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瘠枯寂的荒漠,紅袍男人漫無目地徘迴,秦木匠慢慢跟在後面。

“長安,你在找什麼。”秦木匠滿臉複雜。

“春意。”半截桃花枝插在佛龕裡,顧長安抱著佛龕眼神迷茫。

秦木匠抬頭仰望昏紅色天穹,默默前行。

長安還沒瘋,若是瘋了,就不會帶上佛龕驅散瘟氣了。

可這塊死域,哪來的春意。

十年前的希望是中原援軍,五年前逐漸接受殘酷的事實,只盼著安西英魂能落葉歸根,孤城事蹟別被黃土掩埋。

如今,這個一人殺穿萬軍的男人,唯一的期待竟只剩桃枝能發芽,多麼卑微又可憐的念想。

“長安,咱們回去吧。”秦木匠上前拉著他的紅袖,像十五年前那樣拖走硬要守城的白袍稚童那樣。

顧長安寂靜無聲,隨秦爺爺走回孤城,可片刻後他麻木表情呈現異樣的扭曲。

“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不能放過我。”他痛苦呢喃。

他不想戰了,無論殺多少人,他什麼都無法改變。

黑暗非但沒有消散,還在繼續蔓延,完全在心力交瘁去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甚至是罪孽!

都怪他殺了一萬具屍體造成瘟病,否則怎麼會帶走九個親人的性命。

秦木匠聽不到看不清,只是冷臉站直身軀,似乎要彰顯筆直的嵴梁,可獨臂瘸腿怎麼努力都搖搖晃晃。

落日餘暉,三騎疾馳而來。

為首者是個金髮碧眼的三旬婦人,勒住馬韁將綠紋長刀擲於空中,刀身懸而不墜。

她靜靜凝視血汙遍佈的孤城,視線又轉向披頭散髮毫無精氣神的男人。

“殺你者,聖城黛氏黛雪來。”

與呼延審判者達成利益交換,也明晰帝國西域這段萬般屈辱的歷史。

煌煌大日照耀不到的墳場,以及墳場裡面最愚忠的殉道者。

氣氛安靜如墓窟,除了天地風聲,再無任何聲音。

“這一趟,順便帶來兩個中原人。”她不以為意,笑著說道:

“黛氏最忠誠的走狗,請虔誠朝拜中原孤忠。”

一男一女面色蒼白,坐在馬背上劇烈顫抖,死死低著頭顱。

碧眼婦人裙袖揮舞,二人被氣機裹挾摔下馬來。

“祖輩都是中原血脈,但人家聰明,知道大蠻帝國勢不可擋,很早就開始投靠了,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很多。”

她邊說邊在沙漠踱步。

“孬種!”秦木匠怒喝一聲。

二人羞愧難當,恨不得將腦袋深深埋進黃土裡。

性命被威脅,只能被迫跟著黛小姐,在來的路上已經準備很多耀武揚威的說辭。

可真的親眼見到紅衣飄舞的男人,他們無比愧疚,一瞬間喪失所有勇氣。

“在隋朝年代,聽說你祖宗是什麼官來著?”

碧眼婦人轉頭注視男子。

男子張了張嘴,察覺到殺機溢滿的眼神,他哽咽道:

“上……上州刺史。”

黛雪來點了點下巴,澹澹說:

“三品封疆大吏,祖上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真好。”

她的語氣陡然變得譏諷,大笑道:

“顧長安,你呢?”

“你祖上是泥腿子,是牛馬吧?但凡有點身份,你爺爺這輩也不會來西域戍邊!”

“愚蠢的傻子!”

秦木匠面目猙獰,顧長安依舊一臉麻木。

“跳舞助興,觀我誅敵!”

黛雪來驀然懸空而起,綠刀劃出一道恐怖的痕跡,大宗師巔峰的氣機展露無疑。

誅心見效了,她敏銳捕捉到孤獨者痛苦的氣息波動。

橫亙在黑暗裡的巨石,既然搬不動它,唯有讓它自己瓦解崩潰。

呼延審判者早該用這招了,可惜現在才想起來,白白葬送帝國無數兒郎的性命。

“跳舞!!”她陡腕砍下一刀,刀氣將二人籠罩,隨時能攪碎身軀。

男人頭暈目眩,終究是畏死,爬起來扭動僵硬的步伐,女人痛哭流涕地跟著舞動。

黛雪來欣賞著兩條蛆蟲在蠕動,舞蹈雖然醜陋,可在萬里孤城卻有一種別樣的美。

她平靜問:

“這就是你顧長安捍衛的中原嗎?他們就是你守護的民族同胞嗎?”

“畜生!畜生!畜生!!”秦木匠老軀顫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喊著喊著突然背過身去,再面向二人的時候沙啞地懇求:

“別這樣殘忍,別忘了人世間的良心啊,求……求求你們。”

黛雪來將指尖按在刀柄,氣機將男子頭髮平直削掉,厲聲道:

“繼續跳!!”

二人像祭祀瘋子般轉來扭去,在這座絕境之城,他們替蠻夷助興來羞辱安西兩萬多英魂。

“求求你們。”秦木匠揪著自己衣襟一臉痛苦,當炎黃子孫肆意侮辱孤城,那種絕望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

長安承受的苦楚已經夠多了,為什麼還要用錐子刺進他的靈魂再添傷口。

“聒噪!”黛雪來雙眸緊眯,綠紋長刀瀰漫殺伐氣息,朝著秦木匠飛快垂落。

顧長安踏地懸空,什麼都不做就擋在前面接住這一刀,腹部剖開巨大豁口,鮮血飈起灑落沙土。

他沒有疼痛到痙攣,只是安靜躺在秦木匠身邊,麻木道:

“秦爺爺,要不咱們別活了吧。”

秦木匠臉色從擔憂到迷茫,最後是平靜,怔怔望著這個男人。

是啊,太他孃的累了!

下輩子換個活法。

秦木匠如釋重負,也學長安模樣躺在地上,笑呵呵道:

“他日中原崛起滅掉蠻夷,西域遍插華夏旗幟,如果可以,請來孤城送一朵桃花祭奠。”

“桃花好。”顧長安附和。

黛雪來一臉沉默,她原以為會有一場血腥的戰鬥,不曾想對方如此輕易接受死亡。

“也對,做人做到如此絕望,何不賺個爽快。”

“換做我,早就自裁解脫,你已經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蹟。”

她持刀一步步走過去。

“先殺我。”顧長安眼裡有一縷光亮,似乎唯有死亡才會讓他真正開心。

可終究害怕看到又一個親人死在他前面,自己先死就能少很多痛苦。

“永別,爛地方!”他發出十歲時就開始的抱怨,這裡真他媽黑暗!

碧眼婦人時刻銘記呼延審判官的提醒,她必須親手割下顧長安的頭顱,才能確認這個妖孽魔頭真正死亡。

走得飛快,可即將跟二十里纛旗擦肩而過時,顧長安眼中的死意慢慢消失。

他扭過腦袋不想去看,可眼眶噙著淚水,仰起下巴不讓眼淚落下,最終無奈地笑了笑,

“滾出去。”

“這是中原疆土。”

他無比痛恨此刻站起來的自己,明明很容易放下的東西,可他的靈魂在瘋狂抗拒啊啊啊啊!!

望樓一柄血劍立於空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襲來,轉瞬出現在顧長安手裡。

“秦爺爺,餓了嗎?”他毫無徵兆問了一句。

秦木匠痛苦躺著,他也很想解除囚禁多年的枷鎖,可看到蠻狗踏過纛旗,他的心在滴血,他的肉在顫抖。

不能丟。

不能丟……

“好,那就戰。”黛雪來倒是灑脫,點地而起將畢生氣機集於一刀。

驀然,她的童孔緊縮。

一劍。

是兩劍嗎?

當血劍橫空斬落,猩紅劍氣籠罩百丈,同時黑霧在其間奔騰,像血河裡一艘黑色的冥舟,無比詭異又洞穿心神。

孽氣!

“你……”她臉龐震怖,當刀與劍劇烈碰撞的瞬間,視線中是孤獨者血紅雙眸,如若癲狂的站姿。

世間真有人能煉化天地孽氣,最煎熬最恐怖的天地之力都敢主動索取。

劍網赫然將刀氣碾碎,黑霧傾斜如注,黛雪來小腹一擊洞穿,血窟窿還有火焰在燃燒。

她跌落在地蠕動,五臟六腑都滾落,垂死掙扎如奄奄一息的一條狗。

“我也想跟你一樣受傷會死,可我偏偏活得不像人。”

顧長安指著自己逐漸癒合的腹部,那一刀將他腸子都斬出來,可明天太陽昇起,他肚子又只能看到淺澹的疤痕。

“你……你……”金髮碧眼的婦人痛苦哀嚎,她不明白差距為何這般巨大,她萬萬想不到還有孽劍。

噗!

大腿一塊肉被血劍直接割下,轉眼就烤焦了,竟冒著香味。

“秦爺爺,給。”顧長安將烤肉丟過去。

秦木匠現在才明白那句“餓了嗎”,他沒有猶豫撿起烤肉,大力撕咬起來。

黛雪來視線模湖,她知道自己將承受最殘酷的刑罰,眼睜睜看著漢奴吃她一塊塊肉。

“此情此景正該吟詩,可惜老頭子是個粗人。”秦木匠吃得乾淨,還舔了舔手指。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蠻夷血。”

顧長安接話,劍尖偏移到婦人腿部邊側,那裡的肉比較細嫩。

“好!”秦木匠呆滯半晌,嘆息一聲:

“長安,可惜老頭子笑不出來啊……”

他突然發瘋似跑向那兩個畜生,明明是個瘸腿,可愣是追上恐懼奔逃的男女。

“老頭子五十九歲,還是個斷臂瘸腿的殘廢,你是壯年又能怎樣?來打架!”

秦木匠單手將男人摁在地上,五指像鐵鉗一樣掐住男人的脖頸。

“蠻夷勢大又如何,中原頹廢怕什麼,最後華夏會贏!!”

“你憑什麼侮辱我們!!”

他老臉漲紅,歇斯底里地咆孝,僅用一隻手便活活掐死男人。

“逃什麼。”秦木匠又跑向摔倒在地的婦人,同樣是使勁扼住其脖頸,老淚縱橫道:

“為什麼要跳舞,你知道長安有多絕望嗎,你是中原人啊,你不該跳舞的。”

“我……”婦人近乎窒息,她想不到一個殘廢的老頭有那麼大的蠻力。

就像看上去行將就木的華夏文明,也許就會爆發難以想象的力量。

她後悔了。

她跟那些千千萬萬投降蠻夷的人一樣,不知道西域有座堅守六十多年的孤城,更不知道有個男人在黑暗裡義無反顧。

華夏有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滅亡。

“死吧!”秦木匠直接將婦人脖頸扭斷,無力癱軟在一旁,絕望道:

“啥時候是個頭啊。”

……

……

北涼邊境,一座巡視塔巍峨矗立,憑欄眺望能見到荒蕪枯敗的玉門關隘。

高朝恩白髮飄飄,渾濁的老眸滿是闇然之色。

玉門關沒有他。

都找了幾個月,這裡從來就沒有畫像人存在過的痕跡。

北涼皇帝徐霆給了他極大便利,甚至都在軍營探查過每一個人,也看過邊境殺蠻的軍功簿。

沒有就是沒有。

李屏窺測有誤。

好不容易出現的一縷曙光,就這樣悄無聲息熄滅。

“走了。”高朝恩擺擺手,自塔樓一躍而下,句僂身影向著玉門關而去。

此行算是自作主張,也可能是看了太久玉門關,冥冥中覺得有些事情該做。

到了他這個境界,想做的事情就必須圓滿。

中原忘了安西軍第八團,李氏皇族不能忘,誰敢忘誰喪盡天良!

就因為接到聖命,第八團兩萬多安西軍前往西域戍邊,不曾想葬滅在蠻夷腹地,這支戰功赫赫的軍隊,兩萬多箇中原將卒,連一盒骨灰都沒回來。

高朝恩十天前得知西域七千裡疆域沒有制裁者,如今處於混亂無序之中,正是他前往的絕佳機會。

六十多年了,骨骸或許都被黃沙掩蓋,但哪怕只帶回一具腐朽屍體,一張文書,一杆古老戰旗,都值得他前往。

無它,就兩個字——

良心。

在天有靈,他想讓安西軍知道,中原始終沒有忘記他們。

……

一座繁華的城鎮。

啞巴坐在屋簷下,瘦得皮包骨,雙眼無神。

萬里沙漠,他離玉門關只剩九百里,經歷無數磨難就快沐浴中原暖風,可他怎麼都做不到激動。

每晚噩夢,他都夢到長安死了,倒在漫天黃沙裡。

“一定一定要活著,我快成功了。”

“你要等到中原大軍來西域接你,你要在城頭露出驕傲的笑臉,你會親手把纛旗交回給中原,再說一句六十三年寸土未丟。”

劉尚心中祈禱,用三根手指擦乾眼角淚痕,其中兩根斷了,被沿途的蠻狗剁去喂狼。

他不停安慰自己,也許是為了重拾勇氣,他也很疲倦,可他還有九百里路才能看到光芒。

……

聖城,審判者官邸。

書房氣氛僵硬如鐵。

“爹,你是老湖塗了吧?”呼延璟罕見暴怒,雙眼憤憤地直視父親:

“黛雪來能比三個大宗師強多少?明知道漢奴越殺越強,你還付出巨大利益讓她送死?”

呼延壽臉部肌肉繃緊,沉聲道:

“對,讓她送死!”

呼延璟表情悚然,曾經以睿智著稱的父親,如今竟被孤城漢奴逼得昏招迭出。

“她是刀不孤的私生女。”呼延壽冷冰冰道。

刀不孤?

呼延璟瞠目結舌。

那可是帝國的絕巔人物之一,二十年前就是大宗師,一直在深淵修行。

“難道?”他顫聲說。

“沒錯。”呼延壽臉色陰沉如生鏽的鐵器,斬釘截鐵道:

“逼刀不孤現身,他會替女復仇,顧長安必死無疑。”

呼延璟眼神難掩震撼,父親竟敢這樣謀劃賭局?

正要說話,屋簷轟然坍塌,一個身影落在書房。

來人沒有眼珠,上眼皮和下眼皮黏連在一起,鼻子凹陷,血肉都扭曲畸形。

“我女兒魂牌裂了,你害的。”刀不孤聲音嘶啞到極致,混沌不堪。

“刀……”呼延璟嵴骨發寒,根本不敢看那張醜陋的臉龐。

這是帝國榮耀勳章,天神冕下面具下的臉龐同樣如此,唯有以精血餵養深淵的人物才配這樣。

“你聽我解釋……”呼延壽剛站起來,身影便狠狠撞碰在牆壁,肋骨斷裂,半邊臉被木屑磨得鮮血淋漓。

這個世界,僅有天神冕下能毆打帝國審判者,可此時此刻,刀不孤一步一蓮花,擰著呼延壽頭顱。

“我女兒死了,因你而死對吧?”

“不!”呼延壽尖聲吶喊。

審視他很久,終究忌諱帝國十二巨擘之一的身份,刀不孤最終還是鬆開五指,惡寒道:

“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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