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早已習慣面對人們的目光。

當他站在漆黑世界中唯一的光亮點,理所應當地,所有目光都聚集了過來。

無論是崇敬的,嫉妒的,愛慕的,痛恨的。

“城主說要用黎明系統,去換我們世界一億人的存活?”

街區之間,居民們交頭接耳。

“現存人口有二十八億多。

二十八分之一的存活機率,怎麼看也輪不到我.”

“二十八億,只留一億?那我肯定活不下去啊.”

“這……”滾滾漆黑濃雲之間,蘇明安似站在風暴中心。

當他高高昂起頭時,天穹之上,傳來一道有些興奮的聲音:“你說真的?阿克託,我可以率先向你許諾,我會留下廢墟世界一億人的性命,這個存活名單可以由你決定.”

蘇明安還沒開口,又一道不同的聲音自天幕響起:“阿克託,選擇我吧,我也能答應這個賭約,以黎明系統與一億人作對等賭注。

我保證不會傷害你的一億人.”

“我是第一個向阿克託許諾的,阿克託應當答應我.”

先前的聲音響起。

“不,選擇誰還是看他自己的意願。

阿克託,若你與我做交易,這個存活人數提升到一億一千萬也未嘗不可。

我給你的條件更加優越,你應該選擇與我合作.”

蘇明安聽著天穹上的兩人對話。

他朝下看了一眼,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低氣壓,暴雨徹底打溼了他結了冰的衣袍,他放下青紫的手,將五指貼在暖寶寶上,那裡早已沒有了溫度。

城邦的街頭巷尾人山人海,就連躲在房子裡的人們都出來圍觀這一幕。

每個人眼裡都是茫然與無助。

老人拉著孩子的手,年輕的夫婦彼此擁抱。

他們像等待審判的羔羊,等待著他們的“神”與另一個文明的“神”達成談判。

黑霧之中,一陣一陣黯淡的紅光閃爍,那是早已陷入休眠的萬千機械軍。

它們倒在地上,猶如文明的殘骸。

“亞撒·阿克託。

選擇我吧,我會善待你的子民.”

先前的聲音許諾道。

“亞撒·阿克託。

選擇我吧,我可以提高一千萬人的存活限額.”

後續的聲音緊跟而至。

“亞撒·阿克託。

我認為我也有與你交易的資本,若你們需要食物與供暖,我可以在戰後提供給你們……”“亞撒·阿克託……”越來越多的聲音後發而至,彷彿爭搶獵物的鬣狗。

蘇明安聽著這些貪婪的聲音,唇角向上勾了勾,又很快放下。

“蘇明安,停下吧。

我可以對你做出相同的許諾,你若要一億人活下來,我也可以答應你.”

這時,神明終於開口。

“阿獨.”

蘇明安喊了聲,打斷了神明的話。

“來了,安醬!”

阿獨的影像飛快從腕錶冒了出來。

“你的功能裡不是有遊戲嗎?開盤〈文明6〉,要聲控的.”

蘇明安說。

“啊?”

阿獨看了下情況……這情況,怎麼看都不像適合玩遊戲的情況吧。

它看了眼上方滾動的黑色天穹,又看了眼下方的高樓,最後還是畏畏縮縮地開啟了〈文明6〉。

虛擬螢幕在蘇明安前方浮現,帶有聲控作業系統。

“蘇明安,你什麼意思?”

神明說。

“給你玩的.”

蘇明安說:“這裡沒你什麼事,玩遊戲去吧.”

“……”神明沉默了一會:“不必用這種手段試圖激怒我.”

“你很不甘心.”

蘇明安說。

雖然二者立場對立,但蘇明安認為,他自己若是站在神明的位置上,也會做出一樣的行為——為了自家文明的存活,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是去掠奪其他的文明。

神明已經侵略了廢墟世界那麼久,如今只差最後的收割,勝利成果卻要被其他人偷走,神明當然不甘心。

“你以為我不甘心,是因為他們要爭搶我的地位?”

神明說。

“不是嗎?”

蘇明安說。

神明頓了一會,似乎在吸氣。

當他開口時,語氣低沉了很多:“第一個與你對話的,是一個陰謀野心家。

他在我的文明裡肆意妄為,殺了成千上萬反對他的人。

他從前受制於一個大型組織,等他發展出了自己的勢力,就反手殺死了那個大型組織的所有人,哪怕是剛出生的嬰兒.”

“第二個與你對話的,是一個虛榮的女人。

她總是以文明大義作為幌子,洗腦那些自以為正大光明的人。

跟隨她的人如同一群宗教狂熱者,凡是反對他們的,都被視為異端,迫害至死.”

“第三個與你對話的,是我的母親,她是一個瘋子,自以為掌控了我,就等於掌控了整個文明。

她只想當掌權人,不想承擔責任與義務,她的眼裡只有對我的掌控和慾望.”

“所以,蘇明安——我應當甘心嗎?把我的文明的未來交給這些人?”

蘇明安微微一怔。

不知道為什麼,在聽到神明這句寒意凜凜的話時,他有一剎那以為,會說出這種話的是自己。

——我應當甘心嗎?——把我的文明的未來交給這些人?由於大廈的亮度太高,他的視野白茫茫一片,腳下踩著的地面都像鑽石般發光。

“……”他試圖將視線往下看去,卻只能望見厚重的夜霧。

看不見街道,也看不見被遮擋的千萬群眾。

這時他的一字一句,他的每一寸退讓,每一個決斷,都會影響億萬人的性命。

這些人沉甸甸的重量加起來,足以壓垮任何人。

“神明,你不甘心.”

蘇明安聲音很輕:“但我也不甘心.”

“你不甘心什麼?你為什麼要不甘心?你為何要承擔文明的責任?”

神明放緩了語氣:“蘇明安,當你將黎明系統轉交給那些人,你將再無還手餘地。

當【他維】正式進駐廢墟世界,你們這一億人的下場只能是被驅趕到世界邊緣,被流放,被欺壓,被視作下等人。

那些人大可以軟刀子割肉,將你們慢慢餓死凍死,或是用長年累月的技術碾壓和階級碾壓統治你們,讓你們淪為奴隸.”

“屆時,你會獲得這存活的一億人的感激嗎?或許有,但大多數人絕對會恨你,謾罵你,甚至想殺死你。

活著的每一秒對他們而言都是折磨,而‘文明存續’的大義卻要他們不得不活下去,繁衍下去,然後讓他們的子子孫孫世代成為下等人。

懷揣著復興文明的希望卻被凌辱欺壓一輩子.”

“而最痛苦的會是你。

沒有了黎明系統,你拿什麼當他們的‘神’?當有人開始後悔,有人在極度飢餓的絕境下開始反抗,將怒火指向當初做決策的你——你拿什麼去平息他們?他們不會管你是不是保下了他們一億人的命,他們只會想是你殺死了其餘的二十七億人.”

“這就是文明,這就是人性。

蘇明安.”

“你才十九歲,你沒有義務去做這個決策。

放下吧.”

神明說完後,蘇明安的耳邊一片寂靜。

耳朵被凍得沒知覺,懸掛著沒有融化的冰霜。

蘇明安將手腕一點一點抬起,他的視線定格在手背上的六道紋印,注視了許久。

“十九歲.”

蘇明安說:“阿克託當年死於民眾炮火時,也十九歲.”

“所以你要去成為他?”

神明說:“成為一道轉瞬即逝的黎明?”

“不.”

蘇明安搖了搖頭:“黎明自有它的來處.”

“我不會成為黎明本身.”

……【伊甸園仿生核心實驗室】【距離中央大廈198k一道卡其色的影子穿過機械牆阻擋,衝過一道道機關,凡是破解不了的密碼門,就用火直接轟開。

暴力突破之下,蘇凜抵達了一間冰白色的房間。

這裡是位於測量之城邊緣的伊甸園仿生核心實驗室,蘇凜推開門,望見一排排猶如木樁的密封冬眠艙。

他依次將這些冬眠艙開啟,直到即將開啟第八個冬眠艙時,黎明系統在他身後浮現。

“擅闖者,你不具有進入這裡的許可權,請離開這裡.”

黎明系統說。

蘇凜不理會黎明系統,他直接開啟冬眠艙,看到了艙內一具沉睡的肉體。

這具肉體靜靜泡在瑩綠色的液體裡,髮絲下垂,眼眸閉合。

“擅闖者,我重複一遍,你不具有入內許可權,請離開這裡.”

黎明系統飄到了他的身側。

蘇凜依然沒有理它。

他盯著這具肉體,低聲道:“原來如此……這就是‘量子幽靈’的製造方法,透過高熱、嚴寒等刺激手法,使人的意識承受巨大痛苦,讓意識從肉體脫出,融入在低維度事先留好的空缺中,從而製造出一個不存在於任何肉眼可見維度中的電子幽靈。

而黎明密碼,就是這個事先留好的空缺.”

他將冬眠艙內的肉體抱了出來,身周金光波動,下一瞬間,那具肉體消失了,不知道被他藏在了什麼地方。

做完這一切後,他抬起頭:“黎明系統,我有一個疑問.”

黎明系統:“……”蘇凜說:“集體無意識,是指由遺傳保留的無數同型別經驗的人類普遍性精神。

它是一種可能,以一種不明確的記憶形式積澱在人的大腦組織之中,更像是人類原始意識的原始意象或遙遠回聲。

黎明系統,你聽說過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概念嗎?”

黎明系統:“擅闖者,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蘇凜說:“你的存在形式,我好像隱約明白了。

黎明系統,如果我沒猜錯,【他維】也會有一個相似的你吧.”

黎明系統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用你們玩家的話來說,你現在的行為可以用一詞概括,即'謎語人'.”

蘇凜笑了笑,合上冬眠艙蓋,離開了伊甸園,黎明系統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

它的眸中白光交雜,最後緩緩歸於平靜。

……【外城和平鴿醫院】【距離中央大廈12k“很遺憾地通知你,你的二型玫血綜合症病情已經晚期.”

白色的空間裡,醫生將一張病情通知書緩緩推向病人:“該疾病目前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案,只能延緩死亡時間。

若是購買特效藥的話,一個療程七天,每個療程10尾赫,應該能多活幾個月.”

“我每個月的收入連1尾赫也沒有.”

病人輕聲細語地回答:“如果不治的話,能活多久?您直說,沒有關係.”

醫生搖了搖頭:“已經晚期了,全身器官急速惡化,肺部喘不上氣,最多活兩個月。

你耽誤治療太久了,早在你剛開始咳嗽的時候,就該來醫院……不過就算是初期的藥,1尾赫也是不夠的.”

“謝謝醫生.”

病人很有禮貌地起身,鞠了一躬:“能在這種時候還堅持工作,您也很了不起.”

“說不定我連兩個月還活不到,今天就得死.”

醫生苦笑道:“如果城主真的與【他維】談判成功,能有一億人活下來,雙方科技共通的話,說不定你的病就有救了。

【他維】的醫療水平肯定比我們強得多.”

“……”病人轉身離開了房間,捏著她的病情通知書。

“懷裡的貓挺可愛的.”

醫生在後頭說了一句。

“謝謝.”

病人很有禮貌地回答。

眼前是冰冷的白色長廊,走在這樣的長廊裡,聞著消毒水味,病人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白色的旋渦之中。

看不到頭,也走不到尾,人生好像就像這種長廊,不知道哪一扇門就會結束。

她的身邊有許多看完病的人,他們不敢走出醫院,像露營般集體坐在門口,望著門外的黑霧。

“如果【他維】能與我們共處,我的病就有治療方案了.”

旁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大爺滿臉病容。

“誰不希望活下去?”

另一個病人說:“但照這種機率,即使活下去了,家庭也支離破碎了,這樣的存活還有意義嗎?”

“俺不懂什麼文明賭約。

反正俺孫子得活著傳宗接代,如果城主選中的那一億人中沒有俺孫子,俺就衝出去,衝到中央大廈,一頭撞死,血濺到他身上去.”

一個花棉襖老太太說。

這時,所有人突然聽到後頸處“滴滴”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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