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平西侯爺曾問過六皇子,你在這京城裡,能調動多少兵?六皇子回答,千多號人吧。

鄭凡嘲笑,你姬老六號稱大燕財神,就這點兒?是的,就這點兒;基本都在東宮護軍裡。

現在的場面,很尷尬。

皇帝進了陸府,太子帶著兵來了;然後本該在這一次事情中扮演狗急跳牆角色的六皇子,只帶著自己的貼身宦官伴伴趕著馬車過來。

最後,從太子手中,接管了東宮護軍。

皇帝,是自己進來的;叛軍,是太子送來的;史書是不敢這麼寫的,就是小茶館裡的說書先生,他要敢這麼去講故事,下面的聽客也會覺得這說書先生在故意敷衍了事欺負他們沒腦子一怒之下掀翻他的長桌,掄起那驚堂木就給那說書先生腦殼上開個瓢!可惜了,故事需要邏輯,需要人信,現實,壓根不管這個。

姬老六今兒個沒穿王爺的蟒袍,而是一身白色錦袍。

成親了,有仨孩子了,六皇子也不再是當年的瀟灑風流人物了,臉更白了,肚子,也微微起來了;眼瞅著奔著中年走,這自然,也得有個中年人的樣子。

他也羨慕過那姓鄭的,姓鄭的還比自己大一點兒,當年他丰神俊朗,姓鄭的,因身份地位的懸殊,嗯,總是差點兒意思;現如今,姓鄭的地位上來了,這氣質,也早就補齊了;這幾年,幾乎每年都得出徵甚至是每年都得玩一次率軍長途奔襲,人一直在活動,自然就很難胖起來。

上次姓鄭的到自己王府裡來,臨走時,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問道;“喲,幾個月了?”

對此,姬老六當時的回答時,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得有個成年人的樣子;成年人,要穩重;穩重是什麼意思?得先身體重了,才能站得更穩,所以就得先重!然後,等鄭侯爺離開王府後,姬老六破天荒地沒吃那一晚的夜宵。

人不再少年,回首是,是唏噓。

姬老六走到太子面前,陸冰依舊站在二人中間。

“陸叔叔,請通稟父皇,就說我來看我兒子了.”

陸冰點點頭,行半禮,然後轉身,走回陸府,同時帶走了先前攔在門口的家丁。

姬老六則伸手,放在太子面前,道;“哥,咱一起逛逛.”

太子也伸出手;姬老六沒去握,而是將自己的手掌,往對方手掌下面放了放。

太子見狀,伸手,攥住了姬老六的手。

二人一起轉身,走入了陸府。

……“陛下,六殿下到了.”

陸冰稟報道。

“嗯.”

對此,燕皇並不覺得有絲毫意外,確切地說,他今日來陸府,就是為了等自己這個兒子的。

“咳咳……”燕皇忽然咳嗽了兩聲,但擔心吵醒自己的孫子,用袖口捂住了口鼻。

但他現在雖然精神頭可以,但身子骨,早就如同薄紙了,距離十日之期,已經不剩幾日,這番硬憋著咳嗽,反倒是差點讓其一口氣沒順上來。

但燕皇就是硬挺著脖子,強行撐住,硬生生地扛了過去。

對此,這位皇帝已經習慣了,之前在後園裡,他就是一次次這般壓榨自己這具身體強行挺到現在的。

嘴角,有鮮血溢位,不是紅色的,而是黑色的,量不大,卻極為粘稠。

魏忠河送上帕子,燕皇沒接,直接用自己白色的袖口擦拭了。

而後,身子向前兩步,最終,一個搖晃,好在手臂搭在了陸冰身上。

陸冰伸手忙攙扶住燕皇。

老太君坐在那裡,就這麼平靜地看著。

燕皇看向老太君,笑道:“讓乳孃見笑了.”

老太君閉上了眼,兩行熱淚,滴淌下來。

“呵呵,小時候,白吃了乳孃這麼多的奶,倒是讓奶哥哥沒吃得飽,可現在看來,這身子骨,還是不行,虧了乳孃的奶水了.”

燕皇的身子不好,是真的;但一開始,並未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雖有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斬龍脈,再有宮中太爺攜天虎山道庭覆滅強行反補回氣運;真要相信這些,也無非是一虧一補,一如人受了傷再養回來,看似無恙,實則還是有了極大的虧空。

佛庵裡的所有人都明白,燕皇,其實是累的。

為了朝政,為了燕國,無數個日日夜夜,廢寢忘食,在謀劃,在制定,在推演,人的精氣神,一直是有個定數的,早早地耗掉了,可就補不回來了。

世人只知昔日南北二侯馬踏門閥,豪邁之舉,當浮一大白;實則,一場馬踏門閥之下,如何使得朝政不崩壞,國依舊是國,這才最為考究執政者的能力。

一國之體制,如一人之身軀;誰都清楚,下猛藥必然見效快,可也得看看這人的身體,是否已經養得足夠強壯,是否承受得起這“藥到病除”的快哉快哉。

曾經的鎮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其實都有可以發起兵變的實力,可他們都沒這麼做,因為就是一時發兵打入了燕京,他們所面對的,也將是一個爛攤子。

國有國的架子,家,也有家的章程;燕皇嘔心瀝血,這才有瞭如今這個局面,縱被下面很多人抨擊過烈火烹油,但到底是熬過了最苦最難的時候,花團錦簇不至於稍縱即逝。

在陸冰的攙扶下,燕皇走出了佛庵。

不過,這世上到底沒有老子去迎兒子的道理。

佛庵下的臺階上,燕皇直接坐了下來。

魏忠河拿來一塊蒲團,想要幫燕皇墊一下,卻被燕皇揮揮手示意走開。

天兒涼了,坐檯階上,更顯清涼,但這種恣意,燕皇真的很久都沒體驗過了。

佛庵前的銀杏樹,透著斑駁的光彩,隨風輕搖,意境十足。

“你也坐下,坐下說話.”

燕皇對陸冰道。

陸冰也坐了下來。

“算算日子,無鏡和梁亭應該快到北封郡了吧.”

燕皇說道。

陸冰則開口道:“陛下,靖南王爺或許可以,但鎮北王爺,他的身子骨,可是吃不住這種長途速進的.”

“呵呵.”

燕皇笑了;彷彿,眼前已經出現李梁亭大口喘著氣喊著實在是支撐不下去繼續趕路的情景。

田無鏡是巔峰武夫,他的體魄,足以堅持其以最快的程序去趕路,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邊要開打了,咱們這裡,也該早點收場了.”

燕皇伸手,擼起了自己的袖子。

燥熱的感覺,又開始襲來,他現在有些後悔沒帶上那把扇子。

“奶哥哥,朕,是信你的.”

陸冰聞言,馬上起身,跪伏在了臺階下:“臣,死罪!”

他確實是死罪;如果說魏忠河是故意裝麻痺大意的話,那麼陸冰,實際上已經在做“請君入甕”了。

“坐回來.”

“臣,遵旨.”

陸冰只得起身,重新坐回臺階。

“奶哥哥和乳孃一樣,一輩子都過得謹慎小心,是因為朕,苦了你們了.”

“陛下,萬不得這般說,陸家如今的富貴,全憑母親哺乳過陛下一遭,沒有陛下,就無眼下的陸家.”

“等之後,奶哥哥就可以活在明面上了,先輔佐新君幾年,再慢慢將手頭上的差事交出去,讓陸家,從這裡,抽出來吧.”

陸冰臉色動容,他清楚,這是陛下在為他陸家安排後路。

自古以來,操持帝王耳目者,看似都曾風光無限,但又有幾個能得善終?太監不一樣,太監,無後。

讓陸家從這個陰暗面的衙門裡抽出來,實則是為陸家安排後世幾代的富貴榮華。

到那時,子孫不成器,也能有幾代的讀書嚼用,要是子孫成器,陸家也就能從倖進之家,真正地立起來了。

“奶哥哥的身子骨,比朕好得多,到那時,奶哥哥要是覺得自己身子骨還硬朗,大可請放邊塞。

朕記得,奶哥哥小時候常說以後要替朕掛帥出征的;是因為朕的關係,讓奶哥哥這一世壯志難酬.”

“陛下,那是小時候臣不知天高地厚說的話,可真的談不上什麼壯志難酬,且不提無鏡了,就是那平西侯用兵打仗的能力,也是臣望塵莫及的。

大燕,不缺臣這一個將軍,但陛下身邊,缺臣這樣一個家裡人。

能輔佐陛下,臣這輩子,其實早就無憾了.”

這是陸冰的心裡話,他對燕皇,是忠誠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朕曾經恨過,恨這老天,為何不能再多給朕一些時光,朕那時真的認為自己是天子,無所不能;朕做夢都想著能夠讓大燕在朕的手上,平定整個天下,一統諸夏。

後來,朕漸漸明白了,人力,就算是皇帝,也是有窮時的。

做得好自己這輩子,就已經可以了,子孫後代,朕儘量去給他們留一個好一些的攤子。

朕………咳咳咳………”燕皇又咳嗽起來:“咳………朕,無愧於社稷.”

“陛下已經做得很好,前無古人了.”

“還差這最後一點,還差這最後一點,把這最後一點收尾了,朕,就能好好地歇歇了.”

說著,燕皇看向陸冰,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道:“朕這幾日,夢到了皇后,也夢到了閔妃,她們已經在下面,等著朕了.”

“陛下……”“朕這輩子,從未向別人低過頭,也從未向別人服過軟,但現在,朕已經準備好很多的說辭,準備好作揖,準備好很多的玩笑話。

想著,等下去後,向她們去賠不是了。

是朕,負了她們。

她們,未曾負過朕絲毫.”

說著,燕皇伸手指著面前的銀杏樹,道:“閔妃是個憨的,當初嫁入王府的第二天,在皇后那裡見到了柔姑,她就特意到朕的書房裡來告訴朕,說這柔姑,是她父親在朕王府裡埋下的一顆釘子。

奶哥哥,這是多好的女人啊.”

“陛下……”“咳咳………咳咳………”燕皇再度劇烈咳嗽起來,而後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伸手,再度用袖口擦拭了嘴角,“無鏡,肯定是恨朕的,梁亭,也是對朕不滿意的,其實,就是朕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時時刻刻恨著自己。

但朕,不能顯露出來,一絲一毫都不能顯露出來。

好在,朕可以給一個交代,就在這裡,就在一會兒後,朕,要給他們所有人,同時,也是給朕自己,一個交代.”

“陸冰接旨.”

陸冰馬上起身,跪伏下來:“臣在.”

“朕命你,接下來,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得插手,你這個衙門裡的所有人,都只能用來保護接下來,從這裡第一個走出去的皇子。

奶哥哥,朕一直拿你當家里人,這次,就請你,再為朕,把這一次家門.”

“臣,遵旨!”

“魏忠河.”

“奴才在.”

魏公公馬上跪伏下來。

“你那一屋子角先生,就這麼送人,未免太可惜了,那可是你多年以來的心血啊.”

魏忠河此時絲毫沒有自己私藏癖好竟然被陛下知曉的驚慌,反而很是釋然地微笑道;“陛下,奴才真的是讓陛下看笑話了.”

“這些年,辛苦你這個奴才了.”

“陛下,能伺候在陛下身邊,是奴才十輩子修來的福分!”

“朕以後,暫時用不著你這個閹貨來伺候了,別急著來打擾朕;和奶哥哥一樣,先幫忙操持個兩年,再把事兒,都交代好。

到時候,去江湖上走一走也好,去乾國後山看一看,也好,多走走多看看,等實在是覺得外頭沒什麼意思了,再到朕的陵前,陪著朕,給朕講講出去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兒.”

“奴才………奴才遵旨.”

魏忠河眼眶早就泛紅,強行忍著沒哭出來。

燕皇深吸一口氣,目光,看向前方,罵道:“那倆畜生,怎麼還沒過來.”

………太子牽著姬成玦的手,兩個人走在陸府的院子裡。

“朱玄成,也是六弟你的人?”

玄成,是朱子聰的字。

姬成玦搖搖頭,道:“不是,不過,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二哥你身邊有這一號人,還派人去調查過。

倒也算是個不錯的人才,通文務,曉軍事,還能算得一手好賬.”

“所以,他只是被你算計到了麼?”

預判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邊最重要的一名謀士。

姬成玦點點頭,道:“算是吧.”

“二哥,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挺放鬆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小時候,是你最聰明,現在,依舊還是你最聰明.”

“是啊,小時候,怎麼看都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哥哥們怎麼會這麼笨,哈哈.”

“昨日,你派人傳來的書信,我看了.”

太子開口道,“這也算是攻心麼?”

書信裡,提到了一個老太監。

這個老太監在宮內資歷很高,見慣了風雨,在前幾年,皇后得癔症後,老太監就一直在鳳正宮內。

他在,就沒人能傷得了皇后,沒人能對皇后不利,包括,皇后自己,也不行。

而在皇后薨逝的前幾日,老太監被調離了。

然後,皇后薨逝了。

皇后,很早就不想活了,但,一直不被允許走;終於,許是慈悲之心發了,亦或者,是覺得到時候了,老太監就被調走了,皇后,在片刻的清明之中,目光所及,沒有看見那個一臉木訥的太監身影,就選擇了自我結束。

“不是,但也算是.”

姬成玦停下腳步,看著太子,道:“我一直覺得,咱們就算是兄弟相殘,也應該殘個明明白白,不能稀裡糊塗的.”

“我從未想過,是你對母后出的手.”

太子說道。

姬成玦點點頭。

太子側過頭,看著自己的六弟,道:“是不是再給你幾年時間,我東宮裡,就全都是你的人了?”

“二哥,咱們,本就不是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人,在你們還在讀聖賢書時,我就接手了我外公的遺產。

財富、人脈。

再者,我還比你們聰明。

我可以安排,在我們一起出宮時,你們買下的那個賣身葬父的女子,是我的人;你們英雄救美的女子,是我的人;偷了你們荷包被你們抓住卻發現是要拿錢給自己母親抓藥的小乞兒,也是我的人;情竇初開,第一次侍寢的女婢,也可能是我的人;在你們還沒有有意識地建立自己的班子之前,我早就給你們提供好了人選,我比你們年紀小,但這些事,比你們做得快得多得多。

我外公的遺產,比你們所有人想得都要大得多得多,一度讓我覺得,父皇滅閔家,真的也是迫不得已。

總之,一句話,有銀子,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但我今日,沒想到二哥你會親自帶兵過來的,因為父皇剛與二哥你說過,你什麼都不做,才是最大的優勢。

朱先生這個人,人才是人才,能看透一些事,卻並不意味著,他能安排好對策。

柔姑的那個坑,不算;這次,二哥你本不該來.”

“我若不來,你打算怎麼調動這支兵馬?”

“直接起兵殺來就好了,打著你東宮的旗號,讓吳亮直接火燒圍攻陸府。

再讓大哥和平西侯,看風向行事;清君側,平叛,渾水摸魚,火墊起來,再看天意會不會下雨。

有些粗糙,但弟弟我,實在是沒辦法了,真的只能狗急跳牆了。

所以,二哥,你為什麼會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來了,為弟弟我省了太多太多的事。

就是這東宮護軍,本就是文寅在暗處操持起來的,換了個吳亮,都沒做過大規模的清洗,二哥您就真敢將他們給拉出來?”

“六弟,還記得傳業出生那天,我去了你的府邸,問了你什麼麼?”

“記得.”

姬成玦開口道,“那時,二哥問我,恨不恨.”

太子深吸一口氣,道:“長久以來,從未有人問過我,這天下,你到底想不想要?我以為,我大概是想要的,因為我是嫡長子,我是父皇的兒子,我該爭的,我該拿的,我該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應該的。

但後來,我逐漸發現,天下,離我太遠,遠到我根本看不清楚,而家,就在我眼前。

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分崩,離析,破碎,流血.”

太子笑了,繼續道:“其實,不用朱子聰來勸我,我也是會來的。

既然你要對那老東西下手了,哥哥我,能做的,就是幫你把兵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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