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新曆851年,也就是維埃恩25歲這一年,正值青年時代的他出任了在提歐萊恩最具有影響力的,皇家音樂學院的專職管風琴師職位。

如果說到這一步,他的人生中除了有一些遺憾,主基調還是“戰勝”的話,他的後半生卻帶上了很多悲劇性的色彩。

從那段時間書信和日記的基調上看,這個職位帶給他的體驗不盡如人意,複雜的人際關係,此前競爭者的惡意,盲人在聚光燈下的心理落差,以及各種身不由己的演出、排練、創作任務...都讓這位音樂家感覺有些無所適從,甚至在工作的另一面鬱鬱寡歡。

新曆855年在他的自述中是“災劫之年”,他在30歲生日之前,因眼盲之故行路時跌進了一個深坑,右腿多處粉碎性骨折加肌腱斷裂,這在當時的醫療水平下幾乎只有截肢和喪命兩條路可選,但他堅定地拒絕截肢,因為只有一條腿的人只能選擇告別管風琴,他在日記中自述這“與死亡無異”,無妨“將命運交給主”。

經過保守治療的維埃恩,奇蹟般地未受感染之虞,在足足恢復了一年半後他才能重新開始演奏,但不久後又染上了一場風寒,差點死掉;858年他的妻子因結核病去世;863年吉爾列斯大師逝世,本格主義時代終結,他隨後被捲入了“標題音樂”與“純音樂”之爭,一位不諳世故的盲人管風琴師,最後成為了學院派鬥爭的犧牲品——出於各種如今範寧難以分析清楚的原因,他不再擔任皇家音樂廳管風琴師,且當時的幾位權力核心人物,連續五年否掉了任命他為學院管風琴教授的提案。

盲人的孤獨本就是正常人無法體會的,維埃恩那時已經患上較為嚴重的抑鬱症,某些用藥記錄在書信中可查,在學院派排擠之下,他在867年憤而辭職。

可能因為塔拉卡尼大師是畢業於聖萊尼亞大學的校友,也可能是維埃恩在教會中存在一些人脈,總之他被人引薦到了烏夫蘭塞爾,並在梅克倫鎮的小教堂謀得了管風琴師的職位。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範寧發現鮮有資料留存,這或許說明維埃恩初到烏夫蘭塞爾的那幾年,是他人生中較為平靜和愉快的時光——此前工作留有積蓄,在村鎮小教堂當神職人員,於信仰和禮拜中覓求勸慰,並自由自在地彈自己的管風琴...根據範寧的推斷,維埃恩斥資在特納美術館原址上修建宅邸並定居,應該也是這一段時間,或許是新曆870年前後。

在871年,也就是維埃恩45歲時,他首次出現了青光眼症狀,並在之後一段時間內迅速惡化,這使他本已經微弱到可憐的視力隨時即將全部喪失。

他不知在哪聽說了,費頓聯合公國有位眼科醫生髮明瞭一種“昂貴但神效”的新療法,為了一線光明的希望,他飄洋過海在遙遠的南大陸進行了長達5年的治療。

在此期間他的女兒和弟弟離世,而在他876年回到烏夫蘭塞爾時,發現小教堂經過兩次搬遷和近十年磨損後,那臺心愛的管風琴處於年久失修的狀態——教會資金有限,大教堂或許能受到較多的捐贈和資助,但基層小教堂大多都是清貧的。

為治病已一貧如洗的維埃恩想籌齊修繕管風琴的資金,於是在提歐萊恩各城市四處奔走演出。

安東教授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得以在少年時代聽見了他的管風琴演奏。

範寧從書信往來中推測,兩人結識的時間應是新曆882年前後,那時安東老師才15歲,而維埃恩已經是56歲高齡了。

由於資料要麼零散,要麼夾雜了太多日常事件,範寧無法詳細得知這位老管風琴師向安東·科納爾傳授了哪些音樂知識,但可以確定的是,安東教授獨創的那種霧狀音帶技法——範寧在《第一交響曲》開頭亦有借鑑的——正是受了“模擬管風琴音響”思維影響,再者包括安東教授聖詠風格的旋律寫作,重複變奏與織體疊加的崇高感營造,還包括他對研究古代音樂的熱忱…範寧都找到了其源頭。

但四處奔波演出的維埃恩,由於身體虛弱、勞累壓力、孤獨抑鬱等原因,不得不服用大量藥物,這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的損害。

他一邊省吃儉用,一邊負擔用藥,一邊積攢資金,管風琴的修復工程用了近十年才徹底完工。

885年的冬天,他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在舉行第1450場管風琴音樂會時,人們必須把他背到演奏臺,防止他在攀登教堂後面那些階梯時心力衰竭——他那幾年心臟病發作特別頻繁,血液、骨骼等方面也患有較嚴重的疾病。

那時管風琴已經修好,他的演出頻次也降了下來,但一位藝術家總是有給聽眾帶去作品的習慣和使命,886年6月12日是他第1460場管風琴音樂會,19歲的安東·科納爾充當助手,和幾位教士們一起把老師抬上臺。

那天的曲目為維埃恩自己的管風琴套曲《十四首巴薩尼的詩》。

當演奏進行到最後一首時,安東·科納爾注意到老師維埃恩臉色蒼白,手指觸鍵有些僵硬,但他還是堅持彈完了最後一個和絃,並在喘息片刻後完成了鞠躬的動作。

這時安東·科納爾示意老師取消接下來過長的返場曲目計劃,但維埃恩仍想至少表演一首,於是他開始以中古晚期卡休尼契大師的康塔塔《晨星閃耀多麼美麗》做主題即興。

一分多鐘後,維埃恩倒在了演奏臺,聽眾只聽到一個持續不斷的低音——老管風琴師的腳還停留在腳踏板上。

三天後是維埃恩的葬禮,根據此前的遺願,他被葬在了自己心愛的管風琴下,當日的琴沒有奏響,而且蒙上了黑色的帷幔,葬禮音樂是一首素歌,既無伴奏的單旋律聖詠。

……是夜,範寧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前,門窗開啟,夏風拂面。

他剛從那座歷經數次搬遷的小教堂散步回來,並在管風琴下瞻仰了維埃恩樸實無華的銅製地面墓碑。

他已經讀完了好幾位音樂家的一生,有安東老師的,有古爾德院長的,有管風琴師維埃恩的。

這是除了金字塔頂端被公認為“音樂大師”之外的,其他音樂家們同樣可敬的人生。

生命太短暫了,這些音樂家們的藝術人格固然偉大,精神殿堂固然崇高,可範寧仍對他們的死亡有些迷茫。

在安東老師葬禮結束後,他曾經安慰希蘭,說“作品就是藝術家的生命與意志,他會感覺到各時各地人們的欣賞,並會和人們的靈共鳴”,可範寧仍不理解死後的感覺,或者說世界上沒有人能夠理解。

會在移湧之中漫遊嗎?他沒聽過這樣的說法。

等自己再過三四十年,就會逼近這一過程了,哪怕是有幸晉升到邃曉者,也不過再多二三十年時間。

或許,那就是絕對的無意識,絕對的虛無而已。

他心中湧起一股衝動,那似乎是一種很樸素的表達欲,但又不知道具體是表達什麼,“紀念音樂家的一生”?不準確…“描繪崇高的精神世界”?不準確…“表達自己的傷逝感慨?”

也好像不準確…但範寧總歸是想寫一首管絃樂作品,或許不是交響曲,而是一首單樂章的,類似交響詩的東西,既是送葬他《第一交響曲》中死去的巨人,也是想滿足此前提到的那種不知名的表達欲…他在筆記本上隨心記錄著自己一些不成體系的想法。

他覺得自己想把這首“交響詩”寫成“類似葬禮進行曲”的形式,但不是那種一般的葬禮進行曲的悲愁、沉重、孤獨的基調,它應該有著“勢如破竹的開場氣質”,對聽眾形成“威懾感、審判感、史詩感”,彷佛預示著他們將看到“某些本不可能發生的場景”,比如,從“一個更高的角度”,觀察到逝者的整個一生彷彿從“潔淨無瑕的鏡面中反映出來”。

範寧深吸一口氣,在這些破碎的想法下面,寫上了一句完整的話:“如果死後之景可以親眼目睹,我希望能看到自己莊嚴地躺在花環和花朵之下.”

在藝術家的感傷過後,還有實質性的問題需要思考。

範寧在維埃恩的一生經歷中,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疑點。

他的眼疾從南大陸尋醫回來後,到底治好了沒有?這一點範寧覺得很矛盾。

維埃恩於876年重返烏夫蘭塞爾後,在書信及日記中表達過很多苦悶之處,包括親人的離世、拮据的現狀,心愛管風琴的破損、演出的奔波勞累…但偏偏沒有再提過自己的眼睛。

從這個變化推斷,應是治療大有起色才對,不然,按照人之常情,他至少會後悔抱怨去南大陸的五年不僅家財兩散,還一無所獲。

但反觀另一邊,範寧在其他人視角的書信和記錄裡,又發現他們多次表達過對維埃恩的同情或鼓勵,比如在維埃恩外地巡演期間,很多人就在信中建議他“不要氣餒”,範寧光是看到安東教授在信中同他分享“帝國眼科醫學前沿進展資訊”就有好幾回。

這說明治療起色似乎不佳,至少在他人看來,這位老管風琴師的行動生活上仍舊是處於目盲的狀態。

而且這些鼓勵和分享,從未得到過維埃恩的正面回應,明明他在回信中對於其他問候或正事都一一作出了反饋。

維埃恩有著較為純粹的藝術家特質,不擅社交和權力鬥爭,但這不代表他性格怪癖,他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們,在過去的四十多年裡,他時常向身邊朋友們傾瀉自己心中的苦悶,紓解著自己的抑鬱症。

可自從南大陸治療回來後,眼睛的問題似乎變成了一個對他而言諱莫如深的話題。

若要強行解釋成因為他之後的遭遇更加不幸,抑鬱症更加嚴重,所以在這一方面變得更古怪,也是說得過去的,可範寧還敏銳地嗅到了幾處蹊蹺之處。

他的先天白內障是在年輕時做過手術的,並不是世界徹底漆黑一片的盲人,後面再度惡化的原因是因為新曆871年的所謂青光眼症狀。

這個症狀出現的時間節點,與他開始在特納美術館原址府邸定居的時間,有些令人浮想聯翩的巧合!在維埃恩生命的最後四年,除了安東教授之外,範寧還注意到了一位姓氏為哈密爾頓的女士與他來往密切,從各類資料中的資訊來看,這是他聘請的治療抑鬱症的心理醫生。

範寧試著打聽了一下這位哈密爾頓女士的詳細資訊,結果異常順利,因為她不僅仍在世,而且有一定的社會名氣——她出生於新曆856年,那時不到30歲,現在則已經57歲,公眾身份是烏夫蘭塞爾著名的病理學家、心理學家、傳染病學家。

透過調查她公開履歷的時間線,範寧注意到,在老管風琴師去世後,那棟特納美術館原址上的宅邸,不久後變成了一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員會醫院”,初任院長正是哈密爾頓女士。

這裡有兩點說明是必要的,首先範寧從細節中推測,雖然在這位老管風琴師的人生最後階段,哈密爾頓女士給予了他很多醫療照護,但劇情並不是“狗血”的“府邸遺產贈予”——她僅僅起到了同官方牽線搭橋的作用,當局將府邸改建成醫院後,以“離世後的維埃恩”署名,向小教堂預支了一筆款項,作為他心愛的管風琴的後期修繕基金。

再者,這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員會醫院”也不能完全按字面意義上理解成“精神病院”。

它其實是從帝國濟貧院醫療體系獨立出來後的產物——隨著提歐萊恩工業化程序中深層次矛盾的暴露,濟貧院貧民惡劣的生存狀況和衛生水平越來越受到社會各界詬病,議會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出臺了《城市貧困法》,對那時已經臭名昭著的《濟貧法修正案》(834年版,又稱《新濟貧法》)進行了改革。

其中一項議程就是成立“城市精神病人委員會”,把濟貧院內部醫院獨立出來,加大經費投入,尋求社會資助,廣泛收治窮人,這保障了一些曾經不被社會接受,對窮人來說難以啟齒的醫療需求,如性病、墮胎、未婚媽媽的生產等...也包括殘疾人康復、職業病防治、傳染病防治...精神病人只是其中一部分。

按照範寧的理解,這有點類似於“現代公立醫院”的前身了。

於是從80年代開始,先是大教區、大機構率先落實議會改革要求,再就是中小型濟貧院也紛紛進行整改——這其中就包括了此醫院的建成。

它們的資金來源既有當局撥付,又有教會善款,還有一些熱衷慈善事業的工廠主予以資助。

但較為蹊蹺的是,這家特納美術館原址上的醫院,存在時間似乎極短。

從資料各處的蛛絲馬跡來梳理時間線:維埃恩886年夏天去世,醫院改建工程緩緩啟動,888年底才竣工,文森特·範·寧在特巡廳的工作檔案是889年截止,890年自己出生,後續特納美術館開始運營...把醫院再次改建成一棟美術館,那也是需要時間的。

這些事件捱得如此緊湊,似乎那座醫院投入使用還沒有一年,就因什麼原因叫停或搬遷了。

錢閒得沒地方花了?花了這麼多天時間,範寧終於將這些或印象深刻或繁雜瑣碎的往事,從維埃恩出生的826年,一直查到了自己的出生年份。

至於這其中的困惑之處...安東老師和維埃恩管風琴師都已不在人世,他現在覺得,或許該找個機會,去拜訪一下這位年事已高的哈密爾頓女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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