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粉簌簌而落,它們如同飛雪般灑在他的身上。

——這些全都是已經逝去的亞撒·阿克託。

他們生前或許如太陽般耀眼,經歷過浩大的盛世和光輝的人生,在城邦之巔俯視過芸芸眾生,或是在烈火中領導過抗爭計程車兵——但這都抵不過他們現在已經死去。

無論是軀體上的死亡,還是靈魂上的消亡,人類會無可避免地走向末路。

早在普拉亞,蘇明安就明白“永生”是一項不可能做到的事。

哪怕是再耀眼,再公正的領導者,他們都會迎來死亡,只有世代傳承,才能長久地延續種族的文明。

他回過頭,望見那高迭鱗比的骨山,這一幕的震撼得令人望而難言,難以計數的人類骨骼葬在這裡,而它們都只來源於一個人。

“亞撒·阿克託……”他再度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他開始遺憾他只能附身一個再也無法和他對話的人。

除了蘇凜世代更替的那種情況,他難以和身體的原主人交流。

如果亞撒還活著,他或許能深入詢問這名博士的理念。

“在目前的觀測之中,您很合格,希望您能在我漫長的歲月中,成為不會變質的【黎明】型人格——以共同構建這座理想的‘測量之邦’.”

黎明說。

“我之前說的那句話,似乎沒錯.”

蘇明安說。

“哪一句?”

黎明似乎有些高興:“是您認可我的那一句?”

“不.”

蘇明安說:“我車上說的那一句.”

“……”黎明思索了一會,但它沒有生氣。

ai沒有生氣的情緒,它只是為他的語言而在自動地分析推演,這是它的程式,或者說本能。

“黎明,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見黎明似乎沒有什麼情緒波動,蘇明安說。

“當然.”

黎明頷首。

“他維究竟是個什麼概念?”

蘇明安說。

聞言,黎明眼中閃過輕微的電光:“他維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它更混亂,更隱晦,更危險。

只要你承認了他維灌輸給你的理念,哪怕只是稍微的認可它們說的話,你都會變得慢慢完全認可他維……”“灌輸?他維要怎麼給人灌輸理念?”

蘇明安問。

“就像是,突然響在人類耳旁的低語聲.”

黎明說:“如今,他維對我們世界的滲透手段還不是特別強硬,它們不能直接武力奪取我們的世界,而僅僅能從心理層面影響人類,透過低語,與人們的心靈對話,誘導人類自相殘殺……”蘇明安的心倏地漏跳了一拍。

這黎明關於‘他維’的敘述,給他的感覺太過熟悉,似曾相識。

他維不能透過直接的武力奪取世界,只能從心理層面滲透、誘惑人類……——這不就是當今主辦方的行為嗎?沒有直接奪取翟星,而是用看起來極為公平的規則,建立了世界遊戲。

用特殊身份者分化他們。

他感到全身都在發冷。

主辦方和他維是什麼關係?或者說……主辦方也是一種他維的概念?他漸漸覺察到事件的嚴重性。

從第一世界到第九世界,人們對於世界和維度的理解逐步遞增。

越發隱秘的理念開始潛移默化地從副本中對映出來。

前五個世界還是比較單純的劇情世界,直到第六世界的世界夢境說,第七世界npc覺醒的概念,第八世界的世界輪迴說,小愛口中的“交出本源,與主辦方作了交易”……以及第九世界的‘他維’理念,它們都在愈發深入地暗示什麼。

——像是在告訴人類,有些秘密要被快點挖掘出來,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他想起了諾爾眼中血紅的光。

所以,諾爾被他維入侵,是因為諾爾聽到了隱秘的低語,諾爾認可了這些低語中的理念,所以才會被入侵?“聽到低語的人類,一定會被入侵嗎?”

蘇明安問。

“就像我剛才說的,只要你稍微,哪怕只是一點點認可他維的低語,你都會被影響.”

黎明說:“這種影響不是強制洗腦,不是催眠,只是基於你理念之上的影響,只要你心存哪怕一點偏向他維的想法,你都會漸漸真的偏向他維.”

蘇明安眉頭微蹙。

他聽明白了——這相當於一種“認可權”。

只要你“認可”了他維的低語,就像遞交了一個許可,他維會越過某種界限,開始直接影響你。

這種入侵的手段,比san值要柔和許多,它不會給你製造幻覺,只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你的想法——但被改變了想法,與之前思維模式完全不同的人——那還算是原來的人嗎?如同在公元1世紀普魯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的理念——如果一艘船,它裡面的零件、甲板、船舵,甚至船員和船長都被換掉了——那它還是原來的那一艘船嗎?如果諾爾也這樣,成為了一個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蘇明安不敢想。

目前,組隊聊天一直很安靜,路在戰團陣營刷貢獻值。

露娜在鷹犬調查玫血案件。

山田町一在邊緣區蒐集線索,尋找重要npc。

呂樹……呂樹好像才被老闆踹出工作職位,現在在當無業遊民,俗稱逛街流,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淪落到去賣烤紅薯。

世界頻道的玩家們也歇停了,由於蘇明安主動返回了中央城,紅色命令被解除,有人遺憾獎勵最後誰也沒領到。

【柯爾查(無隸屬):既然蘇明安會自己回去,為什麼他不肯讓別人蹭個獎勵?】這是一條一個小時之前釋出出來的話。

當然,這個人被噴得頭破血流,以呂樹為主的髒話流在頻道上刷屏,“nl,你nn,你是不是巨嬰”,“n你親孃不見了”,“cnj貨,凡事都要別人來幫,你怎麼不去吃奶”等句屢見不鮮,呂樹差點因此耗盡他的五次發言機會。

但一向喜歡在組隊聊天裡閒聊的諾爾,至今一條訊息都沒有。

根據蘇明安對諾爾的理解來看,這個主張“擁抱高維”“擁抱新世界”的榜二玩家,對這種來自於其他世界層面的理念,接受度非常高。

接受度高,代表容易被滲透入侵,代表危險。

諾爾當初在人類自救會議時,在摩天輪上和他說過的話,他至今記憶深刻。

……【蘇明安,人類已經快要毀滅了,我們的未來黯淡無光。

】【就算跳出了這一次遊戲,等待我們的,也還是無盡的輪迴。

】【人類這一路走來的過程中,向來善於打破舊的,迎接新的。

即使有些變革太過迅速,幾乎到了一種撕裂般改天換地的地步。

但走過時間的長河後,我們回頭看,那些看起來會帶來粗放式毀滅的東西……卻往往會成為一個新生時代的開始。

】【既然無法反抗,不如順遂而行。

只要能將被動承受而來的東西化為自身所有,那麼到了最後,受益的人,最終還是我們……】……在蘇明安回憶起諾爾的這段話時,他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早在第五世界結束的那段期間……諾爾就已經看到了這麼多嗎?他意識到,諾爾的這個理念,幾乎和鷹犬首領卡斯基寧·斐羅的理念一模一樣——這是投靠【他維】的理念,分明是【已經被他維影響了的結果】。

等等。

【他維】的入侵和滲透……真的只是從第九世界開始的嗎?他先前還暗自嘲諷以前的亞撒·阿克託心大,身為城邦的統治者,底下居民都被滲透完了,自己還在中央城安安心心地教學生。

但現在看來……如果主神世界也變得和測量之城一樣了,那他豈不也是一個不知情的亞撒·阿克託?冷汗浸透了他的脊背,他咳了血。

“咳,咳咳……”他咳出了血,眼前像蒙了層布,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該怎麼辦?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如今應該怎麼辦?如果說完美通關能夠【贖回】翟星,那麼,能贖回被他維奪去的部分嗎?它的贖回內容,是否包括【世界遊戲帶來的一切負面影響】?如果不能……那他最後成功了,贖回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一艘破破爛爛,全船都被替換了一遍的忒修斯之船。

還是一個千瘡百孔,裡面滿是傾慕他維的人類的星球?——他愛著的那些,究竟是這個星球本身?還是原先生活著的,那些多姿多彩的人類?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歸功於不間斷的替換部件。

只要一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替換掉,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開始的部件。

但問題是,最終產生的這艘船,是原來的那艘忒修斯之船,還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來的船,那麼在什麼時候它不再是原來的船了?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來的老部件來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麼兩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面前,表情溫和的黎明正注視著他,那模擬出的雙眼裡是數不盡的溫柔。

在與黎明對視片刻後,蘇明安突然鬆開了緊握著的手。

……他想明白了。

在這一刻,他突然醍醐灌頂般,想明白了。

他愛著的,不是那些人類。

他愛著的,是一個明知沒有可能也不肯放棄,一定要將結局嘗試到最好的意志。

人類會變成怎樣,他沒有那麼在乎。

只要這群人還活著,只要他的星球還在,他做到了最好,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當然,如果在此之前,他能再爭取一點點,將完整的人類都儲存下來,那就更好了。

只要那艘船沒有沉沒,它留了下來。

那麼駕駛著這艘船抵達彼岸的自己,就已經滿足。

只是,他希望這條航線能再順利一點點,倖存的船員能再多一點點,所以,擁有這種能力的他,會盡力再爭取那一點點。

只是一點點而已。

再努力……一點點而已。

……【倒計時:3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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