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懸停在空中,沒有靠近蘇文笙。

“蘇明安,我想與你締結一個契約.”

朝顏說:“締結契約後,我將共享你的生命力、能量和信仰,這樣可以更好地保護你.”

蘇明安伸手,與她交握。

“你……這麼信任我?”

朝顏訝異道。

“嗯.”

蘇明安沒有過多解釋。

滿好感是什麼概念,他身邊只有呂樹是滿好感。

他曾經懷疑過朝顏,但現在看來,她真的是一位純粹的護道者。

她的手炙熱滾燙,猶如朝陽初升。

當朝顏鬆開手時,蘇明安感到自己的胸口一燙,他伸手觸控,是一道翅膀的紋印。

……

“叮咚!”

【你獲得了朝顏的共享紋印。

【在紋印持續期間,你們共享hp(生命值)、(法力值)與痛覺。

共享能量與信仰。

【你的當前生命值由300點上升至3200點。

【你的當前法力值由5640點上升至7000點。

【該效果持續至一方死亡或一方主動解約。

……

【戰鬥力:4200+500!】

……

“我去了.”

朝顏將她的舊日之眼戴在了脖子上。

“……好.”

蘇明安說。

“唰啦——!”

下一瞬間,他的視野里布滿鮮烈的火焰。

少女的滿頭烏髮在頃刻間染成了灼烈的血紅色,她的身後緩緩揚起了層次分明的翅膀,像是一隻纖長的血雀。

她看著他的眼神總是帶著留戀,還有微不可察的痛苦。

當她的髮絲與蘇明安擦肩而過,漫天血色的火焰向大海墜落。

血雀撲向大海,烈焰燃燒蒼穹。

蘇明安想起蕭景三之前說的話,朝顏從來都是燃命的打法,只有這樣她才這麼強。

“……蘇明安.”

蘇明安沒有打算接近蘇文笙,蘇文笙卻主動飛了上來。

通紅的蒼穹下,蘇明安對上了蘇文笙的目光。

“蘇文笙,你到底因何復活,你又是為什麼而來?”

蘇明安說。

“我想讓你變成最強的樣子,以便你擊潰即將蘇生的異種王.”

蘇文笙說:“因此,我希望你能完成剩下的天使儀式,不要解除自己身上的控制印記。

只有你接受神靈給的力量,你才能更強.”

蘇明安的手掌一片冰涼,蘇文笙說的是實話。

“我偏偏喜歡叛逆.”

蘇明安說:“你們越是想讓我聽神靈的話,我越是覺得不對勁。

倘若神靈真的是正確的,為什麼離明月、蕭景三與朝顏都要反抗祂?”

蘇文笙凝視著蘇明安。

“——所以你非要掀起神戰.”

蘇文笙說。

海邊揚起激烈的浪花,觸鬚怪物已經和朝顏交戰。

她火焰般的髮絲隨風揚起,弓矢猶如接連不斷墜落的辰星,她穿梭於瘋狂拍打的觸鬚之間,猶如一隻美麗而靈活的火鳳凰。

“——所以你非要製造戰爭.”

蘇文笙說。

他揚起手,凝視著蘇明安:“光是過去的十二個小時,就有超過十七萬的人因為你掀起的神戰而死,他們或許死於火刑,或許死於槍戰,或許死於暴亂,是你……把戰爭帶給了他們.”

蘇明安的手指微微攥緊:“我知道戰爭是多麼殘忍的東西,我也知道他們的死是反抗的號角聲,我無法顧及每個人的想法,很抱歉,這樣痛恨我的話語,早在廢墟世界,我就見識過了,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

“對我,對霖光,對阿克託——”

他將手抵住心口:

“——人們曾無數次地恨我們,甚至用炮火摧毀我們.”

“因為是我們開啟了反抗.”

“但是抹殺一個種族的最好辦法,就是抹殺他們的歷史,讓他們連喜樂哀怒都放棄,連科研論文都燒燬,連犧牲的傳火者們都貶斥為叛徒。

蘇文笙——我們不能光用春風與歌謠去應對黑暗,這些遠遠不夠.”

“如果連神戰的開頭都不敢打響,等到最後,人類只能在神靈的操控下死去,他們連死亡都會悄無聲息.”

海風吹拂著二人的黑髮,漆黑的髮絲糾葛在一起,蘇文笙隱含悲哀地望著蘇明安,蘇明安回以堅定的眼神。

“理想主義者……”

蘇文笙說:

“你何以吞嚥億萬人的憎恨.”

他忽然伸出手,朝蘇明安探去。

蘇明安立刻退開一米,蘇文笙卻只是拿出一個鏡子。

鏡子之中是世界各地的情況。

“你親眼看看——因為你掀起的神戰,人們遭受了什麼.”

蘇文笙指著鏡子。

蘇明安抬眼望去,鏡子之中,火光燃燒於城市的各個角落,聖盟軍的鐵蹄踏響大地,人們的血肉殘肢散落。

“門徒大人,你們恐怕根本沒有想過——如此膽小怯懦的小國,也會在最後勇敢一次吧,哈哈,哈哈哈哈——”韋納國的國主大喊著。

他的對面,畢維斯帶兵圍住了他。

“你們以前不是很聽話的嗎?這一次我來徵集鎏金礦,你們竟敢——竟敢把它們都送給人類自救聯盟?”

畢維斯指著國主,憤怒大吼。

韋納國只是個小國,之前一直為萊洛帝國輸送礦產,如今畢維斯來,韋納國主卻把最後一批礦產交給了人類自救聯盟。

國主摸了摸花白的鬍子,將桌上的王冠鄭重地戴在頭上,隨後笑道:“我國的壽命本就肉眼可見,不斷地被你們壓榨、掠奪、侵佔,沒有一點尊嚴,等到礦產耗盡的那一天,我國這群自由信教者遲早會被你們毀滅,只不過,在壽命告終前,吾作出了最後的決定——我國的符篆家們已經遷移至人類自救聯盟,聖盟軍們,你們無法再從我們這裡掠奪一針一線!”

“愚蠢——愚蠢——愚蠢!”

畢維斯飛起一刀,斬斷了國主的頭顱。

老人的頭顱滾落在地,最後依然是笑著的。

蘇文笙望著這一幕,淡淡道:“蘇明安,你看到了,這位國主本來不用死。

他被你的影片帶動,選擇了背叛神靈。

如果他聽話地把最後一批礦產交上去,他不會死.”

蘇明安說:“他沒有死,他真正地活了.”

蘇文笙眯了眯眼,沒有反駁。

他揮了揮手,鏡子裡浮現了新的畫面。

福港圖獨立王國,人們舉著火把衝入王庭,他們叫囂著“聽從舊神”的話語,將花圃全部連根拔起,將僕人們全都殺死,把女皇拽了出來,割下她的頭顱去找人類自救聯盟投誠。

女皇性情軟弱,一直服從於神靈,哪怕遭受別國入侵,她也只會不斷地割地賠款。

人們終於意識到她保護不了國民,在這個關頭掀起暴亂,殺盡了她與她的子嗣。

年幼的王子哭泣著,被暴民們的鐮刀鋤頭刺穿,他幼小的臉上殘留著天真,尚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因為這種理由不顧性命地發起暴亂。

——既然麵包吃不飽,那吃蛋糕不就好了?

——既然窮得活不下去,那信奉神靈不就好了?

神靈是多麼愛他們啊,為每個人都安排好了死亡結局,如果整天捱餓,那就按照神靈的安排被餓死,大家來世一定能得到幸福的。

小王子不理解,因為他從小被灌輸的就是這種思想,所以直到他被憤怒的鐮刀刺穿的那一刻,他依然不理解。

不理解,暴民,愚昧,粗魯,異教徒。

——你們為什麼要掀起戰火?

——你們為什麼不能聽從命運的安排,乖乖去死?

——你們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做——

“……”

——雨中的綿羊?

“女皇死了!女皇死了——!”

“大家衝進去!把要焚燬的書籍都搶救出來!”

“——快,快!”

蘇文笙垂著眼瞼,望著鏡中的這一幕,人們的表情恍若烈火,竟比天際的朝顏更要鮮烈幾分。

“……我見過那位女皇.”

蘇文笙說:“她並不想當女皇,但王室只有她一個繼承人,她厭惡戰爭、暴力與衝突,性情很柔軟。

當我有天和她下棋時,她曾哭著對我說,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和平。

她平時會救助貧民窟的孩子,也修建了上千所孤兒院.”

“最後,她死去,人們撕爛了她的所有功績,她無辜的孩子死於她最痛恨的暴力.”

蘇明安說:“厭惡暴力不應當成為理想,而應當成為手段.”

二人的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蘇文笙揮了揮手,鏡子出現了新的畫面。

聖盟軍總部,青鳥俯瞰臺下的人們,揚起手說:

“——我們必須對你們進行洗腦,清除你們有關歷史的記憶.”

“神子大人,不可以啊。

我聽說記憶清洗的技術還不夠完善,有超過七成的人都變成了傻子,我們的腦子裡還有許多重要的資料!”

一個研究員跪倒在地,大喊出聲。

青鳥撥了撥耳邊的玻璃墜,聽著它們碰撞的清脆聲響。

他神情悲憫地嘆了口氣:“誰讓你們喝下了人類自救聯盟發放的特效藥,回想起了過去的記憶。

既然如此,就由我們聖盟軍再度幫你們抹去這些不該有的記憶.”

他撫摸著耳後的血色紋印,嘆息道:“放心吧,不會要你們的命的,我的心很好,見不得殺生.”

“不該有的記憶——我和女兒的回憶,我和母親小時候走過的麥田、她給我織的毛線衣的樣子——那些都是‘不該有的記憶’嗎?”

有人大喊。

“我前幾年看過的童話書,寫下的感想,那些都……不能留存下去嗎?”

“我們到底……為什麼走到這地步,為什麼要這麼悲哀地活下去……”

蘇文笙望著這一幕,這一次他什麼都沒有點評。

二人沉默地望著鏡子中的畫面,直到人們的咆哮聲和哭喊聲交織,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畫面中,人們被押送進記憶清洗的房間,從此以後,他們會忘記自己那些珍貴的記憶,忘記自己小時候曾經見過什麼人,愛過什麼事,有過什麼自己立誓奉獻一生的愛好,忘記逝去的親人,忘記他們生前曾經多麼愛他們,忘記他們的墓碑又葬在哪裡,忘記自己那些不切實際卻又支撐一生的……夢。

尚且幼小的孩子甚至會忘記他們的父母,也不會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他們就此成為了人生中的陌生人、歲月中的漂泊客,就像統一複製的仿生人,除了外貌與名字不同,其他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忘記自己,忘記根基,忘記恩情與愛,忘記文學、美術與音樂,忘記人類感性或理性的一切。

忘記了“自己”。

“你知道人類的光輝在哪裡嗎?”

海風之中,蘇明安緩緩開口。

“啊.”

蘇文笙收起了鏡子:“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你的血還是燙的嗎?”

蘇明安說。

蘇文笙將手放在心口,似是認真地感知了一下。

“當然.”

蘇文笙的神情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痛苦:“它還沒涼.”

“所以你還要阻止我掀起神戰嗎?”

蘇明安的語聲也夾雜著晦澀:

“你難道也已經……忘記了你的‘自己’嗎?

“蘇文笙,我沒有要求他們必須獻出生命,他們只是因他們的意志,自己決定了反抗,他們不再想做雨中的綿羊,他們想朝我奔去.”

“我僅僅是喚醒者,我自稱舊神,給予他們站起來的機會。

如果他們決定服從聖盟軍,再也不抬頭,他們當然也能活下去.”

“你何以因我給予了光——給予了黑暗中人們一點火苗——就認定所有的死亡因我之罪?”

“他們要恨我,就等到神戰結束,所有人都獲救的那一天,再用炮火指向我.”

蘇明安指了指心口,心口隱隱發燙:

“我可以……吞嚥億萬人的憎恨.”

他不是阿克託,不會把戰爭中的所有死傷都攬在自己身上。

他當然會對戰爭感到抱歉,也會為死傷者愧疚,但不會獨自一人揹負罪孽,日日痛苦。

神靈要覆滅人類,但是祂沒有開啟戰爭,選擇了給人們“吃糖”,想讓人們在糖果的麻木中死去。

蘇明安是為數不多察覺到危險的人,因此他掀起了神戰試圖瓜分神靈的力量,神戰出現了因為“蘇明安”的傷亡。

於是人類認為,是蘇明安在“越來越好的時代”開啟了戰爭,將一切怪罪於蘇明安。

糖是毒藥。

綿羊們卻以為它是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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