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輕吹過院落,沒有遇到什麼阻攔。

院落裡並無一物,放眼望去,顯得格外空曠,院落的最中心有一處樹幹,不知被何人攔腰截斷,只露出了乾枯的年輪,無論是前院的狗窩,還是後院的溷藩,都是空著的,甚至連院牆之下的菜地裡,都沒有啄食的家禽,靠向東邊牆壁的庫房大門是敞開著的,這庫房完全不必上鎖,裡頭本該裝著糧食的橫木上空蕩蕩的,更是顯露出了這家主人的寒酸。

可這並非是哪個黔首的府邸,也不是哪個家道中落的貴族的,這裡是當朝三公的府邸。

就是這麼簡陋的府邸,卻只因為外頭掛著的淮陰牌匾,故而變得高深莫測,很多走進來的人,都是懷著一種驚懼和不安走進來的。

沒錯,這裡就是韓信的府邸,韓信家的府邸,顯然是有些小的,就這規模,放大十倍都比不上呂祿的一處宅院,倒是跟長安尋常百姓的宅院差不多,只有四棟房屋,其中一棟是韓信用來休息的,一棟是書房,還有兩棟是下人們休息和招待客人的。

不過,韓信家基本上是不會有什麼客人來的。

韓信起初當諸侯王的時候,身邊跟著近百位門客,豪傑無數,另外服侍他起居的人就有三十多位,可是在幾次謀反之後,他成功的將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目前他身邊只有四位近侍,其中三位近侍還都是太后親自賜予他的,負責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還有兩位負責保護他的武士,這兩位武士原先是劉長的郎中,被劉長送來保護老師,同時也希望他們能跟韓信學點有用的東西。

可並非所有人都能從韓信這裡學到東西,韓信算不上是一個好的老師,他的眼光很高,看不上沒有資質的人,也不會煞費苦心的一次次教會,簡單說一次,能聽懂算你不錯,聽不到拉倒。

故而,直到現在,能跟著韓信學習,還學有所成的,就只有周亞夫一個人了。

雖然長老爺總是宣稱自己得到了淮陰侯的真傳,可淮陰侯多次表示,他的兵法壓根就跟我沒有任何關係!!!韓信也不是無謂的嫌棄,長老爺用的兵法,確實不像是韓信的,他總是採用項羽式的作戰,最後卻公然宣稱這是韓信所教的,也不知韓信心裡到底有多糾結,有多後悔收下了這麼一個玩意。

天已經大亮,韓信還不曾起床。

府內的下人也不敢驚動他,開始打掃院落,準備飯菜,那兩位武士也開始照常的操練,鍛鍊身體,直到即將中午的時候,內屋裡才傳出了韓信那不太熱情的聲音,“飯菜!!”

負責照顧他起居的隸臣急忙端著飯菜就衝了進去,韓信這個人非常的追求效率,他所吩咐的事情,就必須要最快的完成,稍微晚了點,都會讓他勃然大怒。

韓信就直接在內屋裡吃了飯菜,穿著褻衣,披頭散髮的,韓信的起居並沒有什麼規律,他跟張不疑不同,張不疑是定時定點的起床,固定的時日吃飯,跟欒布也不同,欒布是每天都會按著禮法所規定的時日來做相應的事情,反正他就不會披頭散髮的吃飯。

韓信是睡醒了還會繼續躺著,直到餓了才會起來吃飯的那種。

晚上也不會固定的睡覺,有些時候讀兵法,乾脆讀到第二天再睡。

對於吃的,他也沒有什麼講究,能吃就好,他從不挑食。

在某些方面來說,韓信是很好服侍的,可有些時候卻又很難服侍,韓信坐在榻上,漫不經心的吃著飯,幾個下人就站在門口,以免聽不到他的什麼吩咐,韓信吃起飯來也是慢條斯理,不急不慢,反正也沒有什麼事要辦,廟堂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他心情好了去做,心情不好就待在家裡,也沒有什麼人會來拜訪他,一直都是獨自生活在這裡。

“大王,來了客人!”

有隸臣急忙進來,稟告道,這是一位很早開始就開始跟隨韓信的人,還是以大王來稱呼他。

韓信也不曾要求他改口,完全不怕這樣的稱呼會給自己惹上麻煩。

“哦?”

韓信有些驚訝,隨即有些警惕的問道:“不會是那個豎子吧?!”

“不是,是曲逆侯.”

韓信聽到不是劉長,就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這衣裳,手裡的飯菜,他急忙說道:“你先留著他片刻,我得趕緊換個衣裳....”陳平在院落裡等了很久,說起來,還從來沒有人敢讓陳平等這麼久的,韓信走出來,跟陳平互相拜見行禮,“不知你要來,讓你久等了啊...我這府邸已經有很多年不曾來過客人了,我這都忘了該如何招待...請進書房吧.”

陳平看了看周圍,笑著說道:“這裡清爽,還是坐在這裡吧.”

兩人就在那樹樁旁坐了下來,很快近侍們就端來了飯菜,酒水,兩人面相而坐,陳平看著周圍,不由得稱讚道:“世人都說周昌為人清貧,乃是最拮据的三公,今日看來,此話不真,您這府邸...尚不如那長安尋常百姓,您才是真正的清貧啊.”

韓信臉色一黑,“我在別處是有大宅院的,是這府邸的十倍規模.”

“哦,原來如此,不知是在何處?”

“就是現在的尚方府.”

陳平忽然想笑,他低著頭,沉默了片刻,又說道:“即使如此,您也是清貧啊...這前院裡沒有狗,後院裡沒有豬,菜地上沒有家禽,我看庫房裡甚至沒有餘糧....”“原來是有的...狗被長借去打獵了,說很快就送回來...如今已經過去了四年,也不知是否還活著,豬和家禽早就被長給吃掉了,糧食也是如此,這豎子一頓能吃我三天的口糧....還有這裡的樹,也被他燒了去,我還有幾隻羊的,對了,還有前院的門...原本是硃紅大門,是我耗費了很多錢財打造出來的...”或許是太久沒有迎接客人,又或許是正好被刺中了痛點,韓信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述那豎子的罪惡。

“我這裡有藏書三百多卷,這豎子一來,我就少兩卷,他每次都將書藏在衣袖裡...被我抓住了都不悔改...”“還有我這裡的門客,我本來有十餘位豪傑,都是武藝出眾的好手,他說借用,就給我借到代國去了,目前還在代國打仗,都升到都尉了...”陳平完全沒有插嘴的機會,只是聽著太尉喋喋不休的抱怨,韓信最後才憤怒的指著自己的地面,“就只有這裡的泥土還沒有被他挖走!!!”

陳平忽然長嘆了一聲,“說起來,我家裡當初也有二十餘家禽啊...他每次來,都抓我的家禽說是禮物,還都自己吃掉,我剛吃一口就沒了...後來開始拔我家的菜,我看您的菜長得也不錯,最好還是小心,您這院牆太矮了,可攔不住他啊.”

“這還不是最惡劣的,你不知道,這廝還四處敗壞我的名聲,他那慘不忍睹的兵法,居然四處說是我教的,我哪裡會用他那樣低劣的兵法?他還多次說自己曾擊敗了我,生擒了我,這也就算了,可他非要說西域的戰事是因為他來教我,我才僥倖成功,這我就不能忍了!!”

“是啊,是啊,自從這豎子長大之後,我就受盡了群臣的敵視,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要賴在我的身上,先前隴西地動,群臣裡都有人說這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何德何能啊,大漢的惡事這麼多,難道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嘛?!”

兩位老臣忽然找到了共同點,開始大聲的討伐這位不仁義的豎子,越說越開心,兩人甚至還吃了幾盞酒,兩人在這之前從未一同吃過酒,這是第一次。

從前那些小恩怨,此刻彷彿也不復存在,冰釋前嫌。

再沒有什麼朋友的兩個人,在這諾大的長安城裡,似乎是很孤獨的。

韓信有些回憶般的說道:“我一直都在家裡,也沒有什麼人來看望我...這些年裡,你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

“我有位好友,前不久也逝世了...如今也沒有來拜訪我的朋友了,若是君侯有時日,也可以來我的府上.”

“無論是在我的府邸,還是在你的府邸,都容易遇到那豎子,倒不如我們以後找個空地來坐,遠離那豎子!”

兩人笑罵著,實際上,也只有那個豎子,會不間斷的來拜訪他們兩個人,雖然總是讓他們很生氣,卻已經是唯一的“客人”了。

陳平在酒足飯飽之後,說起了自己的來意。

“事成矣,百乘國王不久後就要來長安拜見陛下了,他將會是第一個親自來拜見皇帝的身毒王,我已經派人跟馮敬聯絡了,孔雀王必定會坐不住,就等著他也來拜見,往後就能掀起來長安拜見皇帝的先河,大漢就能加強對身毒的影響...我想了很多,最主要的辦法還是從這些貴族開始加強影響,要讓他們以漢話為榮,以漢服為榮,以大漢的商品為榮...以上帶下...”陳平說起了自己的計劃,“身毒人有著共同的敵人,大夏...大夏如今全面遭受著來自匈奴的威脅,迫不及待的想要跟大漢取得聯絡...以孔雀來威脅百乘,以大夏來威脅孔雀,以匈奴來威脅大夏,至於匈奴人,他們已經被嚇破膽了,完全不必去威脅,只要打出您的旗幟來,他們就會瘋狂的逃竄....”韓信很是讚許的看著陳平,為他倒了酒,“這方面,還是得您來啊...馮敬這個人沒有什麼能力,可若是有您來教導,那身毒的事情,我就完全不必擔心了.”

“往後的政策,我都已經寫好了,君侯可以收起來....五年內,可以按著這個謀劃來辦事...”陳平將自己所寫好的東西遞給了韓信。

韓信一愣,卻遲遲沒有接過來,他倔強的說道:“這些事情,不是我所擅長的,您自己來指導馮敬便是,馮敬這個人,曾經是我的手下敗將,我不屑於跟此人同伍!!!”

陳平苦笑著,“君侯啊...我的情況您自己知道..怕是扛不了那麼久啊.”

“那豎子養了幾百個太醫,就沒有一個能治好你的?你不必如此灰心,那豎子特意設立了醫學,又召集了那麼多的大醫,有什麼是不能治的?”

兩人正在交談,那位老隸臣再次趕來,低聲說道;“大王,又有客人...”韓信和陳平迅速警惕,“那個豎子?!”

“是大王的公子.”

“瀠?”

韓信一愣,頓時皺起了眉頭,陳平有些驚訝的看著韓信的臉色變化,很快,就有一個年輕人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陳平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但是一眼就看出,這是韓信的親生兒子,因為兩人的模樣極為相似,那臉幾乎就是韓信模樣的復刻,一模一樣,只是,跟趙王如意一樣,徒有其表,因為這人的神色非常的慌亂,他的眼神帶著一絲懼怕,畏畏縮縮的看著兩位長輩。

韓信當即大怒,“還不拜見曲逆侯?!”

韓瀠急忙朝著陳平大拜,陳平點了點頭,然後起了身,“既然是君侯與嫡子團聚,那我也不打擾了,改日,我們找一個好地方,一同吃飯...”韓信也沒有攔著他,反而是將陳平送出了門,這是他第一次親自送客人離開,這是長都不曾有的待遇,當韓信回來的時候,韓瀠還是有些驚懼,急忙行禮大拜,韓信揮了揮手,就坐在了原地,抬起頭來,打量著他。

“沒有我的命令,你也敢回來看望我了?”

韓瀠連忙解釋道:“阿父,不是的,我這次是有要事來的,我要成家了,這成家之事不能自作主張,必須要跟您來商談,故而我才前來的...”他慌亂的解釋著,卻沒有注意到韓信眼眸裡的一絲失望,韓信點點頭,“你要成家了?跟什麼人?”

“是一戶好人家,唐國人,雖然官位低下,但是家教甚嚴....”韓瀠說著,就是不肯坐下來,直到韓信示意他坐下,他才正兒八經的坐在了韓信的面前,低著頭,時刻保持自己的禮儀,韓信聽著他的話,聽了片刻,也就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趣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要成家,那就成家吧,我准許了.”

“多謝阿父!!”

韓瀠開心的說著,他急忙起身,揮了揮手,很快就有人帶著東西走了進來,有很多很多,韓信看著這些東西,再次皺起眉頭,不悅的說道:“這又是什麼?”

“阿父,這都是我給您帶來的禮物,都是最好看的衣裳,來,您試試,合不合體?”

“你這豎子...”韓信嘴裡罵著,卻又伸出手拿起了那衣裳,往自己的身上披,好在,這衣裳還是很合適的,韓信這些年裡的體型似乎一直都沒有什麼變化,韓信穿上了新衣裳,韓瀠送來的這套衣裳,是那麼的豪華,用工很仔細,帶著明顯的楚國風格,韓信本就威武,穿上這楚國風格的衣裳,更是威武霸氣,瞬間就從一個“頹廢大叔”變成風流楚人的模樣,有著莫名的魅力,很是好看。

韓信的臉色好了很多,“你這豎子,花錢弄這些做什麼呢?何必帶這麼多的衣裳?我一個人豈能穿的完?”

韓瀠忽然說道:“阿父,是這樣的,禮說兒子成年之後,一天要三次來拜訪父母,詢問父母的情況,父母年過五十,就要親自端著飯菜來服侍他們,每週都要給他們做一套合適的衣裳來躲避風雨...我這十餘年裡,也只拜見了您七八次,原先家裡貧苦,不曾做到這一點,因此,我特意做了這麼多衣裳,是為禮也.”

韓信臉上那清淡的笑容就在這一瞬間裡凝固。

他開始脫下自己的衣裳,韓瀠什麼也沒有察覺,只是認真的說道:“合身就好,這些衣裳都是這個尺寸的,您都可以穿的上,來人啊,把這些衣裳都給存進去...”韓信板著臉,坐在了原地,韓瀠又說道:“阿父,既然您已經准許我成家,那我便回去成家了...等到孩子出生,我會按著...”“不必,等我死了再帶著孩子來見我吧.”

“我還有事,不送.”

韓信起身,轉身就離開了這裡,韓瀠則是規規矩矩的朝著韓信的方向幾次大拜,又大聲的請求韓信一定要吃好飯,睡好覺,照顧好自己,明明是一些關心父母的話,他卻說的異常尷尬,每一句都彷彿在高歌,帶著特有的腔調,倒是很符合禮法上的規定,只是,似乎不太符合韓信的口味。

“滾!!!”

隨著內屋傳來韓信的怒吼,韓瀠趕忙停止了這“高歌”,急匆匆的離開了這裡,就如他急匆匆的到來。

韓信坐在內屋,臉色惡劣到了極點,他看向了一旁那堆積起來的衣裳,不屑的將其推開,隨後走到了一處木箱前,開啟了箱子,就看到裡頭那些冠...這些冠,各個都是那麼的可笑,有的是楚冠,有的是齊冠,有的是趙冠,模樣不同,做工粗造,這東西拿到路邊,就是白送,都沒有人會要,可韓信卻將他們都收集了起來,因為這些都是他的弟子親手給他做的....“師父!!!!”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韓信大驚,手忙腳亂的將冠藏起來。

片刻之間,大門被開啟,那豎子人高馬大的站在門口,手裡還抓著一大捆的新鮮剛出土的蔬菜。

“師父,聽聞我那兄弟來了,我這特意帶了禮物,得給你們看看我這手藝.....”“我打死你個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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