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家的帝都,往往就是這一個國家的縮影,所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這個時代,不出意外的話,都是自帝都起,向四周輻散,呈現遞減趨勢。

屬於楚人的浪漫和情懷,在這裡,達到了頂峰。

而浪漫兩個字,並非僅僅單純地特指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確切地說,這只是浪漫之下的一個極小極小的分支。

一如楚人喜歡於風中逆行,兩鬢特意留出的長髮隨風飄散一樣,楚人鍾愛的浪漫,其實是一種灑脫和無拘束的人生與生活的態度。

這並非是貴族的專利,只是貴族,可以玩得最為花哨;孟壽筆下,煌煌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其所鍾情的浪漫之下,滋養著的,其實是平日裡潛藏於底子下的那一股子民心士氣。

大乾開國百餘年,鄭伯爺南下攻乾時,不也遇到過將軍堡開做了紅帳子卻依舊要走上烽火臺的堡長?不也遇到過持槍逆流而上的老者以及本可以活下來卻依舊射出那一根箭矢的其子;大乾的軍隊和軍備,在那一年,表現得很是不堪,但依舊有足夠的閃光點,有人願意,為了這片生養自己的國度,去奉獻出自己的光輝。

大楚,八百年,怎會少了這個?切莫說大楚是貴族之下,皆為奴才;而那大乾,士大夫階層,文華昌盛。

說白了,無非是肉食者在更迭自己的名字,換了身不同顏色的衣裳,乾的,還是那吸人血而肥自身的一樣勾當。

燕軍初至,郢都震動。

高層的權貴,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妙,近乎能和乾國銀甲衛對標的大楚鳳巢內衛,竟然沒能提前將這一則軍訊傳遞迴他們的國都;一時間,隱約猜測出什麼的他們,抿了抿嘴唇,發覺,竟滿是苦澀;中層權貴,馬上開始奔走,是跑是留,該怎麼跑,該怎麼留,得趕緊商議出一個章程。

底層權貴,則開始馬上去聯絡自己平日裡巴結著的上一層權貴,希望能夠給自己指一條路,甭管幹什麼,捎帶著自己一起吧。

得益於燕軍來得太快,大楚中樞各項運轉還都在,且保持著自己的慣性。

比如,京府衙門內下面一個司的幾個小貴族官員在自己司的簽押房內討論要向那個大貴族靠攏共進退時,司下一個小吏竟然走進來將原本今日需要議的有司議題給貼在了文房牆上:明鳳門向北御道上的桂花樹要不要砍?幾個貴族有司貴族老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難臨頭時,他們竟然真的在思索,到底是先帶著家眷和家底跑路,還是先給這桂花樹要不要砍拿出一個初步章程?只能說,大家潛意識裡,真的缺少那種敵軍兵臨城下時的正確反應;這一點,楚人確實需要向乾人好好學學。

自百年前乾國太宗皇帝北伐大敗後,數代乾人,一直都會時不時地做一場燕軍鐵騎南下的噩夢,再者,前幾年李富勝部躍馬汴河,也讓乾人實地溫習了一遍;而楚人,是真的沒經驗。

和官老爺和貴族老爺們或長遠或短視或驚慌或強壯鎮定不同的是,郢都,這座大楚皇都內的“江湖”,展現出了屬於江湖人士特有的豪邁和灑脫。

你可以說他們頭腦簡單,因為頭腦簡單上不得檯面,往往是江湖在廟堂的一致印象;但在敵國大軍已經來到你的都城外,你再去從長計議的話,彷彿才是真正的腦子有病。

人多的地方,必然有江湖。

江湖,在每個地方的表現,都不一樣。

它不是一個地名,更多時候,其實是一種習氣。

江湖人,有江湖上的規矩,而遵照江湖規矩的人,往往又是江湖人。

於江湖中,有人喜歡於偏遠之地開宗立派;為什麼選偏遠之地?因為人口稠密的地方,有一座最大的門派,叫“朝廷”。

但也有人,喜歡在人口稠密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傳承,這類人,通常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半官面身份。

姚子詹曾說過,所謂的江湖,無非是將黑的白的紅的,各種顏色的都搗鼓在了一起,江湖嘛,其實就是漿糊。

但吃起來,終究逃不離一個爽脆倆字。

“哐當!”

馬家刀館的門,被從裡面開啟。

馬老五扛著自己的馬家連環刀走了出來,在其身後,是其一眾弟子。

看著面前正驚慌奔逃的百姓,馬老五笑了起來,師傅一笑,其身後的一眾弟子們也就一起跟著笑了。

人,總得在一些時候,去找尋一些存在感。

譬如學舍裡最喜歡搗蛋的學生,常做驚人怪狀之舉博同學一笑,哪怕被先生拿戒尺打了板子,他心裡,也是甜的。

都是生而為人,總得給自己找點不同的感覺。

就如現在,你們倉皇亂竄,而我們,可是準備逆流而上去尋那燕狗拼命的!街坊鄰居當地百姓們越是慌亂,就越是可以顯得咱現在的牛不是?馬家刀館,傳承已經五代,之所以能在這郢都天子腳下有自己的傳承,刀館入門弟子三百,各地記名弟子上千,乃是因為馬家刀歷代都有從軍的傳統。

大楚皇族禁軍的刀斧手,練的,其實就是馬家刀改良來的套路。

當然了,不是說是馬家將刀譜送給了朝廷,而是因為建立馬家刀的那位,早年,本就是楚軍刀斧手百夫長出身。

自那之後,歷代馬家刀傳人,都會有一小半投身軍旅。

這是傳統,也是立身之本。

馬老五帶著弟子們來到前街,前街有一道牌坊,牌坊上有仨字:佛手崔!這條街,也叫佛手街。

一甲子之前,楚皇出郢都巡遊,行駕遭遇刺客,御前一名姓崔的侍衛在率眾擊潰刺客後,更是孤身一人追出去,三日後,帶回三名刺客頭目的首級。

楚皇問他要什麼賞賜,他說,但求平生所學得以傳承。

因這名護衛擅長佛手,乃是一種掌法,回宮後,楚皇御筆於郢都中賜名一條“佛手街”,準其開門立宗。

這一代,佛手掌門人亦是那位的後人,江湖人稱崔佛手。

因為馬家刀館也在這條街,都是江湖門派,所以彼此之間,就有些不對付。

馬家刀館?哪裡的?佛手街街尾的!恥辱!恥辱!馬老五大吼道:“佛爺在禮佛麼?”

“呵呵.”

一道笑聲自街面一側傳來。

身高馬大的脖子上戴一串珠子手裡也盤著一串菩提的崔佛手領著一眾弟子走了出來。

“還想著等等看,看看你這刀還敢不敢對燕狗亮出來,不錯,倒是沒讓某看輕了去.”

“呸!”

馬老五對著地面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喊道;“瞎了你的狗眼,我馬家刀豈是被嚇大的?他燕狗怎麼了,他燕狗再厲害,難不成還三頭六臂吃俺一刀還能繼續活蹦亂跳?”

“那可不然,燕人也是有馬刀的.”

燕人的馬刀,是一種刀的款式;馬家刀的刀,則是刀法。

“孃的,姓崔的,休要瞧不起人,待會兒咱比比,要是我砍下的燕狗腦袋多,以後這條街就改名叫馬家街!”

“呵呵,那我豈不是虧了?”

“還爭個屁,城外禁軍敗了,燕狗馬上就要打進來了!”

這時,一名身穿道袍手持長劍的男子開口道,在其身後,則跟著一眾手拿各種武器穿著也不一的江湖人士。

其實,他們不算是什麼江湖人士,他們是漕幫的人,為首那道士,也並不清心寡慾,他姓陳,人稱陳蓮花。

掌管郢都至覓江那一段的碼頭,手下三教九流之人眾多。

平日裡,也會做一些人口販賣的活計,也放印子錢,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更是會幫一些達官顯貴做一些他們覺得髒手的事兒,以此獲得來自上面的庇護。

其人的劍術高超,早年間闖蕩郢都碼頭時,就是五品劍客,這些年出手的次數少了,但想來劍術應該更為精進了一些。

陳蓮花人品和風評都很差,但在這個時候,他能召集自己手下漕幫的兄弟一起過來準備幫官軍打燕狗,至少,於大義上不虧。

馬老五和崔佛手也不再言語,帶著門下弟子們一同向北門走去,期間,又有不少江湖遊俠加入,隊伍規模一下子擴充到了千五之數。

郢都夠大,人口夠多,池塘水足,才能養魚。

只是當這一群人來到南門時,恰好撞見外面潰散下來的楚軍退入城中,後面,燕軍緊隨其後,倒是沒有一股腦地衝殺進來,而是選擇第一步控制城門樓。

“直娘賊,殺,殺回去啊!”

馬老五吼道。

但沒用,潰兵們只顧著往城內跑,壓根就聚集不起來。

其實,先前郢都城門外潰散的楚軍,有一半腦子靈光的,壓根就沒想著往城內跑,而是就地在城外潰散了。

因為他們自個兒心裡清楚,自己是郢都的最後一道防線,自己都崩了,就算是退回郢都去,那又能指望得了誰來保護自個兒呢?所以,這會兒逃進城內的潰軍,基本上都是傻乎乎的。

燕軍順著潰軍的後路進來已經佔據了城門,馬老五帶著一眾江湖人士打算衝上去,卻被燕人的弩箭所阻。

江湖人士到底不是正規軍,一沒配合,二沒弓弩,三沒甲冑,四也沒盾牌,空有一身武力,卻偏偏發揮不出來。

同時,伴隨著佔據城門樓的燕軍越來越多,雖然他們沒有選擇一股腦衝殺進來,但看著城門樓兩側越來越密集的黑甲,無論是馬老五還是崔佛手亦或者是陳蓮花,都放棄了以自身實力突進強行奪回城門的想法。

他們是能突進去,但突進去後,後頭的人可能根本跟不上來,到時候等待他們的結局就是被困殺在燕軍之中。

恰好這時一名身著藍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策馬而來,在其身後跟著的居然是巡城司的衙役。

巡城司這個職位,每個國家都有,其實也就是相當於一個地方的治安隊伍,跟後世派出所差不多。

“本官巡城司典尉官秦海,勞請諸位英雄稍安勿躁,我家大人已經去收攏潰軍去了,稍待片刻,我等一同發兵打將出去,奪下這城門!”

秦海的上官,就是昭越林,巡城司的上峰衙門,其實就是兵部,而昭越林正好負責這一塊。

觀星樓上看見燕狗來了後,景氏那位就馬上回景氏在京中的宅邸找老祖宗去了,昭越林則馬上組織起人手準備支援前方禁軍和燕人的廝殺,只是,就連昭越林都沒料到,自己這邊的支援還沒組織起來,前面的楚軍就迫不及待地潰逃了。

但不管怎麼樣,總得做一些事情不是?馬老五、崔佛手和陳蓮花見狀,只能點頭答應。

這其實是一件很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並非特指崔佛手他們這些江湖人士以及秦海這位巡城司的典尉官,同時也指的是城外的燕軍。

在輕而易舉地擊潰了楚軍後,燕軍並未快速地入城,只是進行了順勢奪門。

按照正常情況來說,就算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戰場雛兒做燕軍主帥,也應該明白乘勝追擊的道理。

都已經打到敵國國都門口了,敵國君臣除非腦子進水了,否則絕不會在自己都城門口再來玩什麼詐敗的戲碼。

相當於底褲都當掉了,你還在這兒裝什麼翩翩公子呢?但燕軍卻在此時保持著一種極強的剋制,面對這座近乎完全向他們敞開的都城,這些如狼似虎的燕地甲士們,只能幹瞪著眼,不住地嚥著唾沫,但就是不能進去。

這是一種煎熬,一種真正的煎熬。

而城內的楚國軍民,面對著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卻還要繼續等待,這,其實也是一種煎熬。

大家都在煎熬著,甚至巴不得這一刀能夠利索點,再利索點!可偏偏持刀的那位,卻一直沒有下達進城的命令。

皇城內外,這麼多士卒,這麼多百姓,只能因為那個人的意志而乾著急。

……靖南王沒有下令進城,哪怕城門已經在手。

他騎著貔貅,來到自己的中軍面前。

伐楚大軍,是由靖南王做主帥;但世人皆知,靖南軍,才是靖南王的真正嫡系,靖南王於十多年前接手這支軍隊,任何一個校尉,都是他親自考核提拔上來的。

而靖南軍中,有一支人數在一萬左右的兵馬,戰時,基本都作為雷打不動的距離靖南王旗幟最近的那一支軍隊。

靖南軍中都以能夠進入那裡為榮,雖然,他們每次都是衝鋒在前,死傷也最大,但他們在衝鋒時,距離他們的王爺,是最近的。

靖南王的目光,掃過前方騎士。

“家有妻兒者,出列!”

有士卒策馬出列。

“家中獨子者,出列!”

有士卒策馬出列。

“父子俱在軍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軍中者,弟出列。

凡出列者留守城外,凡未出列者上馬聽吾號,隨本王,入城!”

最後,總計三千騎士得以跟隨靖南王入城。

其餘騎士,都想去,只要是能陪著他們的王爺一起,他們死都願意。

但奈何靖南軍最重軍紀軍律,所以那種哭天搶地我也要一起去的場景在這裡,沒有出現。

田無鏡騎著貔貅,手腕,向前輕輕一揮,三千騎士列陣,開始衝入城門。

耽擱許久的燕軍入城,開始了!………昭越林終於收攏了一支潰軍,另外,還拉來了一批另一個衙門的兵丁。

而這一批屬於郢都的江湖人士,在這段時間,也沒閒著。

熱血褪去,偷偷跑掉了兩三百人,嗯,這是沒辦法的事兒,但大部分,還留著,且將附近街面上的門板給拆卸下來,打算做臨時所用的盾牌。

後方的衙役和兵丁則拿出了一些弓弩,不管怎麼樣,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反攻隊伍,在燕人刻意遲緩沒有第一時間衝入城的前提下,還是成型了。

昭越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活什麼,因為他自己清晰地知道,在城外禁軍潰散之後,除非神兵天降,否則偌大的穎都城在燕人眼裡,其實就是完全開放的,就是燕人面前的一盤菜,只不過燕人似乎嫌燙嘴還是怎麼著了,沒急著動筷子罷了。

但昭越林還是認為,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他懶得去參與那些貴族之間的密謀,哪怕,他自己也是貴族之一。

他騎著馬,在秦海的簇擁下,舉著刀,喊道:“本官與爾等一起,殺燕狗!”

各路衙役、兵丁、潰軍、江湖門派人士在南門處聚集起來的數千烏合之眾當即一起舉起兵器跟著大呼起來。

而後,他們再度開始了向南城門的進發。

城門樓和城牆上,燕軍弓弩已經準備就緒,下方,也嚴陣以待。

說實話,馳騁天下近乎無敵手的大燕靖南軍,還真不會將眼前這支烏合之眾放在眼裡。

而就在這時,沉悶的馬蹄聲傳來,原本在城門下列陣的燕軍士卒馬上退散開去,一尊騎著貔貅身著鎏金甲冑的偉岸身影緩緩自城門口駛出,其身後,兩名執旗手策馬扛旗,一面,是大燕黑龍旗,一面,是靖南王的王旗。

一時間,先前被昭越林鼓譟起來雄赳赳的大楚義軍隊伍,還沒真的交手,頃刻就崩散了大半。

在燕國,因為靖南王曾自滅滿門導致民間風評不好,常被燕地父母拿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再哭,再鬧,讓南侯爺把你吃了!”

殊不知,在燕國之外,靖南王的名字,足以讓敵軍心渙散。

————這段劇情用大章一口氣寫完比較合適,但一看時間,就先發出來了,晚上不要等了,明天起來看吧。

晚安,抱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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