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墨水自筆鋒滴落,滲進宣紙當中,浸染出一顆墨點。

李昂提著筆,遲遲未落,良久後長嘆一聲,將毛筆放回架子上。

在學宮唸書的這麼些年,他的書法還是沒什麼進步,即便有墨絲輔助,寫出來的字跡也是工整有餘,氣韻不足。

這半幅喪亂帖,還是留下來自己看吧。

篤篤篤——院外傳來短促敲門聲,李昂將字帖放在一旁,起身走到庭院開門,看到了蓄起胡茬的程居岫。

“老師已經被我保出來了,剛送他回家.”

二人走回庭院,撐起念力遮擋細雨,剛一落座,程居岫便說道:“看樣子沒受什麼罪,想來鎮撫司也不敢真做什麼.”

君遷子引爆黃河數百里堤壩,製造滔天洪災,罪行罄竹難書。

他的現身,也令多年前的沉滓泛起,作為當初間接放跑他的人,蒲柳軒也再次被鎮撫司請走調查。

李昂沏上茶,誠懇道,“師兄辛苦了.”

“有什麼辛苦的,”程居岫搖了搖頭,笑道:“倒是你,這些天沒被那些人弄得心寒吧?”

“還行.”

李昂只得苦笑。

當時滎州城裡,大大小小的官僚以及鎮撫司士卒,都被鴉九同一時間暗殺消滅,唯有臨時起意前往滎州的李昂,成了計劃外的因素。

是他將訊息傳回了洛陽長安,找來支援。

不過這並不影響虞國內部,出現懷疑他的聲音。

為什麼剛好這麼巧,昭冥動手的時候,李昂出現在了滎州。

為什麼現場那麼多燭霄修士,李昂能來去自如,甚至沒受多大傷?為什麼據少數目擊者報告,李昂在城裡釋放了某種秘法,召喚出了疑似呂奉先的傀儡?學宮應該沒教過吧?種種疑點疊加,如果換做別人,早就被關進學宮或者鎮撫司地牢了。

也就是山長臨離開桃岸村時沒有表達任何異樣,且李昂身份特殊,有澹臺樂山等人作保,才沒被關押。

儘管如此,必要的監視還是有的。

此時此刻,就有身份不明的修士,躲在金城坊裡,默默監視李昂的家。

不清楚是鎮撫司還是皇宮的人。

師兄弟二人喝了會兒茶,程居岫問道:“明天山長葬禮,你去麼?”

李昂停頓良久,緩緩搖頭道:“不去了.”

他和山長一樣,只信自己,不信神佛往世,認定人死萬事皆空。

何況明天...一定會出現李昂不想看到、覺得噁心的人。

“...不去也好。

走了.”

程居岫將茶水一飲而盡,起身出門。

————清晨,太廟。

留戀人間多日的雨勢終於停歇,一襲樸素喪服的虞帝踏下臺階,與申屠宇、陳丹丘、蘇馮,一人一角,抬起了山長靈柩。

遵循傳統用陰沉木製成的靈柩很輕,裡面沒有屍骨遺骸,只有一套衣服和一把劍。

但同時它又很沉,重若千鈞,壓得四人沉默無言。

靈柩被送出太廟,小心翼翼地放在馬車上,由馬車載著,駛向朱雀大道。

學宮弟子與學宮出身的官員、學者們,穿著喪服跟在後方,自發來送山長最後一程的百姓擠滿了街道兩側,手持白花,當馬車經過時紛紛低頭懷念。

整個長安萬人空巷。

面容肅穆的鎮撫司士卒,或是在街上維持秩序,或是站在高樓俯瞰,警惕著可能出現的威脅。

好在,平安無事。

送葬隊伍穿過朱雀大街,從西側城門駛出城外,前往霞山,最終停在了霞山腳下的一片墓園當中。

“維載乾七年,歲次丙午...”遵循古禮,祭酒、虞帝依次唸誦完悼詞,當棺木沉入地下,墳塋蓋上最後一抔土,連玄霄的一生便就此完結。

百姓最先散去,接著是學宮與其他書院的弟子,虞帝站在墳前緬懷許久,這才按下悲慼神情,帶著群臣返回長安。

墓園中只剩下最後五人。

陳丹丘,澹臺樂山,薛徹,奚陽羽,崔逸仙。

“以後,學宮就靠你們了.”

陳丹丘緩緩抬頭,人群散去的墓園很冷清,一座座墓碑靜默佇立,無聲訴說著學宮的歷史。

“師兄...”澹臺樂山目光復雜,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真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做好分內事,別讓老師失望.”

陳丹丘笑了笑,解下身上喪服,輕輕放到澹臺樂山手中,“走了.”

剛剛擔任山長不到十日的他,瀟灑地轉過身,大踏步向著霞山深處走去。

雲遮霧繞的深山中,一座恢弘的無名廟宇無聲無息地敞開了大門,彷彿巨獸張開陰森巨口,迎接著陳丹丘的到來。

閉死關,突破臨淵。

只有這樣,他才有庇護學宮、庇護虞國的力量。

————劍學司業崔逸仙,沿著垂雲湖的隱秘小徑默默走著。

這是他的小習慣,每當心緒煩躁,或者在劍學上有所困惑時,就會來此處走走——這條小徑飛蟲頗多,因此很少碰見那些悄悄談戀愛的學宮學生。

連玄霄溘然長逝,陳丹丘進死關不問世事,短短十天時間,世事突變。

自己手中的劍,還不夠鋒利。

“崔司業?”

呼喚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一名穿著學宮制服、衣袖掛著白布的高年級男學生,小跑著過來。

“緒儒?”

崔逸仙眉頭皺起,來者也姓崔,同是清河崔氏,輩分上是他的遠房侄子。

不過崔逸仙為人灑脫,比起講究繁文縟節的家族,更喜歡簡單樸素的劍學,和崔氏的聯絡並不緊密,對待來學宮就讀的家族晚輩,也從來不會有所偏袒,只是認識而已。

“族叔.”

崔緒儒站定,換了個稱呼,笑著說道:“您好幾年沒回清河了,太爺爺想見您一面.”

“葬禮上見過,不用再見了.”

崔逸仙面無表情,越過遠方侄子,徑直向前走去。

崔緒儒的太爺,也就是清河崔氏的族長,早年和山長有舊,因此在方才葬禮上也出現過——和五姓七望的代表們坐在一起。

崔緒儒轉身看著崔逸仙的背影,壓低聲音道:“您大伯也在.”

“...”崔逸仙停下腳步,他自幼喪父,受大伯撫養長大,他一直很感激,成年後迎娶的,也是大伯的女兒。

“我來帶路.”

崔緒儒收斂臉上笑意,小跑著在前面帶路,離開學宮,登上馬車。

馬車駛入長安城中,在一處酒樓後院停下,崔逸仙登上樓閣,被店小二引入一間包廂。

廂房中,早已坐滿了崔氏成員,他的大伯侷促地縮在圓桌角落,見到他,不禁露出歉意表情。

“逸仙,”圓桌首座上,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崔氏族長,捋了捋花白鬍子,悠悠道:“這山長的位置,應該你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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