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氣氛不算融洽。

當然了,想融洽起來也不現實,局面本就很清晰地擺在這兒了,雙方的兩位主帥,也沒那個必要去假惺惺地演一出什麼“諸夏本一家”的戲。

韓亗耄耋之年,一生經歷過不知多少榮光風雨,這樣的老人,餘生已經越活越隨性了;至於平西王爺,可比眼前這位老人更“老人”得多,他這是第二輩子。

你噁心我一下,行,我也馬上以噁心回敬你。

反正你乾國官家祖上屁股不乾淨,咱就隨意拉扯唄。

瑞王世子殿下趙牧勾面對這種“上綱上線”的調侃,倒是沒露出什麼驚慌之色,反而臉上掛著微笑,像是在配合著平西王爺的這句玩笑。

在場的,就四個人;一個燕國王爺一個晉地劍聖,自己身邊還是老公相,趙牧勾真沒那個需要去假裝表現出個“誠惶誠恐”出來;一是騙不了這幾個人,二是壓根連這個流程都沒必要走一遭。

韓相公並未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而是“哼”了一聲,道:“王爺,眼下,大乾天兵,可就在老夫身後.”

“哦,那本王可真是怕得要命呢.”

其實,一邊一直在假裝假寐的劍聖留意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今日的鄭凡,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包袱。

這裡的“包袱”不是指的什麼必須支撐起來的格調,而是在說話做事上,好像多了一點點的刻意。

更衣的事上,就能瞧出端倪了。

這位平日裡的事兒逼一般都用在矯情上,衣食住行上,哪裡會真的考究。

“王爺此時若是棄下刀兵投降,老夫可以以這一生清譽作保,王爺能在我大乾,地位不變,富貴永享.”

“我想韓相公是否忘了,本王之根基,在晉東,您所說的地位不變,是否意味著乾國願意讓本王在乾地裂土封王?”

“這,又有何不可?王爺想開府建牙,儘可選地方就是,雖說梁地一戰是我大乾勝了,但眼下終究還是燕盛乾頹之際,王爺只要願意來,官家,朝廷,自會滿足王爺一切條件.”

“好啊,乾國好山好水好風光,本王很早就想來看看了;早些時候,也有白龍魚服偷偷到乾國江南耍兩把的打算,可實在是擔心你們乾國的銀甲衛來找本王的麻煩,故而一直未能成行.”

“呵呵,王爺詩詞歌賦上,得姚子詹之推崇,以我大乾之風華,也必然能讓王爺在文道上琴瑟相和。

日後史書記載,王爺兵法大家兼文華大家,前無古人,後,也幾乎難有來者,豈不妙哉?”

鄭凡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眼下,在北面的,是韓相公組織起來的勤王之師,在南面的,反而是燕軍,所以,鄭凡此時的指向,是南面,西山郡之南,就是汴洲郡。

“若是乾國願意割讓汴洲郡於本王,本王倒是願意歸順於乾國,在這大乾的花花江山裡,醉生夢死,樂不思燕.”

韓相公起身,道:“王爺,這樣,就沒法談了.”

“本來就沒法談,說句不好聽的,你就是一致仕老叟而已,不在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卻又要出山非得整出些事兒來。

您以為自個兒還是當年吶?或許,連你們那位所謂的官家,也早就瞧您不耐煩了,可偏偏還不自知。

先不說你乾國到底能否給出能夠打動本王的條件,就談眼前,除非你們官家親至,否則,誰又有資格能站在這裡,和本王聊這些?”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在戰場上,領教王爺的高招了.”

“最遲明日傍晚,本王讓你這老匹夫,跪在本王面前求饒!”

“老夫不會讓王爺您跪的,老夫會裝作很禮賢下士的模樣.”

隨即,瑞王世子舉起了旗,另一邊,劍聖也將插入地面的旗拔出,雙方錯開,各自歸去。

……“委屈你了,老虞.”

往回走時,鄭凡開口安慰劍聖。

“所以,談的到底是什麼?”

劍聖作為旁觀者,發現根本就什麼都沒談出來,就簡單地拌了個嘴。

“其實,談的是什麼,並不重要,因為根本就不存在談判的餘地,我在燕國是什麼待遇,你知道的,你認為乾國,可能會給我這個待遇麼?”

劍聖搖搖頭,道:“就算是乾國願意給,你也不會真的放下心去嘗試對方會不會信守諾言的.”

“是啊,我的價位現在太高了,想挖牆腳,也根本開不了價.”

如今的鄭凡,進一步,不,哪怕只是再進半步,那都可以直接自立了。

所以,想挖他,除非願意送上龍椅,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他,為什麼還要來談這一場?”

鄭凡笑了笑,道:“聊聊天,說幾句話,這一天,也就應付過去了.”

“他是想拖延時間?”

“不清楚,但大概吧.”

“那你呢?”

“我說我在靜觀其變,你信麼?”

“他在等,你在等他,然而這裡畢竟是乾國,所以,你吃虧.”

鄭凡回答道:“我在等他等的.”

“有點繞.”

“可能吧,我也是在賭,對了,老虞,你信直覺麼?”

“直覺?”

“比如一場夢,忽然給了你什麼警示,你會信麼?”

“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北先生.”

“瞎子人在趙地呀,我想聽聽你說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的,無非也就是白天你自己想的.”

“也是.”

鄭凡點點頭,“其實挺難受的,你知道麼?”

“哦?”

“他在努力地裝出一種,自視清高,也就是我們燕人,不,是燕、晉、楚對乾國文官的一種既定印象;他在朝著那個方向去演,但我能感覺,他演得挺累。

雖說世上一直傳聞,是他當年說出‘只有東華門唱出的才是好兒郎’,還傳聞,是他親自執手,逼死了刺面相公。

愚鈍、短視、自大,這本該是他的形象,但其實我早就知道,不該是這樣的才是。

自古以來,除了那些少數的倖進之輩,比如太監、面首這類的,正兒八經地從底下一步步競爭爬上高位的,優勝劣汰之下,哪裡容得下一個運氣好的傻子?”

“你也在裝.”

“既然都被瞧出來了,證明可能在他眼裡看來,我裝得應該也挺累的.”

鄭凡自嘲式地笑了笑,道;“他曾位極人臣,三朝元老,我呢,裂土封王,大傢伙的腦頭上,其實早就沒了敬畏了。

沒敬畏之後,也就沒了敬業精神。

演戲,都懶得全身心地投入了。

最重要的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哪怕你演得再好,也大機率很難逃過對方的眼睛,那就更不願意去多費這功夫了。

唉,要是能摳圖就好了,本王也就不用再在這裡走一遭.”

“摳圖,是為何物?”

“源自於一個志怪故事,叫畫皮,下次有機會,我講給你聽.”

……“他啊,應該也很累吧,呵呵;居然特意穿著我乾國藩王的蟒袍來見老夫,故意地在老夫面前,去表演出他的跋扈和囂張以及目中無人.”

“老公相的意思是,燕國那位王爺,在演戲?”

“誰不是呢.”

韓亗摸了摸自己的白鬚。

“那位王爺,已經發現端倪了麼?”

“這說不準.”

趙牧勾道;“可是小子已經覺得,咱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呀.”

“自古以來,就沒有天衣無縫之騙局,那位師承靖南王,自己又戰功赫赫,就如同姚子詹那老小子曾說的那般,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咱們這裡佈置得再好,安排得再縝密,說不得,對方晚上睡覺時做個夢,就能察覺出問題了.”

“哪有這般的神奇的事?”

“楚國的大將軍年堯,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曾和那位平西王並列,現如今又是個什麼下場?人走到一定高度,就沒有偶然了,甚至,還可能有氣運加身.”

“氣運……”韓亗伸手,放在了趙牧勾的肩膀上,道:“你是個好孩子.”

“老公相……”“若是老夫現在還位列於朝堂之上,若是燕人,未曾打入我大乾境內,和你相處一陣子後,老夫必然會密奏官家,派銀甲衛,讓你出個意外,少年早逝.”

“我……”“還好,老夫現在已經致仕了,且正如那位平西王所說的那樣,官家,也早就嫌老夫說得煩了。

當然,這不是主要的……”“多謝老公相.”

“別謝老夫,謝你自己吧,素聞瑞王世子,是個憨傻痴兒,結果你見了老夫後,卻未曾刻意遮掩。

光是這心境修行上,上京城的那些個皇子,就沒一個比得過你的。

你是吃準了老夫的心思,是麼?”

“老公相覺得是什麼,那就是什麼了,小子不敢反駁.”

“其實,你曉得麼,自太宗皇帝以來,對太祖皇帝一脈的打壓和削減,很多時候,並非是官家的意思。

更多的,還是像老夫這種當朝老臣的意思。

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到底是太祖皇帝還是太宗皇帝的後人,對於老夫這種人而言,並未有什麼區別。

老夫伺候了三代帝王,帝王,其實和人,沒什麼兩樣。

什麼天子啊,異象啊,史書裡或許會吹得天花亂墜,可偏偏老夫運氣太差,一次都沒碰著。

我大乾的讀書人,想要的是一種致君堯舜之大夙願。

聖君在位,最好什麼事兒都不要管,安心生孩子就是了,國事,自有我等讀書人為官家操持好。

所以,那個位置上到底坐著的是哪一脈的,到底是怎麼拿下這位置的,我們,不會去計較太多.”

趙牧勾開口道;“可是,老公相,不正是因為你們這群讀書人,沒把國家操持好,所以才會出現如今的局面麼?”

韓亗停下腳步,扭頭看著趙牧勾;此時,前來接應他們的乾軍還在前方,四下,也就他們這一老一少。

趙牧勾也直視著韓亗;韓亗沒生氣,反問道:“燕國,就很好麼?”

“燕國……”“燕國百姓的日子,就很好麼?”

“可是……”“好與不好,取決於你站在哪個角度來看,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也不存在完全的壞,就如同道門的黑白太極。

這些年,燕國開始開科舉了,給寒門子弟一個上進的機會,但我大乾,科舉已百年。

這些年,燕國南征北戰,他們的百姓,以及晉地的百姓,日子,過得能好麼?我乾國北方百姓,日子過得是緊巴巴的,但至少能保證江南的富足安康,至於北地,若是沒有三邊之重擔,百姓的日子,還是能好些的。

你覺得我乾軍弱,你覺得燕軍強;你覺得我大乾重文抑武,方才導致如今之局面;卻未曾想到,太祖皇帝建立大乾之前,我諸夏發饒之地,是群雄並起,征戰不休,武夫當道,禮儀崩壞,百姓水深火熱的年景。

只能說,世上並無完全之法,只能說,在百年前,乃至十年前,重文抑武,是沒錯的。

但誰料得,燕國的忽然崛起,給我乾國一措手不及,未曾反應過來糾正這國策,這才使得我大乾如今這般狼狽。

世人都說,當年是老夫,親手害死了刺面相公。

可又有多少人記得,當年西軍上下,全為其馬首是瞻,其威望,不遜昔日燕國的靖南、鎮北二王。

你只看到老鐘相公年老之時依舊在苦苦為我大乾維繫這局面,卻未曾看到其年輕時追隨刺面相公,曾主張過一路打到上京城,翻了這天下!你只看到先前那位燕國的平西王爺是如何的自信跋扈,但也應該想想,如今他在晉東,其地盤,已然針戳不透水潑不進。

燕國先皇帝雄才大略,故而能壓制得住鎮北王靖南王,燕國當今皇帝和這位平西王相交於微末,且那位新皇帝,手段也是厲害得很,頗有其父之風,就這,怕是也得小心翼翼極為謹慎地才能安撫好這尊平西王大佛。

可我乾國當年呢,仁宗皇帝得以‘仁’名,實則性格懦弱不堪,做事猶猶豫豫,身為九五至尊,卻天生瞻前顧後。

此等怯懦之主,安能馴服那位刺面相公?用,又不敢再用了;撫,又沒那個自信去撫;等,又擔心再現當年太祖皇帝黃袍加身之故事;貶,又怕激起反抗;殺,又怕玷汙自己一輩子無能空活歲月就只混來的仁德之名.”

說到這裡,韓相公頓了頓,繼續道:“重文抑武與否,其實不在文人,而在官家,官家自己無能,莫說提刀,連舉起來都費勁的話,安敢放心武人?文人,無非就是裹刀布罷了。

當今官家,倒是難得的明君,他想重啟刀鋒,那便重啟吧,也是時候該做這些事了。

世人都說,是因那次燕人打到上京城下之後,官家震怒,我等才不得不致仕返鄉。

實則,是老夫自己上的摺子,要開刀鋒,自然得先將最臭最硬的那幾塊布給先扒拉掉。

沒我們幾個老東西自覺地身退,他官家,哪裡能來的從容?說這些,也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畢竟,國勢如此,國情如斯,我等,也是必然脫不得干係的,錯就錯在,我等未曾預料到燕國的忽然崛起,也未曾預料到,文恬武嬉之後,我大乾的武備,竟然廢弛到了這種程度。

錯就錯在,我等明明坐得那麼高了,卻沒辦法看得那麼遠,呵呵.”

趙牧勾一直在認真地聽著,誰成想,韓相公在前方接應兵馬到來之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整個人,震驚了,韓相公說道;“所以,你可得學會踮著腳啊.”

等到士卒接應過來後,這一老一少,就不再說話。

乾軍軍營外圍,亂糟糟的一片,不時還有逃兵被抓回來抽鞭子的場景。

但當走入軍寨內圈後,卻發現這裡內寨佈置合理井然,士卒行走皆成列成隊,正在訓練的隊伍,也是殺氣騰騰。

海東大帥義子,祖昕悅親自來迎:“老公相,世子殿下,辛苦了.”

“祖統制才辛苦.”

趙牧勾馬上客氣道,身為太祖皇帝一脈的,至少目前來看,是沒有任何拿大的資格的。

韓相公則問道:“可有把握?”

“回老公相的話,內寨之中,末將已佈置妥當,有我三萬祖家軍在,燕軍……”趙牧勾馬上追問道:“燕軍必然無法破寨?”

祖昕悅搖搖頭,卻也是笑道;“若是對面的那位平西王真的要發狠不顧一切地攻寨,就靠這三萬在三邊新編練而出的祖家軍,怕也是難守住。

但如果那位平西王爺願意這般兌子,願意硬生生地吃掉我軍,那此戰之後,這支燕軍將再無力在我大乾境內他顧了。

說到底,還是咱們佔了便宜.”

…翌日,是雙方約定好佈陣於野,決戰的日子。

讓人意外的是,乾軍,卻緊守軍寨,未曾外出。

但,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對面的燕軍,竟然也是一樣,緊守軍寨,絲毫沒有想要攻出來的意思。

信誓旦旦的一紙戰書,被雙方都很默契地當作了一個屁。

這一日的雨,比昨天下得更大了。

燕軍這邊,帥帳內;平西王爺席地而坐,給劍聖、趙元年和陳仙霸等,講述“畫皮”的故事,尤其是在形容女鬼換皮之貌美方面,下了很多的形容詞。

乾軍那邊,韓相公在軍帳內,自己溫了一壺黃酒,倒兩杯,他喝一杯,再灑一杯;老鐘相公都早就病死了,故而現在很少有人還能記得,今日,其實是刺面相公的忌日。

更鮮為人知的是,當年的韓亗,其實和那位刺面相公,是真正的知己。

“老韓啊,給某辦了吧,下面的那幫崽子,要壓不住嘍,咱這好不容易剛平定了西南北羌,別再又掀起更大的亂子.”

韓亗年邁的手,輕輕地自帳外,拘起一捧水,再緩緩地揚落;“他們都豔羨那燕國為何能出個田無鏡,了卻君王天下事,不顧生前身後名;可我大乾,也曾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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