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夜晚,註定是漫長的。

平日裡,當你累了,上床睡覺,睡眠好的,眼睛一閉再一睜,一夜就過去了,天就亮了,這時間過得,是真沒什麼感覺。

但在戰場上,很少有那種真正心大到可以睡踏實的人,就算是經年老兵,別看他睡得那般安穩還打著呼呢,但實際上,他可是還睜著半隻眼哩!冉岷也睡不著,不是緊張,也不是害怕,是興奮。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人生,委實過於渺小了,而似乎只有在這裡,才能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波瀾壯闊。

伍長也沒睡著,鼻息有點重,應該是在哭。

黑黢黢的帳篷裡,倒也算是一種上好的遮掩。

死去的倆人,比自己更早就在伍長手下,是一起從燕京出來的禁軍出身。

冉岷沒去安慰,在這個時候,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安靜,也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消化。

冉岷以前見過匠人打鐵,他感覺這戰場,就是一座極大的熔爐,能將一切有的沒的,都熔鍊掉,只剩下最為純粹的一灘。

到底是精鐵還是渣滓,那當然是精鐵,因為渣滓就直接丟到地上,沒人去在意了。

冉岷不清楚明日的攻城是否還要繼續,玉盤城,像是一座天塹,矗立在那裡。

強行攻打,很難很難,天知道得填進去多少條人命。

冉岷沒覺得委屈,也沒覺得惶恐,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命值多少錢,自他在衙門堂口上殺了猴三兒起,他接下來所過的這每一天,其實都是賺的了。

而且,冉岷側過頭,看向躺在自己身側的伍長,不僅僅是自己的命不值錢,伍長的命也不值錢,外頭,這麼多帳篷裡躺著的兄弟,大家的命,其實都不值錢。

睡不著,冉岷坐起身,將甲冑拿過來,用布條,繼續擦拭甲冑。

其實下了戰場回來後,已經擦拭過了,但這會兒,他還想再擦擦。

伍長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裝作被他驚醒的樣子,道:“幹嘛呢,還不睡.”

“再擦擦.”

冉岷撫摸著甲冑胸口位置的一處凹坑,這甲,確實是好甲,否則白天從城牆上楚人射下來的這一箭,就足以要了自己的命了。

“瞧你那勁兒,呵呵.”

“捨不得,得多摸摸.”

冉岷說道。

伍長嘆了口氣,道:“那就多摸摸.”

忽然間,遠處傳來了轟鳴之聲。

伍長驚得坐起,因為是著甲而眠的,所以掀開毯子後就直接拿起了刀。

帳篷外,也傳來了陣陣呼喝聲,顯然,遠處的動靜驚動了整個營寨。

“呼……”冉岷對著甲冑哈了口氣,繼續擦拭著他。

伍長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罵道:“都啥時候了,還不著甲隨我等待校尉大人應喚!”

冉岷搖搖頭,很平靜地道:“和咱們沒關係.”

“你………”冉岷繼續低頭擦拭著甲冑,忽然笑了笑,道:“你說,穿上這甲,我是不是就是鎮北軍或者靖南軍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

冉岷頓了頓,又道:“但很快,就該知道了.”

……野人大軍,在黎明之際,兵分三路從望江上游,開始渡江!滾滾馬蹄之勢,宛若驚雷,敲碎了夜幕所殘留的最後一點寧靜,宛若一頭蟄伏已久的兇獸,顯露出了自己的猙獰獠牙,擇人而噬!城牆上,一夜沒有下去就站在那裡等待的屈天南,在看見這一動向後,毫不猶豫地對身邊的傳令兵道:“開南北西三座城門,城外列陣!”

陪著屈天南在這裡站了一夜的造劍師一開始默不作聲,待得傳令兵下去後,才開口道:“野人,是渡江吧?”

屈天南點點頭,嘆了口氣,道:“等回國後,我一定要面見四殿下,告知四殿下,絕不能讓那野人繼續發展下去,那個野人王,不簡單,若是真的讓其徹底成了氣候,日後必然得是我大楚禍患.”

“那當下?”

“以後是以後,當下是當下,他野人王敢直接渡江,攻打西面的燕軍大寨和穎都,那我總得捨出一點兒老本,將燕人最精銳的鎮北軍和靖南軍給拖拽在這裡!這一戰,只要打成了,燕人就得再來一次望江之敗,已經被燕人吞下去大半的三晉之地,很可能直接易主,若是四殿下早點整合國內,再調大軍過來,三晉之地,我大楚,有望能吃下一半!”

“哦.”

只會造劍的造劍師,在聽到屈天南的這番話後,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在造劍方面,他是專業的,所以很反感有人在其面前對自己造的劍評頭論足。

同理,他知道自己不會打仗,所以對屈天南這位柱國的話,他也只會問,只會聽,而不會去反駁。

屈天南伸手摩挲著城垛子,聽著身下城門開啟的摩擦聲,緩緩道:“那位野人王,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有魄力數倍,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位燕人的南侯臉上,到底是怎樣的神情。

哈哈哈,你不是想要硬逼著野人來與你決戰於野麼,那這一局,你該怎麼破!”

說著,屈天南攥拳一揮,“這燕國的氣數,也該到頭了!”

……玉盤城外,鎮北軍和靖南軍開始出寨列陣,分別派出三支兵馬,對應著玉盤城所洞開的三座城門。

三支楚軍,每一支都近萬人,成方陣隊形,刀斧手、長槍手、弓弩手、盾牌手等等,依靠著城牆結陣。

大楚重步卒,他們擅長結陣之法,這種軍陣,就是用騎兵去衝,也很難輕易地衝開,同時他們還有著來自城牆上的掩護。

三座城門大開,三支楚軍出城,這是一種挑釁行為,同時,也是做出了一種姿態,那就是他隨時可能主動出擊去攻打你的營寨。

然而,鎮北軍和靖南軍則分別各自分出兵馬,於三處城牆外圍,同樣冷靜應對。

楚軍沒有主動向外攻擊,燕人也沒有被那洞開的城門所引誘企圖攻城,三處城牆下的雙方軍隊,此時都陷入了一種極為詭異的沉默。

冉岷扛著旗,伍長就在其身側。

雙方的僵持,持續了很長時間了。

伍長下意識地小聲嘀咕道:“怎麼還不打.”

昨天的攻城,不是很熱鬧麼,怎麼今兒個人家主動開門出城列陣了,反而不打了。

冉岷看著伍長,將手中的黑龍旗又舉高了一些,道:“急什麼您嘞.”

“能不急麼,那邊野人都在渡江了.”

“然後呢?”

冉岷反問道。

“什麼然後?”

伍長愣了一下,隨即若有所悟,居然露出了笑容。

“是啊,不急.”

……野人大軍分三路渡江,他們的渡江速度很快,因為他們直接無視了冰面可能會出現的破裂威脅,如果有倒黴的,那就是星辰想念他提前召喚他去星辰懷抱了吧。

這種情況下所帶來的,是極快的渡江效率。

上午時,就已經有超過八萬的野人騎士渡過了望江,後頭,還有更多的野人騎士還在持續地過來。

野人王,這也算是破釜沉舟了。

這一戰,只要能勝,那局面,將徹底被扭轉過來,雪海關的那支堅守的燕軍,就已經無足輕重了。

三晉的局面,甚至整個東方的格局,都將在自己腳下發生變化。

原本,野人王是打算先回雪原,整合好雪原上下所有部族勢力後再尋求新的契機的,但現在,只能提前發動了。

星辰,我不知道你到底存不存在,但請你看在如此多聖族子民信奉膜拜你的份兒上,請你保佑我!幾路野人哨騎相繼傳遞回來了前方最新軍情。

“王,穎都城內開出一支成國軍隊,規模兩萬!”

“王,燕軍中軍大營右路軍正在出營!”

“王,燕軍左翼大營兵馬正在出營!”

“王,玉盤城下鎮北軍和靖南軍已經被楚軍牽制!”

一個一個的訊息傳來,讓野人王的眼睛,也越來越亮。

燕人精銳大軍都在江那一頭的玉盤城下,就算他們現在不顧玉盤城內楚軍夾擊就此回援,他們,也來不及了,自己已經單獨派出一支萬戶去江對岸進行堵截和滯緩。

接下來,自己只需要集中主力,將燕人的地方軍和禁軍所組成的軍團以及成國的軍隊給擊潰,那麼,大勢,就定了!野人王舉著自己手中的長刀,大吼道:“前進吧,星辰庇護的聖族勇士們,為了我們的未來,為了我們的家鄉,殺!”

……穎都城內的成國軍隊開始迅速開出,中軍大寨內和其他邊翼軍寨裡的兵馬,也在快速地出寨。

他們快速地匯聚到了中軍大寨前方的空曠平原上,而在他們的前方不到二十里處,則是渡江而來的野人大軍主力。

而他們,則是成國的軍隊和燕國的地方軍隊以及燕京的禁軍組成的大雜燴,甲冑各異,旗幟各異。

似乎,上次望江戰役的慘敗,將再度上演。

就在此時,一聲來自貔貅的嘶吼傳來,緊接著,鎏金色甲冑的身影,出現在了大軍的前列。

所有騎士都在此時屏住了呼吸,挺起了自己的胸膛!田無鏡騎著貔貅,自大軍前列行過,其目光,掃過這些騎士的臉。

終於,田無鏡以武夫氣血加持,吼道:“讓本侯看看,換去原本甲冑的你們,到底還是不是你們!!!”

言罷,田無鏡舉起錕鋙刀,吼道:“靖南軍何在!”

“唰!唰!唰!唰!唰!唰!”

左路四萬大軍一齊舉起手中的馬刀。

田無鏡調轉貔貅方向,看向右路,吼道:“鎮北軍何在!”

“唰!唰!唰!唰!唰!唰!唰!”

在李富勝率領下,右路四萬多騎士也高舉自己手中的馬刀!田無鏡策動貔貅轉身,面向東方,面向那野人鐵騎滾滾而來的煙塵方向,大吼道:“大燕鐵騎何在!!!!!!!”

“虎!”

“虎!”

“虎!”

聲勢震天,煞氣直衝雲霄!靖南侯將刀口朝向東方,下令道:“碾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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