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先的逃亡並不順利。

車輛被迫逃入山林。

聖盟軍一直窮追不捨。

“聖盟軍緊急調軍,請立刻前往十二區密林,剿滅攜帶病毒的罪人……”車載廣播傳出聖盟軍的聲音,他們正在大肆抹黑蘇黎先。

把特效藥說成“病毒”。

蘇黎先低頭,將存放在左胸口內袋的玻璃瓶取出,凝視著這枚燦爛如藍色星辰的特效藥。

……她必須要保護好它。

這抹火焰不能斷在第四十七人。

窗外風景飛速晃過,樹枝刮擦著車玻璃。

“蘇女士,林女士,跳車吧!”

駕駛車輛的司機忽然說。

“劉師傅,我們需要跳車嗎?”

林玉子訝異道。

“森林太密了,只有這一條小道。

但這是單行道,聖盟軍肯定會在終點堵人.”

司機說:“只有你們現在跳車,藉助兩側的密集山林逃亡,才可能活下去.”

林玉子還在猶豫,蘇黎先當機立斷:“玉子,我們跳!”

她已經隱隱看到車輛後方的追兵,如果被兩面包夾,肯定逃不掉。

林玉子額頭隱隱發汗:“劉師傅,不必跳車,你可以把車停下,這樣穩妥些.”

司機笑了笑:“你以為我讓你跳車是為了什麼?就是不想停車。

如果這車一停,聖盟軍就會知道你們的活動範圍,只有把這車一直開下去,他們不知道你們在哪下車了,才會找不到你們!”

林玉子這才意識到劉師傅懷著怎樣的決心。

如果車一直開下去,聖盟軍發現車上沒有蘇黎先,劉師傅不可能活下來。

她甚至不記得劉師傅的全名,只知道他姓劉,是研究所的外聘司機。

平日愛貪小便宜,連食堂的雞蛋都要多拿幾個。

就是個沒有任何特點的小市民,喜歡計較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似乎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會在他下班後來找他。

他會把自己偷拿的雞蛋給她吃,抱怨每個月的工錢。

林玉子從沒想過他會這樣做。

“玉子,走吧.”

蘇黎先道謝後,推開了車門,狂風呼呼灌入。

林玉子最後看了一眼這位中年司機,他直視前方,林玉子看不清他的臉,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很顯然他也在害怕。

後視鏡裡他的雙眼隱隱有淚。

鮮紅的平安結在後車鏡下搖擺著,林玉子最後一眼看到的,是這枚像金魚尾巴一樣的紅結。

風聲呼嘯,蘇黎先抱著林玉子跳車,劇烈的狂風颳擦過她們的脊背。

草葉飛舞,那輛車很快疾馳而過,再也看不到了。

“唰啦!唰啦!”

直至躺在草葉上時,林玉子才恍惚地察覺——最後她連劉師傅長什麼樣都沒記住。

她的眼界太寬廣了,沒能記住一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小人物。

……小人物。

“再見,劉師傅……”林玉子喃喃道。

蘇黎先拉著林玉子的手,往密林裡衝。

她們逃了很久,遠方傳來槍聲、喊聲、炮火聲、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

每當她們即將衝出森林,就會發現不遠處有聖盟軍在駐守,無法突破。

白晝與黑夜在空中來回顛倒,她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肚子裡面只剩下了水。

身上的衣衫已經很破,幾十日的逃亡讓她們飢寒交迫。

適逢小雪,慘淡的白色霜雪從空中飄落。

聖盟軍的圍剿越來越緊密,二人被迫躲在了一處山洞裡。

山洞位於高坡之下,很難被人發現,

蘇黎先抱著雙膝,靜靜坐在一處黯光之下。

這裡是山洞唯一的光源,黯光從細細的裂縫投射而下。

她已經十分虛弱。

“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沒有吃東西了,黎先你在這等著,我去找點果子……”林玉子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沙啞。

“嗯.”

回應她的聲音,同樣很沙啞。

等林玉子找了一些果子回來後,蘇黎先已經躺在地上,閉著眼,手指還緊緊握著玻璃瓶。

那一線黯光從山洞的縫隙落下,恰好落在蘇黎先的臉上。

映照出她因為長久逃亡而蒼白的臉,嘴唇乾裂,彷彿枯死的老樹皮,兩頰消瘦而凹陷。

看到這一幕的一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緊緊捏住了林玉子的心臟。

她近乎倉皇地跑過去,去探蘇黎先的鼻息。

感知到熱風的那一刻,她才確定蘇黎先還活著。

然而,心中的惶惶之感無法褪去。

她畏懼蘇黎先的死亡。

“黎先.”

林玉子的聲音乾澀無比。

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我們……去向聖盟軍投誠吧。

這樣,你還能活下去.”

蘇黎先已經消瘦如枯骨,身體因為極度缺乏營養而向下凹陷。

很難再撐下去。

人類自救聯盟還沒找到她們,聖盟軍已經朝這裡靠近。

她們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

只有接觸聖盟軍,才能活下去。

蘇黎先是最有名的神秘學家,聖盟軍不會讓她餓死的。

但是繼續躲在這裡,絕對是……被餓死的結局。

然而,蘇黎先躺在她懷裡,搖了搖頭。

她的手,緩慢地抬起,彷彿在操控不屬於她的肢體。

手指緩緩地點了點左胸口,那是心臟的位置。

玻璃瓶與胸口相貼,也像是她的另一枚心臟。

“叮噹.”

彷彿傳來心臟與玻璃瓶清脆相擊的聲音。

這一瞬間,林玉子的心中好像也被什麼撞擊了,她突然淚流滿面。

蘇黎先牽起她的手,在她手裡寫字。

【它,是,我,的,心,髒。

……

——它是我的心臟。

——不可以交出去。

山洞裡沒有風,只有隱隱的白雪從縫隙灑入,融化在她們身周,像是白色的滿天星。

林玉子緊緊抱住了蘇黎先,滾燙的液體落在蘇黎先脊背。

她把手裡的果子捏成糊糊,緩緩喂進蘇黎先口中。

人類的心臟由血肉組成,它不可能是一枚玻璃瓶。

但當玻璃瓶攜帶了全部的薪火,在理想之人的眼中,它便成了他們要拼命保護的心臟。

一旦心臟破裂,自身也不得獨活。

就算她們死在這裡,玻璃瓶也不會落入聖盟軍手中被銷燬。

等到人類自救聯盟打過來,也許它還能被發現。

即使,那個時候,人們看見的,只有兩具連血肉沒有的枯骨。

還有一枚仍然散發著湛藍光輝的玻璃瓶。

蘇黎先吞吐著果子糊糊,她的吞嚥功能已經變得困難,一邊吞一邊乾嘔,像反芻的牛。

林玉子只能不斷地幫她吞嚥,喂她喝雪水。

她的呼吸像老舊的風箱,一聲接著一聲,刺耳地響,氧氣也成為了奢望。

“玉子,除了聖盟軍……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幫我們,我們……不可以放棄.”

蘇黎先的臉色像紙一樣白。

“……好.”

“不要屈服……不要捨棄我們的歷史。

抹殺一個種族的最好辦法,就是抹殺他們的歷史與文化,我們……不可以屈服,要等待救援.”

“……嗯.”

“我……有點累了.”

“沒事的,睡吧.”

當蘇黎先睡去後,林玉子的瞳孔開始失焦,她背對著蘇黎先,反反覆覆地重複一句話,形同瘋魔。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山洞裡的時日持續了很久,外面逐漸佈滿了聖盟軍。

林玉子甚至不敢出去找野果,她只要踏出山洞半步,就很容易被發現。

蘇黎先本就虛弱,四十六人的情感與記憶一直折磨她,一旦沒有食物,她的身體惡化得遠比林玉子快。

今天是在山洞的第七天,林玉子悄悄關閉了手電筒的電池報警。

如今她們連光源也沒有了。

她們都在變得越來越沉默。

長久的等待、絕望與飢餓,在這暗無天日的洞穴裡等待死亡一步步降臨,比刑罰都要磨人。

蘇黎先已經難以行走,她甚至連起身都困難,一天裡有二十個小時都神智模糊,嘴裡又是“媽媽,我想吃紅燒排骨”,又是“別搶我的畫……”,又是什麼“老班長,你值得你驕傲嗎”,這些含混不清的言辭。

林玉子聽不明白。

她只是反覆親吻著玻璃瓶,望著它如同辰星般的光,假想著一切美好都在裡面。

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以一種機械而呆板的形式。

這一天,林玉子正在望著頭頂縫隙間的落雪。

這時,她突然聽到蘇黎先的聲音。

“玉子.”

沉穩,清脆。

一點都不嘶啞。

林玉子回頭,望見許久沒有起身的蘇黎先,竟然一反常態地站了起來。

蘇黎先今天精神很好,連面色都紅潤了些,令人感到驚訝。

“你起來幹什麼?”

林玉子想讓她繼續休息。

“畫畫.”

蘇黎先笑了笑。

她拿起地上的石頭,一步一喘地湊近山壁,開始刻東西,動作顫抖,彷彿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她刻得很認真,眼神很亮。

林玉子湊近一看,蘇黎先在用石頭畫畫。

簡筆的花樹、綻放的玫瑰、爬滿臺階的綠藤。

隨後,是一個個火柴人,研究所的同事們、司機劉師傅、食堂的王大媽、保安陳師傅、吳師傅……

彷彿蘇黎先正在用人生的最後時刻,用最簡單的紙和筆,在石壁上譜寫她的一生。

“這是,玫瑰花?”

林玉子輕聲問。

“嗯。

文笙從小就喜歡玫瑰花.”

“這是,綠藤嗎?”

“嗯。

崇平喜歡的.”

“畫得很好看.”

“為了玫瑰花,為了綠藤,你也要活下去,好嗎?玉子。

你會告訴所有人,冬天不是永恆的。

這不是一個人的英雄主義,這是所有傳火者共同壘築的未來和希望.”

“你也是.”

“……”

蘇黎先用一種林玉子難以理解的眼神,望了林玉子一眼。

最後,蘇黎先用顫抖的手,捏著石頭刻下了最後的三個人。

這三個人,她畫得格外認真,不是簡單的火柴人。

戴著警帽的男人,身姿筆挺,笑容和煦。

穿著白大褂的女人,手捧絃琴,手指勾勒著琴絃,視線望向正中央的少年。

穿著校服的少年,懷裡抱著一隻胖胖的橘貓。

臉上是開朗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

它們存在於石壁上,存在於這暗無天日的山洞中。

一家三口帶一隻貓,皆在微笑。

彷彿很遠很遠的未來,真的會有很好的事,也許他們都能得到幸福。

“咔噠.”

石頭髮出脆弱的響聲。

蘇黎先嘔出一口血,緩緩往前倒去,她吐出的血沾在了石壁上,畫染上了血色。

林玉子立刻摟住了她,像抱住一塊即將融化的冰。

蘇黎先的精神勁已經過去了。

她重新變得虛弱,甚至於,比之前更虛弱。

“玉子,答應我……一件事.”

蘇黎先低喘著。

林玉子摟著她,只是搖搖頭。

她很想答應蘇黎先,心裡卻有個聲音在反覆告誡她——不可以答應蘇黎先,你知道她想請求什麼的。

不可以的。

“山洞裡……還有最後的一些野果,它們……是會被耗盡的,數量不多.”

蘇黎先斷斷續續地說:“之前……我們一直省著吃。

但是,兩個人……是不夠的,我們最好要活一個人,等到……把特效藥帶出去,你……明白我的話嗎?”

林玉子什麼都沒說。

她明白。

她當然明白蘇黎先是什麼意思。

但是……

“……”

蘇黎先低頭,理順林玉子的亂髮,撣去林玉子身上的灰塵,拿起口袋裡的口紅——這是她平日裡就放在身上的,在出席一些場合時能用到。

她將口紅點在林玉子乾裂發白的嘴唇上,像一抹雪地裡的血。

“別動.”

她的聲音很低。

“……玉子,我想看見你,漂漂亮亮的.”

不要拒絕我的請求,你要好好活著。

我想把漂亮的你的樣子,最後記在我的腦海裡。

我想借用自己迴光返照的最後機會,做盡自己最後想做的事。

畫畫,哼歌,給你畫一個美麗的妝。

讓我死去了也不會忘記。

黑暗的山洞裡,只有一抹晨曦透過縫隙灑在二人身邊。

口紅塗抹著唇瓣,畫出鮮烈的色彩。

她們的眼神流露出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平靜,好像即將面臨死亡的不是她們。

誰都沒有說話,彷彿靈魂已經短暫地逃離了這個幽閉的山洞,竄入了某個尚未到來的黎明。

直至蘇黎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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