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睜開了眼。

他盯著黑暗的天花板,回想著剛才那場會議。

他是“一號”,是地位最高者,如果他能借機提出一些計劃,可以無形中操控大局。

他閉上雙眼,重新沉入睡眠。

夜晚的風透過窗紗吹著他的臉頰,他將被子裹在頭上,背對著窗外。

……好累。

距離第八世界結束,他才休息了中間短短的三天,還經受了主辦方的試探……精神狀態根本沒回過來。

也許是因為夜已深,窗外的槍火交戰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像鋼琴聲的曲調,有人在彈奏樂器。

在助眠的夜曲聲中,他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冬季的夜晚,小時候的他彈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

或許是他實在是太累了,他居然開始做這樣的夢。

他失誤了一個音,鋼琴琴殼被那個女人親手按下,砸在他的雙手手背位置。

他推開了她,女人看見血,嚎啕大哭,說要帶他去看醫生,卻好像忘記了這就是她剛剛砸出來的傷。

【明安……媽媽,媽媽好痛苦啊,外面的人說媽媽空有技巧,沒有情感,你有情感,為什麼你的技巧跟不上?】

【你不知道媽媽有多麼羨慕你,你的琴音是媽媽最寶貴的寶藏。

可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浪費這份天賦?】

【如果沒有遇見你爸爸……如果你爸爸能多陪陪媽媽,如果爸爸不用執勤,不用訓練,不用值班,不用夜不歸宿……】

【如果爸爸能在媽媽最脆弱的時候陪伴在身邊,如果爸爸沒有總是消失……媽媽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焦慮、悲傷、喜悅、憤怒……他從未見過如此雜糅的情緒上演在一個人的臉上。

女人的表情半喜半怒,像生生撕開了半面的臉,一面嘴角上翹,在笑,一面卻控制不住下壓的憤怒的嘴角。

她伸出手,拽著他染血的手腕,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衝了出去,衝下了樓。

女人是一個讓他難以評價的人。

……如果真要說,就是一個瘋子,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只有音樂能讓她黑白的人生鮮活過來,只有有情感的樂曲能進入她那近乎僵硬的大腦。

她對鋼琴和音樂的熱愛已經到了一種恐怖的地步。

有的時候,她幾乎是跪下來求著他彈琴,像看愛人一樣看著他……卻能在他彈錯的時候,以恨鐵不成鋼的態勢,要砸斷他的手。

【明安,明安你別走……媽媽知道錯了,留下來陪媽媽吧,媽媽帶你去看醫生。

【治好了手,媽媽教你彈德彪西的《月光》好不好……巴赫,卡農,車爾尼……媽媽陪你每天練習,你別走……】

【明安,媽媽好痛苦啊,好痛苦啊……媽媽想死,但媽媽又捨不得你啊……】

他沒有回頭。

維持女人生命的,大概只有音樂,而他能帶給她。

於是,在她那病態又荒誕的思想裡,他不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個感情充沛的,能帶給她滿足和快樂的彈琴機器人。

在早些年一次巡迴演奏,被一位大師點評“沒有情感,空有技巧”之後,她更是瘋了一樣縮在家裡,閉門不出。

她彷彿出門就能看到一雙雙嘲笑她,隨意評議她的視線。

一上網,登陸論壇,她會看到一條條關於她的負面言論。

她的這種瘋狂,在丈夫長期執勤,徹夜不歸後,達到了頂峰。

生活的繁雜讓她那張原本年輕、漂亮的面容變得愈發昏黃,染上了無法抹去的醜陋的斑點。

她的雙手開始出現了凍瘡,每到冬天彈琴都會疼得雙臂發抖。

自以為幸福的婚姻磋磨了她靚麗的青春,她不再反覆對比口紅的色號和照鏡子,而是經常整日蓬頭垢面地坐在鋼琴前,一個琴鍵都不碰。

那時他四歲,她瘋了。

爺爺在他出生前就不見蹤影,護著他的奶奶在不久前死了,外公外婆不願意管這個家,於是家務交到了他的手裡。

父親經常隔了大半個月才能回來一趟,家裡原本寬裕的經濟情況越來越糟糕,女人吃的藥很貴,房子開始越變越小,車子也沒了,唯一換不掉的,是那臺女人經常盯著的鋼琴。

後來,女人開始教他彈琴,她的希望灼熱得令他無法抵抗。

……之後,就變成了那個樣子。

他衝出樓後,拖著單薄的身體向外走,世界很大,他卻不知道該去哪裡。

夢裡的場景模模糊糊,幼時的記憶也不甚清晰。

最後他看見了一條普通的街道……一條略顯蕭瑟,卻不昏暗的街道。

一個孩童,在深夜,在無人的街道上孤獨地行走……他當時在想什麼呢?

……或許是,想到了奶奶還活著,還會從口袋裡掏出麥芽糖來給他,或許是,想到了女人還沒那麼瘋前,他們一家三口去公園裡郊遊的時候……春日溫暖,暖風會纏繞著他,那種溫暖,肯定比這時的寒風要更能熬。

他忍著雙手的疼痛,走在兩側磚石臺間的瀝青路上,周圍空蕩而安靜,窗戶在深夜裡黑黝黝的,或許有孩童會縮在父母懷裡打鬧,然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很巧的是,在這片開闊的街道里,在孤獨的行走時,他忽然遇到了另一位滿身傷痕的存在。

她披散著黑髮,髮絲比冬日的寒夜更顯漆黑,她的手中拎著一柄木劍,全身青紫地與他對視,荒涼的街景在他們眼前展開。

她怔怔地凝視著他,他們的遭遇何其相似。

【你也逃出來了。

】她說。

【僅僅是‘長大’,對我們而言,都變得很艱難了。

】她說:【但是我怪不了他們……他們是家人,唯獨家人……我們無法怪罪。

【如果能長大。

】她說:【……我不想去怪誰,我想離開那個地方,永永遠遠地,徹底地離開。

他想開口。

他想說會有這麼一天,未來的你徹底遠離了那個滿是陰霾的過去,你去了很多個世界,你變成了一個很好的人。

然而,他沒來得及說出這句話。

夢醒了。

夢中開闊的街道,漸漸模糊,扭曲,離他遠去。

冬日裡飄落而下的雪,化為一片虛白色而淡去,了無痕跡。

……

蘇明安睜開了雙眼,揉了揉太陽穴。

他看了眼系統時間,現在離天亮還有一會。

【早上好,安醬!現在是凌晨時分四點三十二分!建議您繼續補充充分的睡眠,睡滿八個小時,防止記憶模糊、智力衰退、猝死等症狀哦!】

【早上好,博士。

一前一後兩道聲音,從他的左右手上分別響了起來。

左手的阿獨,還是那一副沒有設定外貌的無麵人模樣。

右手的希可卻披著一頭金髮,一雙湛藍的眼睛很漂亮。

從顏值上,阿獨就慘敗。

再加上希可那一口好聽的女聲,機械擬合聲的阿獨再度慘敗。

【安醬!這個希可ai太討厭啦!快把它幹掉,幹掉!!!】阿獨惱羞成怒:【我絕不允許有人替代我的位置!】

蘇明安“啪”地一聲,聒噪的阿獨進入休眠狀態。

他操控著輪椅出門。

迎面而來的,帶著金屬鐵鏽味的風很涼爽。

他仰起頭,看見高高的灰藍色穹頂下緩緩而過的飛艇,像一朵朵遮蔽天日的烏雲。

“咕嚕嚕……”輪子碾壓金屬碎塊的聲音響起,蘇明安向前行駛,聲音激醒了一些警覺的人們,他們靠在土牆邊,髒兮兮的臉上滿是警惕,像一隻只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

這裡像是一副死寂的黑白畫,只剩下了黯淡的黑灰白,哪怕只是行走其間,都感到一股深深的,來自生存和人性層面的壓抑。

蘇明安忽然看見一道搖搖晃晃的身影,從開闊的街道另一邊走來。

她披著一頭漆黑的散發,髮絲凌亂,像被人用力撕扯過,她的肩頭披著一件薄薄的紅色披風。

一雙纖細如蘆葦的雙腿暴露在外,露出青青紫紫的掐痕,她一邊走,一邊全身都在輕微的顫抖,像是病的,也像是冷的。

在靠近時,蘇明安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是一張由白絨毛的包裹著的,如霜如雪的蒼白麵容。

她的眼眸狹長,眼珠色澤黯淡,唇格外鮮紅,像是抹過一層豔紅的血,臉上劣質的粉霜在寒風中簌簌飄著,將那柔美的面容洗刷得如同一面雪白的新牆。

她忽然抬起眼,和蘇明安的視線對上。

片刻後,她微微別開了臉,不想和他對視。

她是個很漂亮的少女,看起來年齡不超過十六歲,若是在翟星上,這是個剛剛上高中,能坐在溫暖教室裡聽課的年紀。

“咔嚓,咔嚓”金屬片被她銳利的高跟鞋踩碎,她咳嗽一聲,在寒風裡瑟瑟發抖。

在與她擦肩而過時,蘇明安注意到她走向的方向,那是董安安的家。

她或許就是董安安那個晚上出去工作的姐姐小眉,不知道她的工作是什麼。

他繼續向前行駛著,一陣夜風颳過,他突然聞到一股脂粉的香氣。

他抬起眼,看見遠方的機械燈下,靠牆站著的兩位叼著煙的女性。

她們彼此藉著火,低聲笑著,用方言談論著一些粗鄙的話題,一身薄薄的披風搭在她們身上,將纖細而脆弱的身軀包裹得楚楚動人。

看見輪椅上的蘇明安,她們眼中露出幾分錯愕,其中一個略顯纖細的女人猶豫片刻,靠近了他。

蘇明安已經想明白了,她們從事的是什麼職業。

“……這位戴著面具的先生,這是個寒冷的冬夜,您需要有個人來陪嗎?”

女人的話語出口,系統翻譯過的聲音帶著一股怪異的音調。

蘇明安已經明白了她們的‘工作’,這樣的‘工作’,無論在怎樣的世界都存在。

他順著寬闊的街道向遠望去,隱約能看見一盞盞昏黃路燈下,三兩成行的纖細身影,或是一些高大或瘦小的,醉漢的身影。

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挽著周邊的男人經過,兩側的屋子裡燈光暗下。

其中有不少的女性,年齡並不大,甚至不超過十六七歲,她們露著纖細的手腕和腳踝,身形在薄薄的披風下瑟瑟發抖。

剛才那名紅披風的少女,應該也是她們其中的一員。

“……我並不需要.”

蘇明安聲音出口,低到他自己都有些訝異。

他從未見過這樣直觀的世界。

或者說,他太年輕了,他沒見過這樣【真實】的世界。

那位女人笑了聲,緩緩退了回去。

身為一名劣等人格者,她有手有腳,卻找不到工作。

一進城,就容易情緒過載而被抓捕,她只能幹這種夜間能來錢的活,不然就會餓死。

“那您隨意吧,夜晚最好不要隨便出來亂轉,我們這種人,會誤會的.”

女人說,她再度吸了口煙,表情已經變得有些不耐煩。

蘇明安轉過輪椅,從小路轉了回去,這條街道的氣壓太低,寒風太冷。

後方隱約傳來女人們的調笑聲,似乎是在談論怎麼一個坐輪椅的人都想來找樂子,又或許是在聊明天的早餐該從哪裡討來。

濃厚的機油味、機械的鐵鏽味、空氣中的脂粉和香菸味融合在一起。

在重新回到房間後,他彎下腰,撿起了之前“董安安”想要刺殺他的匕首。

他盯著匕首的反光一面,注視著他自己那雙清澈的,沒有任何機械質感的,純灰色的人類雙眼,喃喃自語。

……

“亞撒·阿克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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