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天城,下著小雨;街面上的販夫走卒這幾日也不敢大聲地吆喝生意了,圍欄茶樓裡,也不再有說書人吊人胃口的“請聽下回分解”;就連一直以來都客流如潮的紅帳子,這些日子也消停了下來,平日裡七橫八橫的老鴇子這會兒也不敢出門罵個是非。

城還是那個城,人還是那個人,但這座城和這裡的人,卻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比往常多出來的一隊隊甲士,左臂綁著白布,邁著森然的步伐在城內巡視,不少人眼睛紅紅的,盯著街面上不時出現的人,似乎恨不得作勢就上去殺人。

都是見過大仗的精銳,屍山血海裡翻騰過,真要怒火上頭時,當真是有著那麼一股子煞氣,濃郁得讓人不敢直視。

歷天城作為曾經聞人家的老巢,變相也算是“一國之都”,裡頭的百姓,可不是什麼鄉野村夫,那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但越是這樣,大家心裡就越是冒涼氣兒,明明已然盛夏,卻總是脖子梗兒那發寒。

………一處客棧內,小二剛端送上去一份酒菜,門口站著一個上半身只著黑褂的漢子,漢子伸手從小二手裡接過飯菜,同時丟了一塊碎銀子過去。

按理說,這會兒小二應該大喊一聲:“謝爺賞嘞!”

同時大聲報出賞錢數目,一樓的櫃檯和其他夥計也都會齊聲高呼“謝賞”,給發賞錢的這位爺撐起那面兒。

但這次,小二隻是對漢子拱手,臉上帶著阿諛的笑道謝,卻沒敢喊出來。

在這個當口,任何的喜慶和喧譁都很是不適。

漢子也不以為意,端著飯菜推開房門。

客房內的小桌旁,坐著兩個男子,一個身著青色的長衫,年紀看起來三十出頭的樣子,面嫩得很,說話聲兒也很尖細;另一個身著儒服,年過半百,手撫山羊鬚,面容蒼老但眼珠子卻極為通透。

漢子將飯菜擺上桌,行禮後又默默地走了出去,關上房門,站在外頭樓道上恢復之前的姿勢。

房內,李英蓮端起酒壺,先給對面的老者倒了酒,然後再給自己倒上,放下酒壺後,李英蓮嘆了口氣,道:“雜家也是倒了血黴了,多少年來,頭一次領到出京的差事,誰曉得居然碰上了這等事兒,哎喲喲,這回去可怎麼給太子爺交代喲.”

老者微微一笑,沒喝酒,而是伸手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丟了幾顆入嘴,邊咀嚼邊道:“公公何必如此煩憂,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哪裡來的和公公你有半點干係?”

李英蓮伸手指了指老者,道:“你呀你,是不曉得主子們心裡的譜兒啊,雜家這種當奴才的,在外頭,看似奴憑主貴,風風光光,但歸根究底,得主子看得上你也願意用你。

哪天要真是主子不用你了,就是連那新入宮的小閹小婢都敢不拿正眼瞧你!”

“嗯?”

老者顯然沒能聽懂。

“就是晦氣啊,你想啊,太子爺這次派我出一趟差,就碰到這檔子事兒,等下次時,就算為了討個吉利,估摸著也不敢再用我了,哎喲喂.”

李英蓮繼續自怨自艾。

“呵.”

老者終於明白了過來,只得在心裡感慨一句宮內生活不易,太監天生會演戲;老者馬上又道:“公公,話雖說是這般說,但你焉知太子爺知道這事兒後,是覺得悲呢還是覺得喜呢?從而,你又焉知太子爺日後看你是晦氣,還是覺得吉利呢?”

李英蓮剛剛端起酒杯,聞言,手腕一抖,酒水撒了出來,忙瞪了一眼眼前的老者,呵斥道:“大膽!”

老者繼續“呵呵”,同時繼續吃花生,不以為意。

“你個老東西,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可知靖南侯昨晚已經回城了?外頭滿大街的靖南軍甲士,那眼睛都紅通通得瞪得嚇人!”

老者依舊淡定,道:“都是主子腳下的狗,咱自家人關起門來說點兒自家話怎麼就那麼難?難不成是你李英蓮跟著主子爺入了東宮,身份比著日後的魏忠河去了,眼下就立馬變得精貴了,瞧不上我這個當年一起舔狗盆的老哥哥了?”

“老文,你是在江湖待久了,散漫慣了,我不怪你.”

“我也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也想在燕京城內買個小院子,三倆丫鬟伺候著養養老,但我能麼?我文寅但敢和主子爺說一句我老了,我不想幹了,你信不信第二天我這幾兩肉就得丟燕京城外的臭水溝子裡去漂著?”

李英蓮耷拉了一下眼皮,道:“成,你想說什麼你就說什麼,雜家平日裡出來機會不多,倒真想聽聽你的意見,等回去後,也才有東西和太子爺說道說道.”

“就是嘛,你丫,少咋咋呼呼的,你李英蓮當初害死你乾爹上位的時候,可沒那麼膽兒小.”

“偏了.”

“不偏,咱就從你這次事兒上說起吧,咱家主子和靖南侯是什麼關係?”

“舅舅和外甥.”

“可不,外人眼裡,都這麼看,說這靖南侯爺是咱們太子爺背後的一座大靠山,靖南侯在,咱主子這太子位置才能坐得穩當;但外人他看不通透,你我,難不成心裡還能不清楚麼?靖南侯和咱主子爺,可有半點甥舅情分?不,靖南侯這個人,甚至可以說,可還有半點情分?”

李英蓮沉默不語。

“田家滅門夜,皇后娘娘省親歸家,他靖南侯敢當著皇后娘娘的面自滅滿門,娘娘回宮後至今一病不起,甚至傳說得了癔症。

咱主子爺別的不提,有一點,咱都是認的,那就是孝順,主子爺和皇后娘娘之間的關係,那是真正兒的。

你說,這事兒之後,咱主子爺對他這位舅舅,拋開日後繼承大位所需,可還會剩下半點親情?嘿嘿,甚至說一千道一萬,那田老爺子可也是主子爺的親外公,靖南侯一個連自己爹孃都能下狠手屠戮的人,也就咱當今陛下敢用他,日後等咱主子爺登機,呵呵.”

李英蓮慢慢閉上了眼。

“行了,知道你在宮裡待著,規矩多,也大,我這些話,你聽著心裡不舒服,成,咱就不說這個了。

就說說靖南侯夫人的事兒吧,你也來歷天城有段日子了,可曾見過靖南侯夫人?”

李英蓮睜開眼,搖搖頭,“靖南侯夫人住在侯府深處,守備森嚴,且靖南侯在出徵前留過令,侯府自他回來前,不再見客。

莫說我是奉了太子爺的命,就算是他魏忠河帶著皇命來了,他也進不去這侯府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他靖南侯,也確實是有誰的面子都不賣的資格.”

“所以,雜家入城以來,一直在城外驛站裡住著,未曾見過那位侯爵夫人,本想等等,等生產了後,再替太子爺將禮單送上去,拿個回條兒回去,也算能夠交差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靖南侯這次出征得多久能歸,總不至於一直瞎等著,誰成想,居然就出了這檔子事兒.”

“你可知出事兒的地方在哪兒?”

“天虎山山道上,這歷天城裡的百姓,可都在傳著呢,那天據說鬧出的動靜不小.”

“百姓傳的話,往往不能信太多,這歷天城的百姓可都傳著靖南侯因殺戮過度,報應落在了其妻、子身上,說其妻待產時做了噩夢,想去天虎山道觀裡為侯爺祈福,誰成想回來時,道祖降下雷霆,將其劈死。

到最後,再來個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做個批註.”

李英蓮笑了笑,道:“我打探來的,也是這個說法.”

“你信?”

“自是不信的,宮中的那位老太爺曾對俺們說過,他修行了一輩子,連老天爺的一個屁都沒聽見。

所以什麼善惡到頭終有報,蒼天有眼,都是忽悠人的鬼東西.”

文寅聽了這話,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道:“你啊你,確實是在宮內待久了,人的腦子,就有點兒不對勁了.”

“咋了?”

“什麼天降雷霆,自然是假得不能再假的事兒,你居然去想這個.”

“那雜家該去想什麼?”

“去想想,靖南侯夫人,除了他是侯爺的女人以外,她還有個什麼身份!”

李英蓮面容頓時一滯。

文寅繼續給自己嘴裡送著花生,同時緩緩道:“這些年,我幫著太子爺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招攬一些江湖人士做一些同樣是見不得光的事兒,多多少少,也接觸過密諜司的人。

他們許是看我們是咱主子爺的人,外加我們也從未做過過火的事,所以大體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說句心裡話,都說乾國銀甲衛多麼無孔不入,但咱大燕的密諜司,也絕不是什麼等閒。

就說那位侯爵夫人吧,她要不是懷孕,這次靖南侯出征雪原,她定然是會跟著一起去的。

這樣子的一個女人,你說她會因為丈夫遠征在外,因為做了一個噩夢而魂不守舍?然後傻乎乎地去天虎山求道上香保平安?她難道不知靖南侯在外面有多少仇人麼?別的不談,就光光是在這三晉大地上,想殺靖南侯的人,數都數不清了都!”

李英蓮一邊聽一邊小口嘬著酒;“這問題的關鍵,在咱們這位靖南侯夫人,為何會離開戒備森嚴的侯府,去那天虎山.”

李英蓮砸吧著嘴,下意識地問道:“為何?”

熟料,文寅下一句話,卻直接嚇得李英蓮手中的酒杯摔落在了地上,砸了個粉碎,同時門外放風的大漢聞聲馬上推開門衝了進來。

“出去,出去!”

李英蓮馬上指著門口尖聲道。

大漢愣了一下,行了禮,又退出了客房,同時將房門給再度關閉。

李英蓮左手撫摸著自己的胸口,整個人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了地上,他抬著頭,瞪著文寅這老頭,小聲且沙啞地質問道:“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文寅繼續老神自在地吃著花生米,而他先前問的那句話,還一直在李英蓮耳邊環繞,字字刺痛耳膜:“李公公,你是太子爺派來給靖南侯的孩子慶賀的,那,陛下是不是也派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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