妹妹也情有……

不是,為什麼不能尋她呢?她哪裡不能讓他滿意了?

少女檢討著自己,想了想,低聲囁嚅道:“那等會兒……我好好伺候夫君.”

“哈?”

賈珩旋即明白過來,附耳低聲道:“行罷,不過得等洗過澡,你自己來好了,我是不太想動.”

秦可卿聞言,只覺臉頰緋紅如霞,膩哼一聲,算是應下。

待夫妻二人在廂房中一同沐浴過後,浴桶周圍的水卻也流溢著一地,將鋪就的羊毛地毯都浸溼。

寶珠、瑞珠兩個丫鬟,都是紅了臉,收拾著殘局,剛剛的踏水之聲實在讓兩位未經人事的少女感到羞赧難抑,不能自持。

“夫君方才……還,還說著不想動.”

秦可卿面如桃花,媚眼如絲,嗔怪道。

方才說著不想動,偏偏動得比誰都……

夫妻兩人上得床榻,相擁一起,床榻幃幔放下,外間高几上點著一根紅蠟,亮光微微。

秦可卿將臉頰貼在賈珩胸口,玉顏生暈,脖頸兒以下的肌膚現出一圈圈玫紅,秀髮汗津津地貼在臉頰,聲音仍有些發顫兒,說道:“夫君,先前和父親是怎麼商議著的?和我說說唄.”

想來,正是因為她對外面的事情不怎麼關心,才讓薛家妹妹趁虛而入。

“就是尋了一位軍機處同僚幫著舉薦岳丈,等到廷推那天,還要再看看形勢,不過我料定了幾個人,問題不大.”

賈珩輕聲道。

自家妻子如論待人接物,可稱溫柔和平,落落大方,如論床幃之間也是百依百順,擅風情,秉月貌,但受限於閨閣見識,對外間之事多不大通達。

當然也是這時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所影響。

賈珩想了想,解釋道:“這次機會對岳丈大人十分難得,至於廷推那天,我不是文臣,也參與不了,只能在軍機處等著訊息.”

不是廷推他參與不了,而是文官的廷推,他是沒有資格過問的。

如是某鎮總兵出缺兒,他與五軍都督府倒可以參與廷推。

“夫君,父親他年紀大了,會不會?”

秦可卿抬起了螓首,柔聲道。

賈珩只覺團團豐膩在掌間流溢,溫聲道:“正因如此,才想著讓岳丈致仕榮養前能風光一些,再說岳丈他官聲、能為、資歷都夠了,這般升上去,我也算是為國舉賢.”

“夫君,我白天還在想這個事兒,如是父親他升任侍郎,會不會給夫君起得非議之聲.”

秦可卿聲音存著擔憂問道。

賈珩道:“或許有一些非議雜音,但成不了氣候.”

他老丈人升任工部侍郎,會不會被人說有“內幕”?

不用想,定有風言風語,但其實完全站不住腳,因為他沒有參與廷推,再說他一個武勳,如何幹涉那些預知機務的朝堂重臣的決定。

秦可卿想了想,低聲道:“夫君,這樁事比政老爺那邊兒要費不少心力吧.”

不用想,三品侍郎之職,牽動的人心算計更多,怪不得夫君他說著心累,前不久才將忠順王扳倒,現在又不間隔地忙著這樁事兒。

賈珩輕輕嘆了一口氣,似是無奈說道:“還不是我家夫人喜歡胡思亂想,擔心正妻之位不穩云云.”

“夫君你……取笑我?”

秦可卿突然被賈珩戳中心事,只覺面頰發燙,可謂羞惱交加,原本在賈珩身上畫著圈圈的玉手,忽而及下,嗔怪地抓了下賈珩。

賈珩“嘶”地一聲,捉住玉人的纖纖柔荑,道:“你倒是輕點,抓壞了,哭的還是你自己.”

如是抓壞了,只怕可卿要成為眾矢之的。

秦可卿也慌了神,急聲道:“沒事兒吧,夫君?”

賈珩附耳低聲道:“要不,你再幫著……”

秦可卿膩哼一聲,心頭大羞,低聲“嗯”了一聲,然而玉人不知想起什麼,酥軟、嬌媚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嬌憨:“夫君,你若是對我始亂終棄,我非一口給你……”

賈珩:“???”

雖知道這是自家妻子在說笑話,因為以其逆來順受的性情,怎麼也不會做出這等“嘎牛子”的駭人之事,估計晉陽能做出來?

嗯,晉陽應該也不會吧。

“你這是……和三姐兒還有鳳嫂子學壞了啊.”

賈珩輕聲說道。

原本向錦被裡鑽去,正要輕吐慢送的秦可卿,愣了下,這叫什麼話?難道夫君也被三姐和鳳嫂子……

“改天我也伺候伺候你,給你賠禮.”

賈珩也掀開被子,輕聲說道。

再是唇槍舌劍,經過先前,現在也有些酸累。

過了一會兒,賈珩起得身來,倒了一杯茶,遞給秦可卿,道:“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秦可卿“嗯”了一聲,飲下茶水,也不再多言,而後將臉頰緊緊貼在賈珩心口,聽著少年有力的心跳,也不知何時,只覺得一股睏意襲來,不多時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安然進入夢鄉。

……

……

時光如水而逝,不知不覺就又是兩天過去,恭陵貪腐一案塵埃落定,而關於工部一應吏員缺額,卻引起神京城大小官吏矚目,神京城中有志兩位部堂的官吏,都在為之活動、奔走。

這兩天,賈政去了通政司供職,賈珩則是值宿軍機處,賈家也漸漸從賈政升至四品的喜悅中恢復平靜。

這一日,大明宮,含元殿。

殿中,半晌午的陽光投映在殿中一群頭戴黑色烏紗,服緋色官袍的大漢官吏身上。

崇平帝端坐在金鑾椅上,召見群臣議著工部兩位侍郎出缺兒之事。

這次廷推由吏部與內閣共同主持,六部九卿、左右都御史,國子監祭酒等在京三品官,會推工部左右侍郎人選。

不同於閣臣並吏、兵兩部尚書,會有科道參與,分為東西兩邊兒,共議人事,一薦一劾,這次廷推按制並未有科道。

故而,相比大朝,議事官吏倒沒有那般多,也就是二十來名官員,除國子監祭酒為從四品外,皆是三品官。

崇平帝蠶眉之下,如點漆的眸子明亮熠熠,目光沉靜,掠向下方官員,沉聲道:“前日朕令諸卿推舉工部缺額之堂官,今日可有名目?”

內閣次輔韓癀手持笏板,拱手道:“啟稟聖上,臣自接聖命後,與考功、文選二清吏司,準備在京資歷合適之官員名冊,備諸位同僚查察、參酌,大體確定幾人,然與楊閣老商議名單時,分歧較大,還望恭敬聖裁.”

“都是什麼分歧?”

崇平帝面色不變,瞥了一眼楊國昌,問道。

楊國昌蒼聲道:“聖上,潘、盧二人及工部相關吏員貪腐一案誠為我大漢立國以來未有之事,觸目驚心,震動朝野,究其緣由在於內閣管束不嚴、吏部選人失當、都察院糾彈不及,是故老臣以為,此次廷推應不待名目揀選,共議人選,聚之御前,由聖上評價賢愚、長短,聖心決斷.”

如果按著以往廷推流程,由吏部主持,九卿以及在京三品官共議,大致擬定一個五六人的名單,備崇平帝圈用,如果不滿意,那崇平帝就可令再推。

但這種推薦流程,往往根據得票數而定,楊國昌現在手下兩位戶部大將都赴南巡鹽,左副都御史彭曄也至南河巡堤,如按著此例,這下子就吃了虧,故楊國昌以此理由不允此事,遂與韓癀分歧。

崇平帝皺了皺眉,旋即眉頭舒展開來,點了點頭道:“楊閣老所言,也有一定道理,工部貪腐自上而下,幾罕有官吏倖免,這次廷推需得慎重,允奏.”

韓癀聞言,心頭一嘆,暗道,果然是打壓他浙人。

經過短暫的沉默,禮部侍郎龐士郎,率先出言道:“聖上,微臣舉薦鴻臚寺卿魏良平接任工部左侍郎之職,魏良平在鴻臚寺秩滿兩任,勞苦功高,按例當遷.”

鴻臚寺卿原就是三品官,而魏良平也是齊黨中人,哪怕按著正常遷轉,調任工部侍郎,似也沒有什麼不妥。

這時,鴻臚寺卿魏良平面色微頓,微微垂下眸光,靜聽聖裁。

崇平帝卻是沉吟了好一會兒,目光掃過眾官吏,問道:“諸卿以為鴻臚寺卿魏良平可堪其任?”

此言剛剛落下,右副都御史張治出列,面色凝重,開口道:“臣以為魏良平不賢不直,難堪其任,都察院京察訪冊中,科道吏員多言其浮躁不謹、私德不修,平日流連勾欄,行事荒唐無狀,六部部堂皆為百官矚目效遵,當選賢良方正之人,以為品行德範,還望聖上明察、慎用.”

品德從來都是攻訐同僚的最佳藉口。

至於浮躁、不謹,從來都是京察中高頻出現的詞彙,配合著不修私德,流連勾欄,更是指責其品行有虧。

這時,聽著張治的攻訐之言,魏良平已是怒目而視。

這個張治好生歹毒,這是要斷他青雲之路,他身為鴻臚寺卿,接待四方蕃邦使節,帶人領略一下大漢風華,分屬應當,竟得此品德指摘,簡直豈有此理!

崇平帝沉聲道:“魏良平從無在部衙任職事務經歷,不好轉遷工部.”

雖未說私德之事,但話裡話裡也是否了。

張治面色怔了下,拱手道:“聖上明鑑.”

這時,內閣首輔楊國昌面色微冷,蒼聲道:“聖上,老臣舉薦國子監祭酒劉瑜中,該員為官耿介,廉直之名為海內稱頌,可遷任工部,督問部事,以正工部貪鄙之風.”

國子監祭酒雖為從四品,但屬清貴要職,別說工部侍郎,縱是禮部侍郎也有資格轉任。

崇平帝面無表情,淡淡說道:“劉瑜中分屬清流,雖官聲斐然,然少於部衙磨勘,是謂明於經史而不通庶務,工部方經大動,諸事紛繁,又需操持工程營造,清流之官缺乏庶務之能,就不用再推了.”

此言不僅否決了內閣首輔楊國昌的提議,還加了一條,清流不讓推,也頗是打亂了一些人的計劃。

下方的劉瑜中面色微頓,一撩衣袍,恭謹拜謝道:“聖上知人善任,微臣敬服.”

這時,禮部侍郎姚輿拱手道:“聖上,臣舉薦大理寺卿王恕,年高德劭,公正賢明,可至工部遷為侍郎,謹肅部衙風紀,望聖上鑑納.”

大理寺卿王恕撇了一眼姚輿,他為大九卿,除非尚書或者吏部侍郎出缺兒,他是不會從大理寺動彈分毫的。

當然,如是有進階尚書之機,再調任工部過渡倒也不可,因為陳漢官制,如入內閣,當領部務。

“大理寺暫離不得明晰律令、老成持重的法吏主持審讞政令,辨明冤枉.”

崇平帝淡淡說著,再次否決這一鑑選。

姚輿聞言,面色頓了下,徐徐而退,拱手說道:“聖上明鑑.”

吏部右侍郎周廷機,手持象牙玉笏,高舉額前,朗聲道:“臣舉薦大理寺少卿唐貴,其剛直不阿,清風峻節,可升任為工部右侍郎,整飭部務,嚴肅貪瀆,還請聖上鑑納。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唐貴其人,朕素有聞,已於近日著其巡撫湖廣,查察不法,俟回京後另有委用,不好再轉調工部.”

韓癀見得這被連連否決一幕,心頭已經是蒙上一層厚厚陰霾,而到了嘴邊兒的舉薦太常寺卿郭永昌之言也嚥了回去,他決定看看情況再說。

吏部左侍郎方煥,整容斂色,卻在韓癀身後出班,高聲奏道:“太常寺卿郭永昌,官清似水,晨兢夕厲,可遷任工部,微臣謹請聖上斟酌.”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太常寺與鴻臚寺一般無二,工部方歷大動,需能臣幹吏協助趙卿整飭部務,振奮有為.”

吏部左侍郎方煥聞言,面色微動,徐徐而退。

這下子,浙黨連續舉薦的兩個人都被否決,浙黨一些官吏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而含元殿中,隨著時間流逝,一位位大臣舉薦,皆被崇平帝否決,或是不允,或是再議,或是各種各樣的原因,及至正午,偌大含元殿一下子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主要有資格廷推的人選也有限,因為限定了資歷、官品,其餘五部侍郎多不想去工部轉調,那麼就只能在寺監主副官或者都察院僉都御史中挑挑揀揀,當然也有兼任副都御史的諸省巡撫,以及藩臬兩司官員,但即使這般推舉下來,仍然沒有合乎崇平帝心意者,或者說,齊浙兩黨舉薦的人,崇平帝是一個都不想用!

至於一司郎中,一般而言按著常規流程,屬於超擢,也就是阻力很大的一類,必須有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故而,也沒有人會浪費自己手中名額,推部衙郎中司官。

就在殿中氣氛陷入短暫的停滯,兵部侍郎施傑面色一肅,正要舉著象牙玉笏出列,但不想卻慢了一些。

左都御史許廬手持象牙玉笏板,開口道:“微臣舉薦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秦業,該員廉能清正,於工部勤勉用事,兢兢業業近三十載,從一微末科吏而至主司郎中,恪盡職守,從無疏失,先前更因不願與潘盧二人沆瀣一氣,而為同僚陷害、排擠,臣以為聖上可予特簡拔擢,方不失選賢舉能之意.”

此言一出,殿中眾臣倏然一寂。

一司郎中,這是五品官兒吧,這也能調任工部部堂?

嗯,也不是沒有先例,在太祖、太宗年間例子要多一些,至隆治年間後,要少一些,部司郎中多調任外省藩臬衙司,以為佐貳。

殿中一些人眉頭皺緊,原本因被排除清流打亂計劃,沒有合適資歷人選推舉的官吏,也有些臨時起意推舉著手下郎中,但轉念之間,就打消此念。

無他,不說資歷是否合適的問題,讓自己的屬下和自己平起平坐,也沒有這個道理。

而且只有身為黨魁的閣臣,才有資格推著本派系中一司郎中超擢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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