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微怔:“嗯?”

“今天是災變48年12月30日,明天是我們這裡的‘福緣節’,時間長達半個多月.”

夕說:“人們會放煙火贈送絡子。

紅色的絡子代表旗開得勝。

黃色代表平安順遂。

綠色由年老者贈送年少者,代表殷切期望。

白色則是即將逝去者對他人的祝福.”

夕將絡子掛在了他的腰帶上:“收到絡子要在腰上掛著。

如果送絡子的人死了,你則要將絡子掛在手腕上.”

“那我一回去,腰上豈不是要掛幾百條絡子.”

“我很期待那一幕,受歡迎的城主大人.”

夕凝視著他:“我祝你萬事順意,平安順遂.”

“……好.”

蘇明安說:“福緣節快樂.”

他沒想到,最後居然是夕和他過年。

卡車在沙地間飛馳,路過的車輛漸漸增多,後車鏡都掛著飄揚的絡子,像是一條條懸停的彩虹。

一路上,蘇明安不知道看到多少對彼此相擁的母女和父子,或是手牽著手走路的夫妻。

——末日在即,人們可能再也沒有明天,他們訴說著一生中最後的眷戀。

戰火貫徹整個世界,死亡人數每日以百萬計,人類的文明如果終止在災變48年,不知往後會有怎樣的新世紀接替這片荒蕪的土地。

和這片土地的壽命相比,人類耀眼的歷史太過短暫而渺小。

“刺啦——”車載新聞還在轉播:【下面即將轉播戰爭前線,我們將聯線先鋒軍團“黎明軍”軍團長蘇凜——滴滴……軍團長,蘇凜軍團長,您聽得見嗎?可以為我們描述一下戰爭前線的情況嗎?】蘇明安精神一振。

“刺啦——”廣播裡傳出極強的電流聲,片刻後,一聲冷淡的聲音傳出,正是蘇凜:“還搞直播?末日城的領導者腦子出問題了?阿克託生死不明,你們還有心情弄這個。

我看幾十年後投靠他維的,就是你們這群酒囊飯袋——”“咔噠”轉播被及時中斷,傳出播報員有些尷尬的聲音:【啊,看來軍團長不是很想接受採訪……呃,我們插播一條最新訊息。

】【自由陣營最高統領者,末日城城主亞撒·阿克託,已進入神之城談判。

他為我們爭取了足足十四小時的緩衝時間。

】【或許我們應該反思,仿生體與人類之間究竟是否存在差異,這位聲名鼎盛的城主,一路提攜我們走到如今與神明正面抗爭的局面,我們是否應該思考,這片大地是否只屬於名為‘人類’的種族……】蘇明安微合雙目。

“小帥,人們現在都知道,你為了我們延緩了核爆時間.”

夕發現蘇明安情緒不佳:“你看,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小時,下一次核爆始終都沒有發生,我們也許真的能勝利.”

“……嗯.”

蘇明安臉色難看,本體的缺氧和失血在影響他。

他咳嗽一聲,看著窗外的風景。

忽然,一抹白色的影子在窗外劃過,他瞬間頭皮發麻,一股極強的恐慌遏制住他的大腦。

“——霖光在車外!”

他迅速扒上車門,手中榮耀之獵槍口舉起。

“什麼?”

森嚇得踩實了油門,立刻加速。

蘇明安緊張地盯著窗外的身影,霖光好像在離他越來越近……他握緊了槍柄,五指蒼白一片。

但他眨眼的下一刻,霖光的身影陡然消失。

他一驚,卻再也看不到霖光的身影。

ai耶雅冷靜的聲音響起:【博士,我沒有檢測到生命的蹤跡。

您應該是看錯了。

】蘇明安微微一怔。

“……看錯了?”

他貼著窗玻璃,手中榮耀之獵微微垂落。

他手掌壓著心臟的位置,有一股溼氣般纏綿不散的痛楚。

這種感覺他很熟悉,每當他低san,他都幾乎要昏厥過去。

【博士,您該休息了,您的精神狀態出現了難以挽回的損傷。

】ai耶雅提醒。

旁邊,夕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前排的夏晟也回過了頭。

蘇明安手指白光一閃,三枚紅白色膠囊出現在他指尖。

他當初在實驗室裡製作了一些藥。

如今是最後大戰,他不能讓精神狀況影響到自己的決策。

這種【貳型精神膠囊】短時間內使用次數越多,治療效果越佳,至於不良反應,諸如噁心、嘔吐、頭痛和情緒遲鈍,都是可以克服的症狀。

十分鐘後,蘇明安明顯感到視野的色調更鮮亮了一些。

耳邊,不斷傳來夕唸叨的聲音,她的聲音有絲綢般的質感。

“小帥,我願你平安喜樂.”

夕握緊了他冰涼的手:“我願你平安喜樂……”她不斷重複著,眉眼耷拉,就像快哭了一樣。

也許在四十多年前的世紀災變時期,阿克託也是這樣不要命,動不動把自己搞成瀕死。

“我沒事.”

蘇明安語聲更加沙啞。

夕不說話。

不遠處,末日城的高樓已依稀可見,如同屹立於血日下頂天立地的巨人,牢牢撐起了一方安全地帶。

門口車來車往,一臺臺車輛外殼染滿鮮血,載滿用生命換來的源石。

“城主,我們快到了.”

夏晟回頭對蘇明安說了一句。

“嗯.”

蘇明安說。

夏晟側頭:“森,以後工作還要交給你,麻煩你了.”

“我們之間用不著說什麼麻煩。

當年在烽火聚集地,你就是我最信任的副手.”

森握著方向盤,笑了,濃黑的眉毛微微揚起,有些蒼老的臉上帶著沒有任何雜質的笑:“等戰爭結束,你這十六年一直帶著的老兵即將退伍,你想怎麼安排他們?”

“我想,以後進入和平年代,城邦應該需要一批維持秩序的護衛隊.”

“這樣也好.”

森說:“他們很適合成為護衛隊,護衛隊叫什麼名字呢?”

卡車開始減速,朝著城門口駛去。

那裡有一片矮小的土坡,卡車停歇,人們收攏源石,接走受傷計程車兵。

夏晟思量片刻,忽然望見一隻從天際掠過的蒼鷹。

神俊,英勇。

夏晟眼神一亮。

“這支護衛軍,就叫——【鷹犬】吧。

我是鷹犬的第一名退伍老兵.”

蘇明安微微一怔。

夏晟轉過頭,看向蘇明安。

“城主,我可以擁有那對雙胞胎的命名權嗎?我將他們看作我的孩子,我的財產也會留給他們和程洛河.”

“可以.”

夏晟閉眼,沉吟一秒:“他們前幾天剛剛出生,出生在黎明之前的冬季,薪火相傳,旭日將升……就叫他們,冬旭和旭冬吧,與我的名字也相配.”

蘇明安微微怔神。

“我聽說雙胞胎死去的父母曾經是您的學生。

我希望……他們也能像他們的父母一樣,將來進入實驗室,為人類作出貢獻.”

夏晟說。

“……也許他們會做到的.”

蘇明安說。

今年是災變48年底,冬旭與旭冬剛出生。

實驗室是災變72年,他們剛好……23歲。

與資料一致。

夏晟灑然一笑。

他將一張黑色的信紙,塞進了蘇明安手心。

而後,他拎著槍倏然轉身,朝著城外走去,身形始終挺直。

正直、沉穩、軍人般堅毅,這是刻著夏晟身上的符號。

為人類犧牲,與神明抗爭,幾乎成了刻在他骨子裡的主題。

“喂,小夏,你要去哪?”

夕跳下車。

“我去……回家.”

夏晟笑了一聲,迎著漸漸下垂的日暮,頭也不回地離開。

血色的日光灑滿他的肩頭,他的身後,鮮紅的披風隨風而起,依舊如同流動的火焰一般紅。

蘇明安知道夏晟要去哪。

蘇明安轉身,朝著城內走去,細數一百個數後,他聽到一聲槍聲,短暫而高昂,如同蒼鷹的最後一聲尖嘯。

“砰!”

蘇明安閉了閉眼睛,朝著末日城戰略指揮部走去。

……【夏晟(災變10年—災變48年)】……辦公桌前,蘇明安開啟個人終端。

夏晟當初死而復生,不是因為奇蹟,而是被神明陣營改造,強行植入了晶片,想將他改造成奸細。

當時,蘇明安一眼就看出來夏晟的狀況不對,按理來說夏晟不可能打得過愛德華。

然而沒等他指出這一點,夏晟在歸途的路上,主動選擇了交代後事,自盡於城外。

革命者英勇赴死,夏晟是英雄。

每個為這個時代犧牲的人,都是英雄。

他合上了個人終端,準備前往最前線。

“城主.”

森站在門口。

蘇明安看到森背後獵獵作響的血色披風。

“我希望向您提出申請,在戰後成立一個新組織,與【鷹犬】相輔相成。

如果【鷹犬】負責城邦核心區域的秩序,新組織則負責城邦外圍的秩序.”

森說:“如果您不反對,戰爭結束後,我會第一時間作成立準備.”

“組織的名字?”

“【戰團】.”

森·凱爾斯蒂亞說。

蘇明安抬眸。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兩條斷裂的歷史時間線,“咔噠”一聲連線而上。

彷彿聽到了時鐘的“滴答”聲,他的嘴唇微張,說道:“批准.”

視野裡,血色夕陽之下,森那條鮮麗的披風,像是韻蕩而開的滾燙火焰。

【鷹犬】與【戰團】……原來原本是聯手合作,維護城邦的內外夥伴。

蘇明安的手邊,是夏晟最後塞給他的黑色信紙。

寥寥小字,卻象徵一個人的一生。

……【城主,在失控之前,我要走了。

】【如果可以,請替我照顧我的後輩程洛河,他是個很厲害的狙擊手。

】【替我……望見我收養的孩子,冬旭、旭冬長大。

】【您的生命,應當比他們更長久,比所有人更厚重。

】【我這一輩子救過3006人,卻第一次遇見像您這樣的人。

十六年前,我在地下通道初遇您,您救了我,哪怕您不是世紀災變時期的阿克託,於我而言,您也是一個帶來奇蹟的人。

您給了人類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我注意到,您對自己似乎很不滿意。

但請不要妄自菲薄,您比亞撒·阿克託,於我而言更偉大,於曜文他們而言更崇高。

您的信仰是人類的瑰寶,您的意志是人類前行的指向標。

我願意承認您為自由陣營的燈塔。

】【您是獨特的。

】【無關“城主”,無關“博士”,無關“亞撒·阿克託”。

】【或許您以後會去往很多地方,看見很多人,但請您不要忘記曾經走過的這段旅程……有那麼一批人,在寒冬裡抱團取暖,在長夜裡燃起烽火,在黎明前的黑夜中砥礪前行。

】【——如果有您,我覺得一定會的,那些人一定能看到明天。

】【如果有您,不會有再多的人像我一樣死在黎明前的日暮。

他們會擁有更為燦爛的未來。

】【如果有您,一切奇蹟都會發生。

】【我希望看到您臉上快樂的神情,以及更多人臉上快樂的神情。

我希望孩童的夢中不再有槍火。

】【那樣一來,就算是生命到此為止我也願意。

】【如果您能記住我們,並將這份情感延續至長久的下一個世紀。

】【……】【——那麼我將衷心祝願您擁有一片花開遍地的記憶之冢。

】……【夏晟,於災變48年12月30日,下午4點23分絕筆。

】……蘇明安垂眸。

夏晟和露娜一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依然在關注他的心態。

他們告訴他——哪怕所有人都在他身邊逝去,他都要走下去。

信紙夾雜著一個夏晟送的白色絡子,他將它扣上手腕。

“嘩啦啦……”空無一人的室內,絡子與鈴鐺發出細雪飄舞般的聲音。

他突然咳嗽一聲,桌面上出現一灘刺目的血。

這一刻,他的身體極冷,本體那邊的狀態由於失血而逐步惡化。

“你們在哪……”他的話語出口一半,又咽了下去。

今天是2022年1月31日,除夕。

休閒玩家正張燈結綵,歡慶新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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