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大殿內,此時,鴉雀無聲。

能站在這金瓦下的,是大燕最聰明的一批人,他們中絕大部分,都已經算出了答案。

畢竟,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外頭的烏鴉飛過時掉過一根羽毛,你都會下意識地去思考是否事涉奪嫡。

答案的範圍已經給你圈好了在這裡,殿內的皇子就這兩個,就算是拿幾個答案去逆推,都能很快算出哪個是真正的。

四個字,在很多大臣的心裡浮現:太子失德。

放在其他地方,這其實不是很重的一個罪責。

皇后薨逝,舉國同哀,這不假。

但大部分的哀,也就侷限於官宦之家,他們,需要著重注意,至於民間,頂多意思意思不要太過分,也沒人會拿你去計較什麼。

且皇后薨逝後,燕皇曾下過旨意,因晉楚那邊似乎又起了戰事波瀾,所以將守孝之期給儘可能地縮短了,儘量不影響朝廷的運作。

而就算是官宦之家,腦子不清醒,在那短短几個月的孝期裡請了戲班子,或者納了小妾,亦或者做了其他喜慶熱鬧的事兒,多半也就是罰俸斥責貶官了事。

對禮法這方面,燕人本就看得比較松,不似乾楚那邊嚴格。

但問題在於,皇后是太子的生母,而太子,又是一國儲君!旁人失德,至多貶斥一頓即可,除非是上頭真的要除掉你而你又有大敵當朝的才會以這個藉口下狠手,多半,也就傷筋動骨一下。

但太子不一樣,燕國的大臣們是沒有乾國大臣的那種道德潔癖的,否則也不會允許靖南王的存在。

而靖南王又和太子不一樣,大傢伙都預設了,靖南王很難有善終,而且看其行事作風,似乎也不打算有善終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這位軍神百戰百勝,於國有大用,但就連田無鏡自己當初都說過,他要造反的話,朝堂之上,願意追隨自己的,又有多少?無非,就是領著一群丘八,將這大燕的秩序,給完全砸了個稀爛罷了。

因為,燕人,要臉!大孝期間,臨幸女子,還懷孕,這種失德之人,以後要是真讓他坐上皇位,自己在跪拜之時,心裡,豈不膈應?如果陛下就一個皇子,那就罷了,為大燕江山社稷計,捏著鼻子大家也就認了。

可陛下不止一個兒子,和太子一樣優秀,甚至比太子還優秀的,眼前就有一個。

奪嫡之爭,大傢伙都心知肚明,這個黑料爆出來的人,必然是站在左側席列中的那位六殿下。

大傢伙不得不在心底感嘆,六殿下的這一手,當真是狠辣,可稱一擊致命!至於說有沒有會覺得這種手段太過追求於權謀,其實大部分人,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了。

只要太子失德被證實,這種道德上的重大汙垢,足以讓大部分朝臣都不想與其站在一邊。

六殿下手段陰狠,就陰狠吧,反正大傢伙已經習慣了在燕皇的統治之下做事,無非是再多一代燕皇出來。

畢竟,習慣了不是?倒是太子黨的中堅人員,眼下無比心焦。

他們這些日子其實已經日思夜想了許久,到處補漏洞,測算六爺黨那裡到底會從哪裡發起攻勢,儘可能地讓自己這邊的防禦給做到無懈可擊。

可誰知,竟然最後是太子殿下自己管不住褲腰帶子!太子黨的成員們還更恨一件事,那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情緒,您就算管不住褲腰帶子,就算真的讓那女人懷了,怎麼能放任那個女人離開?為什麼不做得乾淨一點,將隱患給徹底根除掉?大業就在眼前,龍椅就在眼前,你怎麼就能這般糊塗?因太子仁慈,所以才有那麼多的官員選擇明火執仗地支援太子,倒不全是為了自己的個人利益,而是在他們看來,大燕經過燕皇這位千古一帝的折騰,接下來,真的是應當休生養息了。

可現在,他們卻比任何時候都希望太子爺當初能夠狠辣絕情一點!一個女人而已,一個孩子而已,和這座金殿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太子殿下這般婦人之仁,又將我們這些鐵了心的追隨者置於何地?大傢伙,壓在您身上的,可不僅僅是前程,甚至可能是身家性命啊!而六爺黨的那些人,一開始震驚,隨後又是震驚,最後,也就是眼下,則是狂喜!六爺黨的骨幹們,都清楚即將有大動作了,這是明擺的事兒,且風向都已經吹過了。

但具體是怎麼打,打哪一點,其實沒人知道。

但他們只當是主攻點不是自己這裡,且這種攻勢發起前,就跟行軍佈陣一樣,需要做到絕對的保密。

也因此,他們不知道,但卻不慌,只等著攻勢發起之後,他們再順勢加入就是了。

但他們真的萬萬沒想到,自家六爺竟然用出了這一記殺招!這一記殺招,直接繞開了東宮的所有防禦,讓東宮像以前那般棄車保帥都不可能。

宛若一名神箭手,一箭直中東宮根本!所有六爺黨大臣,以及那些之前沒跟現在開始自動站六爺黨這邊的大臣,心裡都不由得為六殿下的這一手神來之筆叫好!單純從謀略角度而言,可謂是釜底抽薪!但也正因為太高階,太直接,太有效了,讓原本做好準備今日配合一戰的六爺黨大臣們一時無法找到可以發力的點。

看吧,太子那邊的神色已經變了,太子已經慌了,這必然是心神受到打擊的表現,連最基本的沉穩都做不到。

看吧,自家六殿下如智珠在握站在那裡,目光平靜,明顯勝券在手了。

可問題是,這事涉天家血脈,在這個當口,大家雖然都已經有些心知肚明瞭,可偏偏沒辦法站出來去攻擊。

因為,要看陛下的意思。

黨爭黨爭,自古以來,哪個王朝沒黨爭?但你爭歸爭,大家必須還得預設一個路子,一個界限。

天家的臉面,你要不要了?這是大丑聞,固然太子會因此被廢黜,但絕不能以這件事為罪名,否則青史之上,該如何著筆?後人該如何看待大燕的姬家皇族?陛下剛回宮,就以這種醜聞驚現於大朝會,殺傷力實在是太大,這會兒站出來打衝鋒,會將自己也連帶著攪碎的。

自己碎了,不可怕,但很可能會將六殿下也牽扯進來。

為了大位,絲毫不顧忌天家顏面,這樣子的皇子,豈能真的坐上這個位置?也因此,太子黨那邊是無話可說,六爺黨這邊是一肚子話卻不敢說,大殿上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寂。

不過,所有人都清楚,這種沉寂,並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事情,會繼續發展下去。

大家現在等待的,就是它的發展。

一看燕皇的意思,他是否會大手一揮,遮蓋住這一則醜聞;再看大宗正姬長望的意思,他是否會堅定地將話繼續說下去,在這根箭矢上淬毒,將太子徹底定性!雖說為官者最喜歡說一句:豈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但實則,口的主人,是怕死的。

燕皇一旦給予壓力,大宗正擋不住這壓力,接下來改口一說:“哦,經查明,這是大殿下、四殿下或者五殿下留在外頭的血脈.”

然後燕皇就打一下這幾個皇子的板子,也就那樣了。

畢竟,雖說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但畢竟不是生母,荒唐一下,也能接受,史書也能接受,大傢伙,也都能接受。

反正,到底是誰的,誰做的事,已經明白,對太子的殺傷,已經顯現了。

大宗正也畢竟姓姬,是姬家的族長,他也不大可能徹底要在這金殿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將姬家的面子剝落個乾淨。

何必呢?“哦,大宗正可直言,是哪位皇子竟敢犯下這等混賬畜生之事?”

燕皇開口了。

混賬,畜生。

意味著陛下已經生氣了,家裡老人生氣時,你都得順著他的意思哄哄他,讓他消消氣,哪怕騙騙他,也是孝道的一種表現。

這君父生氣了,那就更自然地得給君父臺階下了。

大傢伙都明白,這是陛下已經伸手,意思是,要將這個局面,這件事,給遮掩到角落裡去了。

黨爭,是要爭的。

陛下的態度一直很明確,否則就不會給六殿下起事的機會,當年六殿下都不知道被貶謫到哪兒去了,是陛下一道旨意又將其招了回來,還管上了戶部。

此後,自是一發不可收拾,六爺黨不斷地發展壯大,壓得東宮喘不過氣。

但依舊是陛下的一道旨意,完全可以將六殿下再度打落塵埃。

可陛下偏偏沒有,你可以說當初是為了打仗,為錢糧計,所以才這般,但現在仗打完了,為國本計,陛下不應該猶豫才是。

所以,這應該是為了平衡,平衡皇子的爭鬥,可能,也平衡皇權的下放。

大傢伙都是宦海沉浮過的,都明白,這是陛下預設的黨爭局面。

陛下不希望你們和和氣氣的,不希望麾下臣子們親如一家,比如,若是哪天六殿下忽然跑東宮去,發誓要效忠太子,這大概就是陛下最不允許出現的情況吧。

現在,陛下算是認可了這一步棋,接下來,得控制影響。

然而,在這般明顯的暗示之下,大宗正姬長望卻跪伏了下來,沉聲道:“臣,不敢說!”

剎那間,大殿內響起了很多倒吸涼氣的聲音。

當然了,不可能真的發出什麼太大的聲響,這指的是很多大臣都脖子微微後仰,臉上露出了驚駭之色。

就連站在那最寬敞區間位置的鄭侯爺,這會兒也愣了一下。

嗯?要正面硬剛了麼?這時候,不應該見好就收了麼?硬剛下去,可是要連帶著自個兒都被撞個粉碎的!姬老六就站在鄭凡對面,這一會兒,他忽然覺得姬老六有些陌生。

難不成,是一向和自己一樣,喜歡苟發育的姬成玦,知道這是最後一戰,所以直接選擇來一出……你死我活?姬老六留意到對面站著的鄭侯爺投送過來的目光,只不過,就像是前些日子於城門外鄭凡對他的那般,姬老六的目光恰好移向另一側,完美地避開。

而大殿內的氣氛,也在逐漸發酵,這是一種無聲地發酵。

要打擊政敵,就得出招,就得攻,這是應該的;但沒有見風收劍,卻直接來了一出以退為進,這是要將一切後路和轉圜餘地給堵死麼!大宗正的招,以及出完了,他的作用,已經體現了。

接下來,他應該做的選擇是:“經查明,這是某某皇子的.”

然後,甭管是老大還是老四老五,都會被拉出去打一頓板子,背下這口莫名的鍋。

這件事,也就這般了結了。

群臣心裡如明鏡,陛下心裡如明鏡,接下來,如何懲罰太子,懲罰到什麼地步,就看雙方真正的角力了。

比如,六爺黨接下來,會用雪花一般的摺子猛烈抨擊太子監國時的錯誤,要挑錯,可能是有的挑的,畢竟治理著這麼大的一個國家,怎可能做到白璧無瑕?就算太子沒錯,東宮的人就會沒錯?太子黨的人就會沒錯?不可能的。

這些錯,以前只是隔靴搔癢,但接下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就是抨擊,就是打。

抨擊的是其他事,但目的,就是順著“太子失德”這個傷口,瘋狂地去撕扯,最終,將太子拉扯下去,東宮易位!這才是正確的操作,這才是政治遊戲。

而姬長望的一句:“臣不敢說.”

意思是,他不想把這口鍋,給隨便送人去背。

他要說出來,他要將自己調查出來的真相,說出來。

敢說這話,必然證據詳實到無以復加,女子的身份,乃至於是那個幼女的身份,也必然會是鐵證!大宗正,這是要朝堂上,直接見血!六爺黨的不少官員此時恨不得衝出去,捂住大宗正的嘴,壓著他的腦袋讓他強行改口。

隊友,同道,你做得夠多了,也夠好了,再做下去,就要過了啊,過了啊!而太子的臉上,則露出了淒涼之色,他的身子一個沒站穩,竟然往後推了兩步,好在伸手撐住了欄杆,才穩住了身形。

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宗正身上,然後,又落到了站在群臣之列的六弟身上,有些,絕望。

因為太子的位置,是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平臺上,所以,他的一舉一動,必然被下面站著的群臣盡收眼底。

能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也必然會察言觀色的,太子這個神情,不僅僅是被打擊到了,而且還有一種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背叛的傷心欲絕。

是啊,能夠在那段時間,接觸到太子,而且還得發生那種事的,必然是身邊極為親近信任的女子吧。

能夠在那事之後,不強逼著服用避子湯,甚至,沒被直接下死手除掉,杜絕這個隱患,也必然是真心不捨得吧。

明知道這件事一旦爆出,會將自己傷得粉身碎骨,卻依舊沒有那般做,顯然,那個女子在太子心裡,有著絕對不一般的位置!但,太子,糊塗啊。

燕皇的目光,緩緩地掃了下來,他坐在金殿的龍椅上,最高位置,下面的一切,自然全都收入其眼底,距離他最近,就在跟前下方平臺站著的太子,他的表現,自然可以看得更為清楚。

最後,燕皇開口道:“大聲說出來,朕,恕你無罪!”

沒有罷朝,也沒有以天傢俬事,去強行中斷這件事。

雖然,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但陛下,是有這個權威的。

但,他畢竟是一位驕傲的帝王,他更習慣於直面,而不喜歡去躲避,哪怕,是在這件事上。

鄭侯爺抿了抿嘴唇,他在留意此時的氛圍,同時,也在思考接下來的發展。

姬老六對他說過,且看他如何將自己的那些兄弟給打倒。

嗯,鄭侯爺見識到了,確實精彩,精彩得神乎其技。

但他不得不去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這般直接的硬剛,為了儘可能地一擊擊垮東宮,從而徹底惹怒了燕皇,姬老六會不會有好果子吃?一個不懂顧全大局的皇子,能被燕皇認可,且在這個時候將權力交給他麼?鄭侯爺越想越覺得有點懸,燕皇是驕傲的,驕傲的人,往往會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事,確切地說,是不符合利益相關的事。

你姬成玦敢這般落天家的顏面,這哪裡還有當家人的姿態和覺悟?既然如此,朕就換一個兒子來繼承家業就是了,難不成你就篤定了太子倒下了,朕就非你不可?鄭侯爺咬了咬嘴唇,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愁,但同時又有些理解,因為蘇日安不曉得燕皇今日為何神采煥發,但昨日他可是親眼見到燕皇嗑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姬老六是因為認為燕皇日子沒多久了,所以才想一勞永逸以避免夜長夢多麼?這樣考慮,也對。

就是想從容,想從長計議,也得看給不給你這個時間,否則,只要燕皇駕崩時,太子再被千夫所指,他只要沒被明旨廢黜太子之位,那麼,他就依舊可以順理成章地登基!姬老六,可能是不敢等,也不敢賭。

“謝陛下.”

姬長望先謝恩,隨即目光,看向了站在平臺上失魂落魄的太子,開口道:“臣已查明女子身份,原委,身為姬家宗正,臣職責所在,今日,不得不指出行此失德之舉的,正是………”這時,一直站在群臣之列的姬成玦,走出佇列,跪伏下來,強行打斷了大宗正的話語,額頭抵著金殿的地磚,大聲道:“正是兒臣!”

——————我寫文比較慢,因為要思考和斟酌的地方比較多,想要寫出更有意思的劇情,這樣,就必然寫不快。

希望大家多點耐心,多點期待,咱們盡力不那麼慢工卻也能趕出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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