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篝火,搖擺的目光,搖晃的神情,搖搖欲墜的氛圍;整個堡寨內的一切,似乎都在鄭凡的沉默中,顯得那麼惶惶。

周圍站著的蠻兵們毫不掩飾地將目光投向角落裡的那些女人,眼裡,像是要放火。

自打那一晚,他們追隨著少族長的軌跡來到了那座塢堡到現在,他們就像是被鐵籠子束縛住的野獸。

從北到南,再到這裡,異國,戰爭,黑夜,一個個全都是鬆開牢籠的要素,一些屬於他們的本能,已然在逐漸復甦。

乾國人喊燕人燕蠻子,其實是一種地域歧視,和後世各地域之間互黑差不多。

但無論是燕國人還是乾國人,對蠻族,那種稱呼,早就超出了同類間圈子鄙視的概念,甚至,已經上升到了種族概念。

蠻族,就是一群人形的野獸!梁程站在邊上,微微閉著眼,似乎周圍的一切,他都看不見。

鄭凡慢慢抬起頭,目光在周遭蠻兵身上緩緩地掃過,用蠻話開口道:“想女人了?”

蠻兵們一個個瘋狂點頭,甚至開始下意識地咽口水,鄭凡這句話的暗示意味很濃,他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無論是燕國的女人,還是乾國的女人,誰讓我知道碰了她們,我就會讓誰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

“噗通!”

“噗通!”

所有蠻兵全都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梁程也微微睜開了眼。

“這些話,我只說一次,等稍後你們其他族人來了,替我轉告.”

說完,鄭凡站起身,走向了堡寨的臺階。

梁程掃了眼四周,用蠻語簡單地下令:“看管,警戒.”

隨後,他也順著臺階走了上去。

今晚,天上看不到多少星星,也看不見月亮,估摸著,明天是要下雨了。

鄭凡聽到了後面傳來的腳步聲,自然知道是誰跟來了,開口道:“是不是覺得我剛剛的命令,很不近人情?”

有些東西,是很難避免的,每一次的戰爭殺戮之中,都會夾雜著女人的淒厲哀嚎。

“屬下只負責執行主上的命令.”

“我以為你會覺得我在瞎指揮.”

鄭凡當然清楚,讓手底下的蠻子放縱一下,一來,可以鼓舞他們計程車氣,二來,也能收穫他們的忠心。

後世的古惑仔們選擇老大,也是看哪個老大能給他們飯吃,給他們錢花,給他們太妹睡。

“屬下理解.”

“其實,如果他們不是蠻子,是正兒八經的燕國騎兵,我估計真不會反對。

反正,這個堡寨裡的女人,也是做這個營生的,也不是什麼良家。

完事兒後再給筆銀子做感謝費就是了,說不得還皆大歡喜.”

“主上,屬下覺得,給銀子的話,下面的那些女人,也是願意接待蠻族的.”

鄭凡轉過身,看著梁程,目光,有些深邃,緩緩道:“我就是在雙標,行麼?”

“行的.”

“我不覺得自己是燕國人,我對燕國,說實話,沒有太多的歸屬感,本來,可能會有一點的,如果在虎頭城再生活得久一點,如果沒有經歷那次去做誘餌民夫的事兒.”

梁程站在邊上靜靜地聽著。

“我對乾國也沒歸屬感,可能因為當過燕國的官,對乾國,反而有種本能的排斥。

但對蠻族,哪怕沙拓闕石還在翠柳堡裡的棺材內躺著,我敬重他,但對蠻人,我是一點好感都欠奉。

我不知道我的立場到底在哪裡,但我若是看見蠻族人對這裡的女人下手,我會憤怒.”

“主上,您不用對我解釋這麼多.”

“我怕我的任性會對你接下來統領他們帶來影響.”

“主上多慮了,您太小瞧我們的手段了,從他們那一晚進入梅家塢開始,我們就一直在致力於將主上您的形象,在他們心裡塑造成一個恐怖的魔鬼。

瞎子每天晚上,還會對他們進行洗腦。

在他們的心裡,您就是魔鬼,而魔鬼去讓他們執行違背自己本性的事情,本就是極為正常的一件事。

甚至,他們會覺得這是魔鬼對他們的懲戒,但這種懲戒,他們卻甘之如飴。

您剛剛下達的命令,看似讓他們難以接受,但實際上,在他們心裡產生的快感,可能比女人來得更強烈.”

“…………”鄭凡。

所以,真的不該偷懶因為晚上練習針線活所以不能早起陪他們一起去練兵;晚上又因為要練習針線活所以得早睡不能陪他們一起去做思想教育學習;否則,你甚至連自己的手下在這些蠻兵心裡給你安排了一個怎樣的形象你都不清楚。

這形象,好t態啊!“其實,任何一支部隊,用酒肉錢糧或者女人來鼓舞士氣,本來就是下乘的法子,最重要的,是以超脫於物質的存在去吸引他們.”

鄭凡看了梁程一眼,道:“你的思想很危險.”

“瞎子給他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們以後回到了荒漠上,在我們的支援下,他們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部落。

那個部落,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有的,是牛羊和綠洲以及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為了這個夢,為了實現這個夢,這五百蠻兵,將會誓死追隨我們,哪怕他們只活下來一個人,那個人,也會為他們去見證這個夢.”

“我忽然覺得,他們有些可憐了.”

“真正可憐的,是沒有夢想在這個世上庸庸碌碌活著的那批人.”

“行了,說正事.”

“是,主上,接下來,您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呵,這次出來的事,事先沒和瞎子打招呼,如果我們就這樣回去了,你知道瞎子背後會怎麼編排我?”

“瞎子不敢編排主上.”

“他會說,大燕帝國翠柳堡派出所掃黃大隊隊長鄭凡,率麾下勇士,勇穿國境線,跑到鄰國幫助鄰國掃黃,幫助他們構建精神文明社會.”

“主上,您的思想也很危險.”

“總之,就這麼回去,我不甘心,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打仗,瞧瞧我們剛剛殺進去時那些傢伙抱頭蹲下來的反應,這就是在掃黃!”

梁程點頭,道:“也不是屬下想象中的打仗.”

鄭凡把手放在城垛子上,感慨道:“是我們之前把乾國想得太正常了.”

梁程點了點頭,顯然,很同意這個想法。

因為之前夜襲時,和空氣鬥智鬥勇的,不光是鄭凡,還有他。

一想到先前自己在靠近這座堡寨時,又是隱藏又是迂迴又是潛伏,他這個冰冷的殭屍,居然也有一種自己臉上在發燙的錯覺。

“百年的和平,數代人更替,足以磨去太多太多的東西。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在見到翠柳堡的斷壁殘垣後,我就該想到的。

只是那會兒我一直覺得,是因為燕國人的自大,瞧不起乾國,外加有靖南軍駐守銀浪郡,所以荒廢了邊鎮防禦體系。

但這其實也是時間所帶來的必然結果,和平太久,機器會生鏽,何況是人?剛剛聽見那個堡長說的麼,乾國邊軍糧餉不足嚴重,缺額也嚴重,他這個堡長甚至可以為了賺錢,把擔當著對燕防禦體系最前線的一座堡寨,開成了紅帳子.”

“吏治腐敗,軍備廢弛,是任何王朝都阻攔不了的宿命.”

梁程說道。

“嘖嘖,我倒是真的有點期待,燕國的這一代皇帝,可是一個雄主,而這一代的鎮北侯,明顯和皇帝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靖南軍如何,我不是很清楚,但鎮北軍是何等的精銳,你我可是都見過。

若是燕國皇帝解決完了國內的門閥勢力,安撫住荒漠蠻族,再將鎮北軍調往南邊,這乾國已經被蛀空了的防線,能擋得住鎮北軍三十萬鐵騎麼?”

梁程搖搖頭,很確定地道:“擋不住.”

這沒有任何的異議,因為鎮北軍,確實是當世一等鐵騎。

“不過,那是後話了,下一步,我打算……”說著,鄭凡轉過身,指向了南邊,“繼續往南!”

梁程嘆了口氣,道:“主上,請允許屬下說一句違心的話.”

“你說.”

“太危險了,也太冒失了.”

“真心話呢?”

“主上英明.”

顯然,梁程也沒盡興。

這時,堡寨下面傳來了馬蹄聲響,因為包裹著馬蹄,所以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而堡寨內的蠻兵馬上開門,將外面的同伴接應了進來。

“還有一件事需要請示主上,這座堡寨裡剩下的人,該如何處置?”

鄭凡沒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呢?”

…………“哐當!”

一把金柄匕首被梁程丟在了趙長貴的面前。

趙長貴和其身邊的那位什長在看見這金燦的光澤後,二人眼裡都露出了貪婪之色。

這座堡寨有堡長一個,那就是趙長貴,本來什長應該有四個,下轄四十個戍卒,再加上一些其他的配備人員,滿員的話,大概有五十多人。

但這座堡寨的實額,也就只有一半。

乾國邊軍那極為龐大的軍隊,很可能只停留在紙面上而已,這吃空餉的份額,已經快接近一半了。

兩個什長,先前被砍的幾個人裡,就有一個做了倒黴蛋。

所以,堡寨內現在的兩位級別最高的,分別是趙長貴和這個叫徐德福的什長。

“大燕的軍隊,在不久後就將南下,我們,是大軍的探路前鋒,現在,擺在我面前,有兩個選擇。

同時,也是你們的兩個的選擇;一個,是我現在就下令將你們堡寨上下全部殺光,帶回你們的首級,當作軍功.”

梁程說到這裡時,趙長貴和徐德福兩個人眼裡都露出了驚恐之色。

“第二個選擇,很簡單,我們可以當作今晚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至於死去的人該如何去處理以及活下來的人該如何封口,你們兩位,應該有自己的辦法。

我甚至可以對你們承諾,等日後大燕軍隊南下時,你們都可以活下來,而且,都有一份功勞在等著你們.”

這其實就是收編。

“我願意,我願意!”

徐德福馬上磕頭喊道。

“我也願意,我也願意!”

趙長貴也馬上磕頭,生怕自己的表現沒有徐德福積極。

“今日,你們的堡寨已經被我們攻破了,這件事,一旦宣揚出去,你們的上峰肯定不會放過你們.”

“是,是,我們明白,我們明白.”

趙長貴馬上點頭。

“出門太急,沒帶過多金銀,但以後我們會派人聯絡你,只要你們安心為我們做事,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多謝將軍成全!”

“多謝將軍提攜!”

梁程見差不多了,走出了房間。

跪在地上的徐德福和趙長貴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中的驚恐和慶幸。

邊境承平快百年了,居然讓他們碰上了燕國人,不過好在,自己二人保住了性命,甚至可能還會因此得到一場富貴。

休整了不到半個小時的四百蠻兵從這座堡寨內盡數而出,目標,直指南方!他們今晚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像是好不容易出趟門的頑皮孩子,不耍過癮了,絕不回家。

趙長貴和徐德福兩個人站在堡寨的城牆上,看著向南而去的騎兵部隊漸漸消失在了自己的視野之中。

“呼……”徐德福長舒一口氣,這一刻,他終於確定自己是真的活下來了。

趙長貴則是有些腿軟地坐了下來,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胸口,在平復著心跳,劫後餘生的感覺,讓他有些窒息。

“堡長,待會兒下去,我們把手下都召集起來,把事兒和他們好好說道說道,告訴他們,今日堡寨被攻陷的事情一旦洩露出去絲毫,我們一個個全都活不了,再把那倆刺頭給處理掉,堡寨裡的女人不准他們在近期接客了,這件事,差不多也就能埋下去了.”

“嗯,死去的那幾個,就上報說他們逃役了,反正這種事在各個堡寨裡也很常見,明兒個再在附近找個地方把他們屍體處理掉,要做得乾脆一點,不能留下痕跡.”

“嗯,我明白,不過,這說不定,也是我們的一場富貴,燕人,終於要南下了,別人不知道,我們自己難道不清楚咱們這邊軍到底爛成什麼樣了麼?大家吃不飽穿不暖,城裡的官老爺只知道吟詩作賦,鞭笞我們武人;武將老爺只知道喝兵血,剋扣咱們的糧餉,讓我們連肚子都填不飽。

這燕人一旦南下,咱們,擋不住的,真的是擋不住的,現在能和燕人搭上關係,日後,也能保住我們的性命,說不定還能博得一個好前程!”

趙長貴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這裡,遲早是燕人的地方,我們,也遲早是燕民.”

緊接著,趙長貴又道:“你現在下去,把咱們同鄉的那批人喊出來,把局面控制住,可千萬不能出岔子.”

“好,堡長,我這就去.”

徐德福從趙長貴身邊走過,下臺階。

但就在這時,一隻手臂忽然從其背後卡住了其脖頸,緊接著,那把黃金刀柄的匕首被狠狠地刺入徐德福的脖頸。

“噗!”

徐德福滿臉不敢置信地扭過頭看著趙長貴,看著這個平日裡,很是貪財,甚至連堡寨內女人用皮肉賺的錢都要扒皮三分的堡長。

“你…………你…………為…………為…………什…………”脖頸被匕首刺入,鮮血正在汩汩流出,但徐德福還是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明明大家剛剛才說好的,也商量好了,為什麼……為什麼?“你…………想…………貪…………貪…………”趙長貴一邊繼續勒著徐德福的脖子,一邊倒吸著涼氣,用很顫抖的聲音道:“不,我沒想一個人貪燕人的功,我不是為了這個殺你.”

“那…………那…………為…………”趙長貴將自己的嘴湊到徐德福的耳邊,繼續顫抖道:“難道,難道你沒看見燕人身邊站著的是什麼人麼?是蠻人,是蠻人!燕人已經和蠻人勾結在一起了,他們要一起南下了,他們要一起南下了!我……我……我不能,不能就這樣看著,不能,不能,會死,會死很多人的,死很多很多人的.”

“你…………”徐德福的身體最後顫抖了一次,不動了。

他是帶著滿心的不解死去的,那睜得大大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不甘。

趙長貴鬆開了自己的手,看著徐德福的屍體躺在自己身下。

他慢慢地站起來,用手撐著城垛子開始向前走。

十多年前,趙長貴是花了不少銀兩打點才得以繼承了他爹的堡長職位,他這輩子,甚至從未殺過人。

因為他爹一輩子都沒見過燕人的騎兵,他也沒見過,倒是經常看見燕人的商隊。

當趙長貴的腳踩上通往哨臺的臺階時,他的腳哆嗦了一下,整個人“噗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他沒急著爬起來,而是抱著腦袋在那裡輕聲地嗚咽著。

他在害怕,因為他清楚,一旦今天堡寨發生的事洩露出去,按照乾國軍法,他必死無疑!他不是文人,乾國有刑不上士大夫的傳統,但對他這種賊配軍,殺起來向來是從不手軟!“會死的,會死的,會死的…………”趙長貴嘴裡不停地呢喃著,但慢慢的,他又撐起雙臂,讓自己爬起來,然後,又順著臺階,繼續往哨臺上去爬。

終於,他爬到了哨臺上。

他的牙齒咬著嘴唇,已經咬出了鮮血,他不停地倒吸著鼻涕,眼淚更是在眼眶裡不停地轉悠。

他用顫抖的手從懷裡摸出了火摺子,“燕人…………蠻人…………燕人…………蠻人…………”趙長貴沒讀過書,他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他貪財,否則也不會把紅帳子開在堡寨裡,白天,吸引四面八方的堡寨燧堡戍卒來這裡光顧。

他愛錢,他怕死,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著那數百蠻族騎兵從自己眼前向南而去時,他的心,忽然慌得厲害。

“呼…………呼…………呼…………”趙長貴平復著呼吸,左手攥著火摺子,準備去點引料,然後,把那狼煙升起來。

趙長貴早就已經忘記了幾道狼煙什麼顏色的狼煙各自代表著什麼意思,他沒點過,他爹也沒點過,但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把狼煙給點起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

他覺得自己是瘋了,但瘋了……就瘋了吧!火摺子,被送到引料下面……“砰!”

一塊石子,砸中了趙長貴的手,火摺子滾落在地。

趙長貴有些驚愕地抬起頭,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哨塔牆垛邊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他先前見過,一個,明顯是主事人,另一個,先前還丟下了一把讓自己拿來殺死徐德福的金匕首。

“我說過,你這個法子,危險性會很大的.”

鄭凡很平靜地對梁程說道。

梁程搖搖頭,道:“我的疏忽”“這是你的性格原因,你不喜歡去分析人性,你覺得那很沒必要,也懶得去那麼做,這一點,你得多跟瞎子學學.”

“嗯.”

梁程扭頭,看向趙長貴。

趙長貴癱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沒機會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絕望。

“哐當!”

一把刀,被鄭凡丟在了趙長貴面前。

鄭凡伸手指了指刀,道:“是個漢子,給你個體面,自己了結了自己吧.”

趙長貴撿起了地上的刀,點點頭,雙手握住刀把,先是把刀口對準自己的肚子,猶豫了一下,然後又把刀口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眼淚鼻涕近乎浸染了他的臉。

“哐當……”刀,被趙長貴又丟在了地上。

鄭凡眯了眯眼,道:“怎麼了?”

趙長貴身子往後一靠,靠在了牆垛子上,臉上露出了些許羞赧之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幫個忙,你們動手……動手……殺了我吧……”梁程開口道:“為什麼?”

趙長貴用袖口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眼淚鼻涕,道:“讓你們見笑了,我膽小,不敢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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