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議事廳,除了那個女孩“咯咯咯”充滿著喜悅與自豪的笑聲,其餘人,全都安靜了下來。

劍聖隱藏在斗笠下的眉毛,輕輕一抖。

其實,劍聖對這些陰謀啊,詭計啊,並不是很感興趣,他看是會看,不懂得,也會問,但更多的,是一種超然的心態,去尋求一種頓悟。

越往上走,劍聖的心,就越小了,小到只能裝得下一把劍和自己那個小小院子裡的家人以及一群雞外加,一隻鴨。

但在這一刻,劍聖斗笠下的表情,動容了。

這一幕,實在是夠突然,也夠匪夷所思的,劍道之中講究一個平地起驚雷,和當下場景的變幻,真的是契合了。

苟莫離正準備跟著自家侯爺離開呢,忽然間,停下了腳步。

他反應很快,下身沒轉,上身轉,顧不得什麼禮數不禮數了,直接盯著人家司徒宇懷孕的女人看。

曾經叱吒風雲的野人王,在此時不禁有種恍惚的感覺,又像是恍如隔世。

不應該啊,自己的聞人蜜兒還沒送出去呢?直娘賊,這裡怎麼先出來一個,而且還已經懷了?許是腦子有些混沌,又許是變化來得太過突然,再加上野人王是動腦子為主的,本身也就三腳貓功夫,所以這個姿勢無法保持太久。

“噗通!”

苟莫離直接摔坐在了地上,疼,但臉上仍然掛著笑意,世間百態,苟莫離看得多了,今晚,倒是真的瞧見了一出絕品大戲!已經走到議事廳門口的許文祖,停下了腳步,呼吸一猝,原本三層下巴,因為氣息內收,成了一個半大的橢圓。

肚子上,本該在下面塌著的一座山,因為吸氣的原因,提到了胸口。

只可惜這“肉山”過於厚重,很快又“墜”了下去,一時間,肚皮上肉浪翻滾,恍如波濤。

而許文祖接下來的反應,不是去看那個懷孕的女孩,也不是去看司徒宇,而是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側理應和他一同走出議事廳的鄭侯爺。

許文祖的眼神裡,帶著一種麻木,因為今晚,自己已經被震驚好幾次了。

目光中的意思很簡單:你鄭老弟的安排,竟然細膩如斯!!!許文祖現在有種感覺,大概就是他本意想要去和鄰居交涉一下,你的院牆過界了,然後他的好朋友鄭凡拍著他的肩膀說,走,我幫你去交涉,壓場子;然後自己去了後才發現,鄭凡竟然是奔著滅鄰居滿門去的!但誰又能知道鄭侯爺現在心裡的感覺?他所有的謀劃,只有兩個,一個是讓陳大俠給冉岷身上刺個窟窿,另一個是那名身穿飛魚服親衛的提前應對;冉岷在那裡給自己加戲就算了,你成親王府這到底是在幹嘛!!!自己只想著抽王府一巴掌,再順帶隔空抽一下宮望的巴掌,再再順帶隔空再隔空抽一下王府背後燕京那位的巴掌!結果王府一巴掌下去後,竟然抖落下來了一大堆兇器,彷彿在趕著趟地求自己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這不是拔出蘿蔔帶出泥了,這是拔出了糞坑!而作為眼下,真正的第一當事人,成親王爺司徒宇,他的表情,像是被凝固在了那裡。

先前,坐在那裡,他已經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抑鬱太多的怒火,再被自己女人有身孕的喜訊提起了心氣兒後,這個知書達理的女人,這個溫文爾雅的女人,這個年紀只比自己大一歲,卻很成熟很有主見也很知進退更懂得理順自己心緒給自己帶來的安寧的女人,卻用一種突如其來的方式,給自己帶來晴天霹靂的一擊!是的,她還在笑,她還在喜悅,她還在為她聞人家有血脈遺傳下來感到由衷的高興,但司徒宇清楚,她,沒那麼蠢!退一萬步說,哪怕她真的只是一個被喜悅衝昏的小女人,在整個議事廳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時,她也應該明顯察覺到氛圍的不對勁,她也不應該繼續再笑了;但她還在笑,笑得很開心,這笑容,讓司徒宇心寒,讓司徒宇感到畏懼,他像是看見了一條毒蛇,在狠狠地咬中自己一口後,還抬起了蛇軀,對著自己帶著陰森的笑容吐著信子。

今晚,司徒宇其實什麼都沒做,真的,他什麼都沒做;他就是坐在那兒了,然後,感受到了來自王府內部的,一個個,一道道,一面面,對自己傳遞而出的惡意!此時,司徒宇在內心驚窒得近乎不能呼吸時,他近乎本能地看向身側那道珠簾之後,那後面,坐著的,是他的母后。

十歲那年,他目睹自己父皇駕崩,目睹山河崩碎,目睹滿朝重臣,都決意歸附燕國以求庇護。

他也是坐在那兒,坐在那張他父皇曾坐過的龍椅上。

那時候,他其實很無助,也很不安,但心裡,其實早就有了一種情緒,憑什麼?後來,司徒宇逐漸明白了,其實,不是當時的滿朝文武對燕人有多大的好感,穎都上下之所以這般選擇,一是因為對面是野人,二是因為,對面有叛軍。

因為向望江東岸,你已經無法投降了,在自己父皇駕崩後,不投靠燕人,大家,只能等著城破後被屠戮。

司徒宇忘不了,十歲時的他坐在那兒,真的希望有大臣可以站出來,說我們自己守住,我們繼續保護住穎都,保護住大成國,因為這是他先祖建立的基業,是他父皇親自締造出來的國家。

但沒有。

他一度曾瞧不起自己的母后,因為在當年,母后抱著才十歲的自己,說:兒啊,以後,咱們母子倆就平平安安的把日子過下去就可以了。

他覺得自己的母后,沒有政治遠見,雖然司徒宇自己,也是近年才深切意識到什麼才叫政治,什麼才叫權柄,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母后,太婦人了。

只是,眼下,他忽然明白過來,在結局已經註定的情況下,好好地過日子,最好,帶著一抹尊榮,將日子過下去,其實才是真正的明智抉擇。

司徒宇閉上了眼,年紀輕輕的他,現在,感到好累。

很多人都對他講述過自己父皇崛起的故事,從一個不受看重的庶出皇子,最後擠掉自己的兩個哥哥,坐上了那張龍椅。

甚至,孫太傅還曾對自己暗示過,自己祖父的死,裡頭有自己父皇的影子。

對了,孫太傅,那個在自己父皇駕崩後,牽著自己的手走過很長一段路的老人,他可能,早就看透了,也早就累了,所以才早早地退下了吧。

自己,終究不是父皇,自己比父皇,差得太多太多。

兩行熱淚,自司徒宇眼眶邊溢位。

這位年輕的王爺,已經有了一種預感,哪怕眼下,議事廳依舊是安靜的;但他清楚,有個東西,破碎了;那是一條線,燕人給自己,給這座王府畫出的一條線。

當年,燕國大皇子東征軍大元帥姬無疆,幫自己父皇抬起棺槨,是自己的父皇,向那位燕皇陛下,向燕人,要來的人情,畫出的那條線。

自己只要站線上裡面,他就是安全的,他就還是尊貴的。

哪怕燕人現在反悔了,哪怕燕人想秋後算賬了,哪怕那位平西侯爺在石山發作了,哪怕這位新太守藉機踩踏王府的尊嚴很清晰了,但,他們依舊不敢越過那條線。

司徒宇並不覺得自己很無辜,確切地說,並不覺得自己的這座王府很無辜。

否則,錢書勳的屍體,怎麼會在自己王府內的井裡面打撈出來?他對趙文化說過,他們在做什麼事,他並非完全無法洞悉。

換句話來說,他可能並不知道趙文化他們在具體做什麼,但肯定清楚,他們在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宴會投毒案,五皇子被刺案,錢書勳的死,等等一切有的沒的,司徒宇事先不知道,但事後,他可以根據那段時間府裡一些人的動態,去反推出來。

他很害怕,他們竟然敢做這種事?但他又很興奮,因為他清楚,他們做這些事,是為了什麼,最終受益者,是為了誰!哪怕只是十歲的稚童,在坐過那張龍椅後,也依舊無法割捨那種對至高無上之感的深刻留念。

最重要的是……司徒宇低下頭,睜開眼,看著面前還在說話,還在歡笑,還在分享快樂,似乎還完全不清楚局面到底如何變化的女人,自己,也不是無辜的,也並非單純的,也並非什麼都沒做,不是麼?甚至,他們做的那些事,就算被燕人發現了,燕人都可能捏著鼻子,為了保全一個面子,為了維護一個體統,為了擦拭一座牌坊,認下了。

就像先前那般,燕人的侯爺和燕人的太守,燕人在穎都的官吏,他們都選擇了捂蓋子,不繼續追究下去,息事寧人。

反而是自己做的,已經做出的事,會真正地……摧毀這座王府!“呵呵……”司徒宇笑了,哪怕他的淚,依舊在流。

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少年,經歷這種事,未免過於殘忍了一些,但他這會兒,卻在短時間內,領悟到了一抹淡然。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肚子上,那裡頭,有自己的孩子呢。

女孩還在訴說著,還在嘰嘰喳喳分享著快樂,暢想著未來,彷彿單純得已經不是一張白紙,而是被一層又一層塗抹上去的濃稠白色顏料。

但當她看見司徒宇眼角的淚水,但當她看見司徒宇此時顯露出來的微笑,但當她看見司徒宇的目光,最終又緩緩落在自己小腹上時,女孩的眼眶,也紅了。

但她還是在繼續說著,還是沒有停,只是鼻音,開始越來越重,笑容,也開始逐漸扭曲。

他在哭著,她也在哭著;他在笑著,她也在笑著。

他沒問為什麼,因為此時,知不知道原因,已經沒有了意義。

她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彷彿這個議事廳,只有他們二人一般。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環境氛圍,可惜,它很短暫。

因為,片刻的驚訝之後,黑色旗幟內,有一尊黑色的身影,抬起頭,冒出火光,這是一頭帶著憤怒和壓抑的龍,大燕,怒了。

而大燕的怒火,在這座議事廳內,所呈現出的,是大燕的軍功侯爺,是大燕的太守,是大燕在這裡的,所有官員。

這片腳下的土地,為了征服他,多少來自燕地的兒郎,戰死沙場。

鄭侯爺和太守許文祖,都是親歷戰陣的人,甚至在場燕人官員裡,幾乎也都是參與過戰事或者在後勤裡櫛風沐雨過的。

於許文祖而言,當鎮北侯完全放棄了對那座龍椅的野望後,他的志向,已經成了匡扶大燕。

對於鄭凡而言,這片晉地,是他和老田,一起打下來的,打過了野人,打過了楚人,一起拼下來的。

他鄭凡以後會不會反,那是他和下一任皇帝的事,和小六子和太子或者其他誰誰誰的事;怎麼著,也輪不到你一個晉人在這裡企圖染指什麼!許文祖的目光裡,帶上了深沉的陰鬱,他轉過身,原本他的身軀就很龐大,此時,則更是陰沉得可怕。

而鄭侯爺,其身上,早就有了歷經不知多少場大戰,以及麾下一次次數萬兒郎匯聚在一起的氣場,當他轉過身來,面對裡面的王府眾人時,彷彿空氣裡,都開始瀰漫出陣陣刺鼻的血腥味。

聞人家的孩子,聞人家的血脈,呵呵。

當年,是三家分晉的格局。

雖說燕國的戰略,是借道於乾開晉,雖然南北二侯和燕皇,早早地算到了晉地的反應,也加以利用和佈局;但,真實程序上,是大燕對乾開戰時,赫連家和聞人家,組織了聯軍,先一步進犯燕國,這兩個家族,實打實地,對燕國進行了侵入!馬蹄山一脈,為了阻擋兩家聯軍,燕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所以,在靖南侯鎮北侯自南門關入晉,自後方打崩了兩家聯軍後,燕人對赫連家和聞人家,採取的,是滅族的政策!這是燕人怒火的發洩,是爾等螻蟻,竟敢主動向大燕挑釁的懲戒!就是現在,大燕的密諜司,依舊對所謂的赫連家聞人家餘孽格外敏感,那些敢打出有什麼赫連家公子聞人家公主旗號的晉地叛逆,往往也是最先個被剿滅。

在復仇方面,燕人可謂做到了睚眥必報,殺到了極致!所以,你成親王府,收留聞人家的女人,是何意?“啊啊啊!!!!!”

趙文化發出了一聲怒吼,但其身上被特製的枷鎖鎖縛住,此時就是想出手,也被壓制住了。

在其身後,四個甲士一起發力,將其繼續按在地上。

薛三就曾搞出過一些東西,專門鎖高手的,比如現在的徐闖,就享受著這種待遇,沒道理燕人這邊沒有。

趙文化還在哀嚎,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那是一種被欺騙被利用甚至,被莫名其妙像是擦屁股紙一樣隨手丟棄的屈辱!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此時這座王府裡,已經沒了護衛,外加,還有一眾巡城司甲士以及平西侯爺自己的精銳親衛在,就算王府的暗處力量此時調動起來,也不可能撼動這裡。

就在這個節點,就在這個場面,這個女孩的這句話,無疑是掐住了王府的七寸,不,是掐碎了!好狠辣的手段,好狠毒的心!鄭凡轉身,走了回來,他將自己先前坐著的椅子,微微調整了方向,對準了司徒宇的位置,然後,坐了下來。

這一次,平西侯爺不是看戲或者像先前那般神遊的姿態。

許文祖則壓抑著一些情緒,走向前,甚至,還擠出了微笑,哪怕這個微笑背後,是如何恐怖的滲人。

“夫人,您剛剛說,您肚子裡的孩子,除了司徒家的血脈,還有誰家血脈來著?”

女孩扭頭看向許文祖,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吸了吸鼻子,笑著道:“大人,我剛剛說得不夠清楚麼?還有我聞人家的血脈啊,我姓聞人,叫聞人敏君,您瞧………”女孩擼起自己的袖子,自手臂上,有一道類似茶花的印記。

這是聞人家的族徽,家族還必須得是核心家族子弟在幼年時,才會被種下的族徽。

雖說它沒有楚國熊氏的族徽有對妖獸特殊的吸引力,確切地說,它毫無其他作用,但卻象徵著一種高雅。

姚子詹當年遊歷晉地時,受聞人家的招待,曾對這山茶花的印記寫過詩,讚揚聞人家文華豐厚,有古夏遺風。

女孩又笑著道:“王爺還曾與我說過,我們以後的孩子,將繼承司徒家和聞人家的血脈,必然會成為晉地之主呢.”

許文祖,不說話了。

“呵呵呵………”司徒宇忽然發出了笑聲,然後,他看向了坐在那裡,正面對著他的平西侯爺,竟鬼使神差地來了句:“侯爺,您聽到了麼,我司徒家,有後了呢,本王,有後了呢.”

鄭侯爺點了點頭,道:“王爺,咱們現在該聊聊,絕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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