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

六皇子伸手從一位小內宦手裡接過一隻燒鵝,外加二兩碎銀子。

身為皇子,身為主子,不說主動地賞賜這些宦官就算了,居然還壓榨他們,搶他們的零嘴,還敲詐他們的銀子,這主子,可謂是坐得忒不像話了一些。

張公公去歷天城了,這是後續跟在六皇子身後的,則是一個小公公,也姓張,叫張綿年,是張公公的乾兒子,剛入宮沒多久,身家清白。

小張公公伸手從六皇子手裡幫忙接過了燒鵝,這碎銀子,則沒有給他,而是徑直落入了六皇子自己的腰包。

宮裡的太監宮女,其實也是一座小江湖,總有人踩著人上去,也總有人被拉拽下來,當然了,既然是做奴才的,大家的前程,九成九都得寄託在自家主子身上。

主子勢大,奴才腰板兒就直,主子勢衰,那奴才出門也不受待見,人家宮女找對食時,都不高興搭理你。

小張公公覺得,再也沒有比自家主子更磕磣的主子爺了。

“喂,明兒個和小陳子說一聲,明兒該他來孝敬爺了.”

“喲,殿下您記性真好,奴才待會兒就去支應一聲.”

“呵呵,能不記著嘛,爺現在是有了這頓沒下頓的,就指望著你們投餵呢.”

“殿下您言重了,能孝敬殿下,是奴才們的福分.”

“我餓了,先去吃了.”

“殿下您用著,奴才告退.”

六皇子走到一處亭子下面坐了下來,示意小張公公攤開燒鵝,自己先掰下一截鵝腿啃了起來。

啃著啃著,六皇子見小張公公不動,有些好奇道:“看什麼看,一起吃啊.”

小張公公有些猶豫的搖搖頭。

“怎麼了,難不成辛者庫的伙食那麼好,連鵝肉都瞧不上眼了?嘿,不對啊,辛者庫一個刷馬桶的地方,哪裡來的油水啊.”

小張公公漲紅了臉,搖頭道:“殿下,他們,他們日子其實過得也挺緊巴巴的.”

“哪個他們?”

“就是,就是剛剛………”“哦.”

六皇子不以為意,繼續吃著鵝肉。

“殿下,奴才雖說才進宮沒兩年,但奴才也是知道的,其他貴人進宮後,對宮裡的人,哪怕是再小的一個公公婢女,那也是客氣得很,那些總管們更是時常會收到孝敬,哪有像殿下您這樣子的,不巴結不說,還勒索他們.”

“怎麼著啊,爺沒錢吃飯了,總不能餓著吧?”

“殿下,我乾爹那兒,那兒還藏著不少體己銀子,奴才,奴才可以去偷來給殿下用.”

我偷我爹銀子養你啊!“別,別,別!你們的是你們的,我可用不著,這天天的點名讓各個宮的太監宮女們準備吃食,這日子還挺逍遙的,每天花樣還都不一樣,多好.”

“但,但,但這樣的話………”小張公公覺得,自家殿下雖然是諸位皇子中最不受寵的一個,但也不能這般自暴自棄不是,這樣子可是要把人給得罪狠了的。

曾在宮裡當過差的小張公公清楚,這些太監別看沒什麼大能量,但如果真想壞你事兒的話,有的是陰招,就是在各自主子面前給你上上眼藥,也夠你喝一壺的了。

六皇子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還吮了一下油膩的手指,道:“不妨事,不妨事,爺現在日子過得拮据,這是大傢伙都知道的事兒,這幫宮裡的公公們,你給他們每人賞一顆金豆子,他們面上會喊你一聲主子吉祥,但其實早就習慣了。

但孤沒飯吃了,等著他們來送吃喝的,再敲點兒碎銀子,他們不僅不會生氣,反而會覺得更高興.”

還有一句話六皇子沒說,他們不僅僅是高興,看著你吃了他們送來的東西,他們還會感動。

當然了,這裡面得具體找物件去敲竹槓,可不能真的是傻乎乎地一通亂敲,此中火候,需要細細拿捏。

小張公公不明所以,六皇子也不以為意,“你不吃那我就都吃啦.”

“殿下,您吃吧.”

“呵呵.”

正繼續啃著呢,宮牆另一側,忽然傳來了一陣哭聲。

正在啃著鵝脖子的六皇子嚇得一個哆嗦,父皇駕崩了?一時間,六皇子的心像是一下子空了。

恐懼、不安、迷茫、驚愕以及那麼一點點的………輕鬆。

不過,六皇子還是按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外露,對小張公公道:“去那裡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是,殿下.”

小張公公去看了,不一會兒,小張公公眼睛紅紅地跑回來,跪在了六皇子的腳下。

六皇子腦袋近乎要炸了,不是吧,老爹就這麼駕崩了?那二哥豈不是剛當上太子東宮的床榻還沒睡熱呢就能坐上龍椅了?天家無情,這是六皇子此時腦子裡的第一反應,當然了,你也不能強行要求六皇子在此時去過分的悲痛,子不孝父之過,這一句話在這一對天家父子身上可以說是展現得淋漓盡致。

“殿下,殿下,太爺宮裡的海棠,敗了.”

聽到這句話,六皇子像是剛剛溺水然後被猛地拽出水面的人,腦袋有點暈。

他有些踉踉蹌蹌地坐回了椅子上,呼……父皇,沒駕崩。

心裡,一下子又踏實了不少。

因為六皇子清楚,父皇不管怎麼揉搓自己,殺自己的母族,推祠堂,奪走自己的一切,但最起碼,父皇不會殺自己。

就是那位三哥,犯上那麼大的錯,身邊甚至還可能有乾國奸細存在,現在不也是被圈禁在湖心亭,下面沒了,但人不是還活著麼?但如果是自己二哥上位了,依照自己二哥那個性子,自己這幾個兄弟,說實話,能善終的,不多。

更別提,那個更為強勢厲害的嫂嫂也快要入京了,要是一入京就成皇后,那對於姬家幾個當代王爺來說,那真的是一點希望都沒了。

但冥冥之中,六皇子還感到自己居然有些失落,父皇,沒駕崩啊。

緊接著,一個極為大逆不道的想法湧現而出,父皇,你到底還能撐多久?小張公公是不知道自家殿下腦子裡在想著什麼犯禁的事,他仍然沉浸在太爺故去的悲傷之中。

宮中太爺,是所有太監們心中的“老師”。

其實,能被其收下傳下煉氣之術的公公,並不多,只有那麼一小撮,但他就像生意一盞明燈,給宮內生活的這些太監們心裡都燃起了一線希望。

這些太監們,因為身體殘缺,所以性格容易極端,恨一個人,就容易將一個人給恨到骨子裡去,但換句話來說,他們如果真的感恩一個人,那麼真的能夠將那個人視為自己的“父母”,甚至還超過他們的父母。

因為絕大部分公公都是小時候被自己父母賣入宮裡淨身的。

“節哀吧.”

六皇子嘆了口氣,低下頭,繼續吃燒鵝。

那位太爺去了哪裡,他其實並不知道,他不敢過分地去打探,因為自己手上的牌,現在是用多少就意味著少多少。

但有一點六皇子早就知道,那位太爺,已經離宮多日了。

因為那倆太爺宮裡打雜的宦官,給自己送吃食時,沒有偷偷帶上米糕。

太爺,是死在宮外了啊。

………宮中的氛圍,一下子陷入了凝滯之中。

很多太監們的眼角,都泛著紅,那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悲切,情難自抑。

御書房內,燕皇正在批閱著奏章,他的氣色看起來不錯,面上還泛著紅光。

這時,一個小太監走到御書房門口,陪侍在陛下身側的魏忠河會意走了出去,在聽到海棠花敗的訊息後,魏忠河身子先是一晃,隨即目光炯炯,抬頭看向天空,手中開始掐印。

少頃,魏忠河走回了御書房。

“出什麼事麼?”

燕皇放下了御筆問道。

“陛下,太爺,昇天了.”

燕皇聞言,身子往後靠了靠,閉上了眼,少頃,開口道:“回來了麼?”

“回陛下,太爺借去的氣運,都回來了,還多出了不少,太爺出宮前說過,無論陛下是否信這個,也無論陛下是否在意這個,但他既然是大燕的煉氣士,自然得幫大燕把這份氣數給補回來。

這也是他除了做米糕以外,唯一能為陛下做的了.”

燕皇擺了擺手,“朕一個人待會兒.”

“是,陛下.”

魏忠河躬身退出了御書房。

燕皇則後靠在了椅子上,沒人能看清楚他的眼裡此時到底在想著什麼。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燕皇強行撐著椅子又坐直了,拿起茶杯,茶已經涼了,他卻毫不在意地一口飲盡,甚至連裡頭的茶葉,也一同包入了嘴裡,開始慢慢地咀嚼。

卻怎麼嚼,都品不出絲毫苦味。

燕皇眼裡閃現出了一抹戾氣,五指死死地抓著御案。

“你一直在朕耳邊唸叨著,說是因為龍脈被藏夫子所斬,所以朕的身子,才開始變得越來越差,你說要給朕將這斬去的氣運再補回來。

呵,就算能多活幾天又如何,也吃不到你親手做的米糕了.”

“咳咳………”燕皇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待得咳嗽過後,習慣性地攤開掌心,卻忽然發現掌心的血漬比以往居咳出來的,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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