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穿著過於寬大的病號服,就連頭也差點套在了病號服裡。

她低著頭,站在書架旁邊,認真看著一本書。

在注意到他的動靜時,她轉過頭,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

冬雪。

白天的冬雪。

蘇明安一瞬就認出了對方。

“你來了.”

她將手上的書翻開給他看:“來看我剛剛看見的天鵝舞.”

書上正是一個女演員跳舞的圖片,她的腳尖踮起,身姿優美,專業舞蹈家的氣質撲面而來,像只雪白的天鵝。

“我希望……在出去之後,我能學會這種舞蹈.”

冬雪看著書上的圖片,眼中流露出羨慕:“我還希望擁有一件自己的裙子,最好是紅色的舞裙,鮮紅的,露背,他們都說這種衣服不適合我,我不能穿,我就應該穿長衫長褲……但我不覺得.”

“還有三天多.”

蘇明安說。

“嗯,還有三天多……我一定會成為【優秀學員】.”

冬雪說。

蘇明安已經發現,冬雪認識原身,認識他扮演的這個身份。

“說起來,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蘇明安突然說。

他想試探出原身的名字,且不能驚動冬雪。

他看見,冬雪的眼神瞬間變了。

有晶瑩的東西在她的眼底裡閃爍,一滴淚珠,居然就這麼落了出來。

……蘇明安是完全沒想到,他還能把人弄哭。

“你記得.”

冬雪喃喃著,淚水從她的面頰滑落,滴在地面上:“你居然記得我的生日.”

“想寫個生日賀卡給你,就在賀卡上寫上祝福語,再寫上我們的名字的那種……”蘇明安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冬雪激動地大喊。

“對,對,要寫上我們的名字,冬雪……冬雪……”她抬起眼皮,眼神飄移,像在他臉上蟄了一口:

“還有你,陽夏.”

蘇明安:“……”

聽見冬雪這麼一聲呼喚,蘇明安好一陣沒緩過來。

——陽夏竟是我自己?

不對,陽夏是“她”,是虛擬女性,他這具身體可是確確實實的男性。

他意識到一種可能性。

……冬雪可能認錯人了。

在這種高壓的情況下,如果冬雪對她的虛擬女友過於寄託理想,在這種無人的環境下,將他認定為成幻想中的陽夏也是可能的。

“還有三天多.”

冬雪合上:“所有人都說我幼稚,說我不成熟……陽夏,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在乎我了,我只有你了……”

“嗯.”

蘇明安說:“你沒錯,冬雪.”

他原本只是附和,還準備接別的話。

卻沒想到,在這話出口之時,他感覺到了一股極為強烈的眩暈。

像面前的場景化作玻璃寸寸破碎,像周圍的色彩被突然塗抹化開,一股猛然的噁心感瞬間從心底裡升起,幾乎將他吞沒。

……怎麼回事。

他這是,觸發了什麼錯誤回答?

面對這種副本中最關鍵的npc,一旦出現半點言語上的錯漏,都會面臨可怕的後果。

“陽夏.”

冬雪出聲。

病號服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在她張開嘴唇時,那衣領也被吹得輕微飄動。

她看著他,她身上的藍白條紋也像在看著他,她露出的,蘆葦般細弱的手指,露出的一截腳踝,似乎都在看著他。

“……你怎麼可能理解我呢.”

她的眼中茫然越盛:“身為我的造物,卻只是我的一腔情願,是我一直一個人,對你說話。

你的回應,一直都很冷淡,你怎麼可能說出這種應承我的話……

你只會讓我長大,成熟,不要太依賴你.”

圖書館的場景在他面前傾斜了。

他看著漸漸模糊起來的冬雪,看見她微紅的眼眶,看見那眼底裡的淚。

……

蘇明安睜開眼。

左上角,視野裡的san條已經變成了紅色,血一般的紅色。

45點。

……他從未想過,一個錯誤的回答,會把他的san值直接拉到這個程度。

他坐起身,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自己房間裡的床上。

牆面的掛鐘滴答作響,身邊果不其然還坐著一個身影。

“……大哥.”

莫言雙膝上放著劍,他似乎很寶貝這柄劍。

“幾點了.”

“晚上八點了,大哥,你怎麼又昏過去了……這都連續兩天了,每天都是我在床上發現你.”

“你送我回來的?”

“不是我,是那個叫冬雪的從圖書館送你回來的,你當時是昏迷狀態,她一路拖著你,我們其他玩家都看傻了,還有人趁機向大哥出手,想殺掉大哥……但昨天的那個白色怪人出現,保下了大哥.”

蘇明安嘆了口氣。

他不用看就知道,在這之後,必定會有【第一玩家被拖限定版.jpg】的表情包,出現在世界論壇的各個角落。

他按了按太陽穴,壓下面前視野那股不斷扭曲的噁心感:

“想殺我的是幾號?”

“十九號……還有二十二號.”

蘇明安點了點頭,記住了。

“不過,他們都被那個白色怪人殺了.”

莫言看起來義憤填膺,似乎十分生氣:“大哥,我覺得這群人真不像話!居然真的有玩家會對你動手,最後反而是一個npc保護了大哥……”

“已經殺了嗎?”

蘇明安閉了閉眼:“可惜了.”

莫言愣了愣,意識到了大哥話語中的意思。

“……我還要特地去多找幾個.”

他聽見他的大哥說。

“多找幾個……什麼?”

“玩家啊,恢復san值.”

蘇明安說:“有點低……對了,你也離我遠點,別再進我這個門了。

你……挺像我以前一個朋友的,我不希望你會和他一樣.”

莫言愣了愣。

他知道蘇明安說的是誰,這個事件非常有名,當時轟動了整片論壇,引起了無數人的共情。

他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後,他也只是撓了撓頭,露出笑容:“哈哈……怎麼會一樣呢,大哥不會對我動手的……”

他對上了他大哥完全不對勁的眼神。

像獵物看見獵人,他能感覺到背後那股漸漸滲出冷汗的綿密感。

“大哥,你,你別笑了,看著好害怕……”

“我笑了嗎?”

蘇明安伸出手,壓了壓嘴角,發現確實是上揚著的,一愣:“……奇怪,我沒想笑啊.”

莫言站在原地,僵住了。

“……總,總之,快到回房時間了,大哥,我先走了.”

他實在有點待不下去。

現在這個大哥給他的感覺,比昨天給他的恐懼,還要強烈。

像是喉嚨隨時可能被割開,頭顱隨時可能被削掉。

他所面臨的,就是這麼一種生死危機線上的極度恐懼。

原本睡著了還好,大哥一醒,望過來的眼神就像釘上他了,令人完全不敢直視。

“別再回來了.”

他聽見他的大哥在後面說。

……

夜晚,十一點。

蘇明安閉著眼,在床上坐了三個小時。

在這一次醒來後,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的,他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坐在床上,會聽見各種奇怪的聲響,聽見孩童的歌聲,滴答的水聲……

睜開眼睛,會看見通紅視野裡黯淡的一片,扭曲的漆黑線條蛇一般攀附而來,看見油漆桶般潑灑而來的黑暗。

上一刻還坐在床上,下一刻便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了桌邊,手上捏著那柄亮著寒光的手術刀,胳膊上滿是鮮紅的血。

就像是卡殼的老式電影,斷裂的膠片,中間會突兀地缺下一大塊,而他對其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遲滯的痛感,到了這個時候,瞬間爆發出來。

“鐺——!”

手術刀掉落在地,他掏出血瓶往手臂上澆,看著血條一點點緩緩回覆。

為了穩住精神,他現在是影狀態,高精神點,極低生命值。

……不然,憑這離譜的四十多點數值,普通玩家早就瘋了。

他不敢轉換為明狀態。

他怕一轉換過去,精神點數一下來,他就會立刻失去理智。

與之前的任何一個副本都不同,這一次,最大的困難已經不再是死亡,而是連他也無法避免的瘋狂。

白天裡,那些突然倒在地上,瘋子般大喊大叫,或者突然攻擊他人的玩家,那樣的情境,他還記得清楚。

不知道這些瘋了的玩家,在迴歸主神空間後,會變成什麼樣。

他想著,突然感受到一股更為劇烈的刺痛。

他猛地投下視線,才看見手中的血瓶,不知什麼時候碎裂在地,而抓著尖銳碎片的右手,正在自己還沒癒合的左臂上寫著字。

【不要讓她聽見……】

血肉翻卷,鮮紅佈滿整片視野。

……他的手,怎麼自己在動……

“啪!”

他猛地將手裡的碎片扔飛出去,吸著氣,重新拿出一瓶血瓶往上澆。

這一次,他不敢再有半點走神,直到看見傷口漸漸開始癒合時,才放心收回視線。

他喘著氣,感覺心頭越跳越快。

……不行,不能再繼續這麼下去。

他必須儘快恢復san值,哪怕強行破門,也要在夜間找到擊殺其他玩家的機會。

他現在的狀態,不太適合去面對林姜,戰鬥中片刻的走神,可能都會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回檔的判定是怎樣的,但按照他的經驗來看,回檔並不會恢復精神狀態,該累的還是會累,甚至死過一次,會更累。

他甚至不知道回檔的後遺症會不會在san值上顯現,會不會被檢驗到……

他頭一回害怕回檔。

在這樣的遊戲副本里,依靠不了他唯一的優勢。

就像什麼也沒有的普通玩家那樣,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不能在重來的無助。

在極度的混亂中,他強行鎮定下來,思考著下一步的策略。

他需要,需要先去殺兩個玩家,把san提到六十,再去面對今夜的目標林姜,這樣他才會有完全的把握……

“嘭!”

聽到破門聲時,他有些遲鈍,甚至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看見滿手臂血色花紋,身上恍若升騰著血色火焰的黑髮少女走進來時,他才意識到了什麼。

“喲,怎麼這個狀態啊.”

林姜冷笑著看著他。

她的身後是一片深淵般的長廊,身邊是木門破碎的碎片。

……能將木門生生打穿,將其打破碎,林姜的力量已經到了一種極為恐怖的境界。

究其原因,可能是她手上活著般扭動著的血色花紋。

林姜現在的狀態,與白日裡那唯唯諾諾的模樣全然不同。

像是原本被壓制的戰鬥力被完全解鎖,現在的她,全身上下都散發著火焰般的紅光。

她面上含著笑,臂上能量已蓄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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