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想過這麼好的結局。

一切都回來了。

翟星沒有被高維生物統治,也沒有陷入阿克託那樣混亂的戰爭,所有人都回歸了平凡的日常。

沒有人絕望,沒有人死去。

歲月靜好,文明常在。

看似絕望的場景——反而是他從來都不敢妄想的he。

……好到令他覺得破碎。

他抱緊玥玥。

大雨落在他們緊靠的頭上。

路人奇怪地看著他們,沒有人止步,沒有人大喊,彷彿蘇明安真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無需投以更多的視線。

這讓他感到久違的寧靜。

彷彿又成了那個普通的十八歲少年。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我曾想過世界遊戲結束,翟星卻沒有脫離高維統治,所有人都活在恐慌之中。

……我曾想過最後時刻願望衝突,造成了誰都不願意看見的局面,戰火紛飛,人類種族斷絕,翟星陷入死寂。

……我曾想過最後的積分進度條沒能達標,人們都在痛哭流涕中死去,誰也沒能回到故鄉。

……我甚至想過我會失敗,卡在了死檔之中,整個人類文明都不斷重複固定的時間,直到永恆。

……我獨獨沒有想過,真的會有這麼美好的結局。

雖然我變成了一個瘋子,但所有人都回來了,人類沒有陷入世界遊戲後的戰亂之中。

這樣我已經……很高興了。

這證明我實現了理想,證明我的付出沒有白費,這證明……我成功救下了你們。

雖然是虛假的。

“……玥玥.”

蘇明安低聲說。

“嗯.”

玥玥的聲音依舊溫柔。

她永遠會在他的身邊,即使是他最困難的時候。

“帶我……回家吧.”

蘇明安想。

既然暫時無法打破幻夢,那隻能到處走走。

他從來不敢想自己也能回家。

“好.”

玥玥說。

她牽著他的手,在大雨下緩緩地往一個方向走。

轉過拐角後,蘇明安站在熟悉的家門口,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沒有回到這個家了?

連平時做夢都不敢回憶。

因為他害怕自己變得軟弱。

熟悉的桌椅佈置,熟悉的老舊電風扇,熟悉的臺式電腦。

床頭櫃上放著和父親的合照,窗臺上的含羞草依然在茁壯生長,父親在照片上對他笑著,彷彿一直在等他歸家。

他從早已被埋葬的記憶裡,緩慢地找出關於這個家的記憶,然後將眼前的景象一一重疊……

“我回來了.”

蘇明安說。

無人回應他。

自從十歲起,他每天都會在回來的時候,站在門口喊一聲“我回來了”,希望家裡能有什麼人回應他,哪怕一聲回應也好。

可是從來都沒有。

“……”

他走進這個熟悉的家,地板發出吱呀的響聲。

玥玥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他走到自己房間,開啟了臺式電腦,桌面亮起,滑鼠停留在pr剪輯軟體上,裡面還存放著好幾個沒有剪輯完的恐怖遊戲實況影片。

是他在世界遊戲開啟前熬夜剪輯的,還沒來得及釋出。

他點開這些影片,聽到了有些陌生的、活潑的、自己的聲音。

“……這個走廊的轉角有一個櫃子,可以躲進去。

然後從木門躲進存檔室,上一炷香……好了,存檔了.”

“上方會有鬼手,所以需要儘快辨認出哪個是正確的門,不然鬼手會越來越多.”

“紙嫁衣?我錄過了啊,這位觀眾可以去看我的主頁.”

“這樣……就可以把老奶奶堵在門內,你看,她根本就拿我們沒辦法……”

蘇明安一遍又一遍看著這些自己沒剪輯完的遊戲素材,他反覆地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無比陌生。

……這麼活潑的,是我的……聲音?

他下意識用手指抵住聲帶,想發出類似的聲音,可是怎麼都不能了。

彷彿有什麼東西早已堵在了他的喉嚨,嚥下了一切過去。

明明只過了五個月……為什麼他就再也發不出那種聲音了?

他再一次地左右環顧,試圖找到脫離幻夢的辦法,可神靈似乎故意讓他留在這裡,根本不回應他。

“明安。

吃完了藥,我們一起打遊戲好嗎?”

玥玥站在門口:“跳跳跳遊戲.”

“……”蘇明安沉默片刻,緩緩應了一聲。

玥玥的遊戲技術增長了許多,他竟然有點打不過她。

他們坐在床上,晚風透過窗紗,吹起她漆黑的長髮,她專注地盯著手裡的遊戲機,未曾察覺幾縷長髮觸及了蘇明安的臉頰。

他撥開她帶著檸檬洗髮水香氣的長髮,低頭專注於遊戲機中。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打遊戲的少年少女安靜的沉浸於小小的四方螢幕中,窗外傳來小販的叫賣聲、腳踏車叮噹叮噹的聲音,遠方的萬氏廣場傳來動感的音樂聲。

除此之外,便是“滴滴答答”遊戲機的聲音,霞光透過窗紗浸染著少女飄揚的黑髮,一切美好得恍若永恆。

“明安,你以後想玩雙人成行嗎?”

玥玥說。

“好啊.”

“胡鬧廚房好像也很有意思.”

“嗯.”

“我們有機會一起玩。

你可以繼續做up主,每一期影片我都會給你投幣.”

“好.”

“然後……青年探秘社也繼續吧,我看你對偵探類和解密類的書一直很有興趣.”

“這個不了.”

“明安……”

“我現在對解密不感興趣了.”

“好,其實你想做什麼,都有很多時間,大學生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你對什麼感興趣,想去做,都可以——你是自由的,明安.”

蘇明安的手指微頓。

玥玥託著腮看他,手裡的遊戲機擱在膝蓋上。

血紅色的霞光親吻著她的臉龐,她的眼眸一眨一眨。

他在這一瞬間恍然地察覺到,她的眼神並不是那個十八歲的懵懂少女,而是經歷了許多段人生的、獨立而自主的玥玥。

她能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適時說出安慰他的話。

她備好藥陪在他身邊,靜默地望著他發瘋,然後寬慰他。

……到底是什麼時候,不再是她依賴他、他帶領她。

而是她開始照顧他、她引導他。

完成了使命的救世主在歸隱後,始終持劍的騎士陪他走完最後的旅程。

這一瞬間,蘇明安的心中有尖銳的聲音在不斷叫囂,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短暫的溫暖,你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它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它。

他突然開始乾嘔,放下游戲機緩緩的躬身,捂著胸口,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強烈的緊張感猶如巨石堆積在他的胸腔,一寸一寸擠壓著他的咽喉。

苦痛感如同一柄尖銳的長針,刺入他的大腦。

……這些溫暖不屬於你。

回去,回去,回去!

他重複著這樣的想法。

他連做夢都怕,連觸碰到一絲溫暖都會覺得不合時宜。

“神靈……快讓我離開這裡……”

“神靈……!”

蘇明安再一次地試圖找到出口,可無人應答。

他感到眼前的世界像旋渦般開始扭轉,七彩色的斑斕佈滿了他的視野,椅子、桌子、窗戶都在他的眼前狂舞,直到他的意識陷入了一段時間的空白。

再度睜開眼時,他躺在床上,玥玥已經不在房間裡。

門外傳來極輕的討論聲,蘇明安卻能清晰地聽見。

“……他的精神狀況還是這樣嗎?”

呂樹的聲音。

“是。

他總是以為自己還身處世界遊戲,心理醫生都覺得他病得很嚴重。

他剛才和我打了一會遊戲,又突然昏了過去.”

玥玥的聲音。

“還是催眠吧。

既然藥物調整一直沒有用,只能讓他忘掉那段記憶了.”

山田町一的聲音。

“我知道。

路有一些路子,他認識一些靠譜的催眠師,國外的.”

呂樹的聲音。

“哈哈哈……路有一些路子,這話聽起來好搞笑……”

幾個人笑起來,似乎想要調節氣氛,但笑聲中只有苦澀。

蘇明安透過門縫,看著門口的幾人。

呂樹看起來狀態不錯,穿著運動衫,臉頰紅潤,竟然還高了幾厘米,看來是有了充足的營養。

病也治好了。

他的身後跟著一條白色的薩摩耶,狗狗笑起來很可愛。

他居然連寵物都開始養了起來。

山田町一大大方方地穿著洛麗塔裙。

他的神情看起來很陽光,初見時的陰鬱已經完全褪去。

他不再是那個因為女裝而被指責到跳河的高中生。

他手裡拿著畫板,似乎要去寫生。

旁邊還站著莫言和林音,他們也穿著厚實的衣服。

皆是臉色紅潤,衣裝整潔。

林音的背後還揹著一把吉他,看起來是要去上吉他課。

……他們都得到了幸福。

蘇明安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他望見了自己堪稱瘦骨嶙峋的手,望見了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孔、凸起的青筋,然後他微微笑了。

……真好。

神靈啊,你構造的未來並不能打倒我,它反而使我感到幸福。

接下來,他試圖一邊到處走,一邊找到離開幻夢的辦法。

呂樹他們一直陪在他身邊。

所有人都默契地繞開了有關過去的話題,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世界遊戲。

他們歡笑著,共同維持著溫馨的假像,誰都假裝沒有看到蘇明安口袋裡的抗抑鬱藥。

每當蘇明安拿起鋒利的東西,他們都會十分緊張地湊過來,幫他接過,彷彿生怕他自殘。

每當蘇明安開始呼喊神靈,他們都會沉默在原地,以一種靜默的、尊重的態度,等他呼喊完,然後給他遞上藥。

……這讓蘇明安覺得,他彷彿是一個蒼白的人偶。

隨著某種存在而不顯形的絲線行動,

每當他看到呂樹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到山田町一眼底掩埋的悲傷,看到玥玥沉靜而麻木的視線,他的心都會開始不由自主地抽痛。

……你滿足了嗎?

……你真的滿足了嗎?

他無法確認這一點。

他無法給予一個肯定的答案。

人會有私慾,於是利己主義雖然不能放在臺面上讚頌,但大多數人內心都極度認可著這個觀念。

這讓他們覺得救世與他們無關,更不能損害他們的自身利益。

假使要他們承受反覆死亡的痛苦,還不如服從高維統治自己的家園,藉此能力沉醉於眾人的狂熱追捧。

但蘇明安想,偏偏他覺得有些理想高於私慾。

他也是人,也會時常叩問自己是否值得。

但每當他感到困惑,總會被他人的善意拉住,哪怕這些善意相比惡意,微小到難以察覺。

所以,誰會相信一個人能毫無私心地為世界奉獻呢?

就連蘇明安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但他就是沒辦法放下。

如果說死亡回檔的權柄是翟星文明最後爆發的掙扎,是人類種族最後送出的終末之火,他在得到這個饋贈的剎那,就無法對它置之不理。

他無法欺騙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作壁上觀、放縱自我的人。

他不能讓自己成為愛德華,也不能讓自己成為水島川空。

他是蘇明安,只是蘇明安。

他回頭,望向他們。

看見林音拿起照相機,笑著給他拍照,呂樹摸著薩摩耶的頭,玥玥叼著巧克力棒,眯著眼笑著。

江邊的風吹過他們的髮絲,黑的白的糾纏在風中,咔嚓一聲,笑顏定格成花。

蘇明安就在這江風中微微笑了,彷彿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陽花。

……所以善意如同裂縫中斜斜灑入的陽光,越黑的地方越珍貴。

……所以他構造了一個燈塔,讓自己成為了一個符號。

無數次瀕臨崩潰又再次前行,無數次掙扎於恐懼、孤寂與痛苦。

所以他無法逃走。

……

在路過跨江大橋時,蘇明安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孤獨地坐在大橋的欄杆上,眺望著河上穿梭的漁船。

他穿著卡其色的風衣,襯衫依然沒塞好,江邊溼潤的風吹著他的衣袍,臉上是一種沉寂而老去的表情。

蘇明安走到他身邊,靜默著,陪他一同看流淌不息的大河。

那個人望了蘇明安一眼,很輕很快地收回了視線,彷彿被燙到了一樣。

他們在這裡看了許久,直到夕陽墜成最後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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