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前廳,正在等候楊集的高熲見他到來,連忙上前拱手行禮:“卑職高熲參見衛王.”

“高公免禮,請坐!”

楊集對於這個雖然已經不是宰相,功績和威望早已勝過宰相的人,楊集實在沒資格擺出上司、親王的架子。

只是讓他無奈的是:高熲當上涼州總管府長史之後,就沒一天干過正事,若非為了掩護他“西域使”之職,楊集早就請示楊堅,卸了他的職務。

高熲暗自苦笑,他既知道楊集不爽自己,也知道楊集不爽他的原因是他威逼利誘城中相人說謊。

畢竟這件事,他高熲的確做得有點不地道了,害得獨孤敏成了全城笑柄、害得楊集差點找不到媳婦。

之後自己又讓夫人主動上門提親,如果楊集現在還不知道是自己在作怪,那他就沒有今天的地位了。

所以楊集看他不順眼是正常的事情,當然了,他心中也不在乎了。

高熲乾咳了一聲,很不要臉的說道:“衛王,你也別怪老夫當初的作為,要怪就怪您太優秀了,像您這麼優秀的人,誰不惦記啊?你往好的方面去想想。

要不是老夫當初幫您掩飾,您娶得到王妃這般優秀的女子麼?感激就不必了,但你最起碼不能怪老夫,是不是?”

楊集聽了這話,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他瞪著高熲好一會兒功夫,才擺了擺手:“罷了,這事翻篇了,往後休要再提.”

“衛王這麼說,老夫這就放心了.”

高熲聽到楊集這麼一說,心中鬆了一口氣,他高家的處境比誰都惡劣;往上,是在爭儲中交惡了楊堅和楊廣,往下則是自絕於天下世家,如果楊廣以後不聞不問、或是事後清算,高家的處境將會岌岌可危。

正是有鑑於此,高熲才在大勢不可逆的情況下,慢慢向楊堅和楊廣靠攏,但是楊集在這其中又是一個相當關鍵的人物,若是楊集繼續不爽他、上進讒言,高家一樣不好過,如今聽到楊集這麼說,高熲總管是放下心來。

他將一本厚厚的名冊遞給了楊集,說道:“衛王,這是我高家八成良田,如今已經按照朝廷均田之制,分給了八成家奴,希望你能代替老夫轉交給太子,也算是高家為天下盡一份綿薄之力……”“等會兒,等會兒……”楊集皺著眉頭打斷了高熲的話語:“你的意思是說,不僅把八成良田獻給朝廷,還是打算將這八成奴僕盡數放良了?”

奴隸是大隋王朝最下賤的群體,他們的命運、前程都在家主之手。

他們的命是主家的、子孫後代的命還是主家的,按照《開皇律》,家主有處死家中奴僕的權力,只需付出喪葬費用即可,事後完全不用承擔法律責任。

換言之,家僕奴役與牲口並無二致,等於是家主財產。

一個奴隸就是一筆財產。

試想,若是你有幾千個強壯的奴隸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代復一代的免費做事,這將創造多少財富?而今,高熲這個傢伙,居然想要八成奴隸全部放良?高熲理所當然的說道:“高家有家財萬貫、有店鋪和商隊,每年從商業中獲得的錢財遠遠超過土地收益;每到災年之時,高家還要從商業所得去補給土地之損失、賑濟奴隸,拿十年時間收益平扯細算下來,高家在土地和奴隸方面,實際是虧了老本的。

只好高家日後政治正確,僅憑現在的店鋪和商隊,就足以保證數代人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何用那麼多奴隸?以奴僕多寡來顯示一個家族是否興盛,實在是顯得過於低階了,高家放良一個奴隸之家,便使大隋多一戶良人,便為大隋多一戶稅收、多一個徵兵名額.”

楊集肅然起敬。

世家門閥是如何興盛起來的?藏匿人口便是最重要的一個手段,他們將本應屬於國家的稅收、徭役侵吞為己有,從而漸漸發達起來。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世家門閥每到亂世,都會藏匿人口、侵佔無主之地,以此壯大自身的實力,待到天下太平之時,新的王朝未免動搖根基,便預設了這個既成的事實。

史上的隋末亂世結束以後,唐初之所以出現了人口銳減的社會現狀,固然是有一部分人死在了戰亂之中,可更多人口被世家門閥藏匿起來了,而李淵和李世民又不敢像楊堅楊廣這般清黑戶、不敢觸犯世家門閥的利益,所以唐初時期只有850萬人左右。

可高熲現在卻反其道而行之,若是世家門閥皆如高熲這般,大隋王朝將會多出多少戶籍、多少人口?朝廷每年又會再多出多少稅收、多少徭役?“高公為國為民,堪稱楷模!”

楊集由衷的說道,衛王府其實也有許多良田和奴隸,但是正如高熲所言,王府在土地上的收益遠遠不如商業之所得。

只不過王府的奴隸看似是尊嚴全無,卻也躲避了賦稅、徭役、兵役等負擔,只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敷衍過去,便能過上溫飽的生活。

而到了大災之年,王府的奴隸日子過得比小地方還要好。

正是這個道理,所以王府哪怕放良一部分奴隸,可人家最後還是意願當王府的佃戶。

如是一來,奴隸們都喪失了社會責任心、喪失了自力更生的勇氣和能力。

這些奴隸給楊集的感覺就是骨頭都軟了、脊樑都斷了、靈魂都沒有了。

他們奴隸當久了,一個二個就忘了自己還是一個人,想讓他們重新站起來,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而高熲的作為,明顯是以一種強硬的手段,逼迫高家奴隸自己站立起來,一旦失去高家庇護,這些奴隸想不強硬都難。

“坦白說,這其實也是老夫為了高家未來而做出的決定.”

高熲看了楊集一眼,繼續說道:“奴隸的存在,使世家門閥才能隨心所欲的藏匿人口,才能使世家門閥有著足以改朝換代的強橫實力。

高家放良的八成奴隸,雖然於整個天下而言,不算什麼。

但最起碼起了一個表率作用、最起碼讓大家知道隨心所欲藏丁是違法的,接下來,老夫會向聖人、太子、朝廷提議,對藏匿人口的世家門閥予以重懲.”

楊集聽得為之一愣,向高熲說道:“高公,你真要是這麼做了,天下世家都恨死了你.”

“這我當然知道了.”

高熲挑了挑眉毛:“老夫當年獻出的輸籍法、貌檢法的時候,實際上已經被世家門閥恨透了,再多恨一點也沒什麼關係.”

“我明白了!”

楊集笑著說道:“高公這是想當孤臣啊?”

高熲笑著說道:“老夫本來就是孤臣,再當一次又何妨?”

楊集看了手中的名冊一眼,向高熲說道:“高公大智,有舍才有得,我一定交給太子,讓這些名冊落戶於所在的州縣.”

“多謝了.”

高熲行了一禮,繼續說道:“老夫在寒士示威的這段日子裡,已經深刻的感受到了寒士的力量,若是一位帝王能夠把寒士、底層百姓整合起來,必將形成一股改天換地的可怕力量,在這種力量面前,天下世家形勢堪憂!”

“所以高公把這些奴隸放良了?”

楊集笑問。

“正是如此!”

高熲十分坦率的說道:“老夫擔心高家成為下一個倒黴的家族,所以先行一步.”

“照你這麼說來,現在已經有家族倒黴了.”

楊集沉吟半晌,又問道:“現在有哪些世家門閥倒黴了?”

“自然是博陵崔氏了.”

高熲看了楊集一眼,說道:“當你把犯官名單公佈以後,博陵崔氏祖宅都被寒士包圍了,慘遭口誅筆伐,在士林的口碑、地位大跌。

他們在官場方面上的勢力也遭到了洗清,除了崔仲方和那些犯官以外,另外還有一半以上的子弟被罷免,博陵崔氏勢衰之勢已經無法避免.”

楊集並不關注涼州之外的地方官場,所以並不知朝廷已經對博陵崔氏下手了,又問道:“在這場對博陵崔氏的大清洗中,你是不是代表渤海高氏出手了?”

“老夫早就與渤海高氏沒有什麼關係了,兩者之間沒有什麼往來,所以他們是不是出手了,我不也不知道,反正我是當起了看客.”

高熲解釋和強調完畢,才將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如今的博陵崔氏,處於牆倒眾人推的慘景,所以出力的世家門閥不在少數,誰從中得到好處、誰就是出力的人。

現如今,博陵崔氏恐怕恨透你了.”

“我無所謂的!”

楊集笑了起來,說道:“誰獲利最大?”

“清河崔氏!”

高熲幸災樂禍的說道:“五姓七宗之中,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雖然分割太久,但畢竟是同一家人,所以他們在競爭第一士族之餘,也有同氣連枝、同進同退之誼。

可即便如此,兩者亦是有所區別的.”

楊集微微點頭,對於二崔的區別他還是知道的。

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分割之後,博陵崔氏處於范陽盧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渤海高氏的包圍之中,往哪邊發展都受制重重,他們進軍的主向方向是西邊的幷州,與衰弱的太原王氏競爭幷州北部,但卻遭到了與王氏關係好的盧氏狙擊了固有的地盤,於是博陵崔氏跳過了河北,改向青州、兗州方向發展,而這裡,恰恰又是清河崔氏的固有地盤,所以兩者在利益述求方向出現了巨大的紛爭。

所以清河崔氏在博陵崔氏名望大減之時,吞食博陵崔氏地盤的舉動無可厚非。

雖然最終還是落入了崔氏之手,但博陵崔氏畢竟是另外一宗了,他們豈能原諒清河崔氏的落井下石之舉?而二崔本就存在的矛盾和裂痕,極有可能因為這場利益之爭進一步擴大。

或許,這就是楊堅給予清河崔氏大蛋糕的原因所在。

“不過接下來的角逐,不在關中、不在大興,而在天下了.”

高熲又補充了一句。

“天下?”

楊集不解的看向了高熲。

“嗯!”

高熲點了點頭,說道:“書籍流通於關中,只是一步障眼法罷了.”

“高公這話是何意思?”

楊集作為書籍流通的罪魁惡首,也不知道到什麼障眼法,對高熲這番話更是聽得一頭霧水。

“書籍流通於大興城,是讓世人知道活字印刷術、油墨的存在以及功效,接下來,才聖人下真正的殺招,到時候,就算他們將東市西市、乃至大興城一把大火燒了,也迴天無力了.”

高熲冷笑著看向門外。

楊集不滿的看著高熲,皺眉道:“高公這話,說得越來越玄乎了,你能不能一次講完?”

“大興印製書籍的狀況,只是聖人的一個幌子。

我認為聖人的真正用意是透過這番風浪將印刷術和油墨的工藝流向民間,只要有手藝的工匠們有個了這個理論,又見到竹紙和草紙書籍大行其道,便都可以做得出來。

而當初派往各地的商隊,可是帶了不少範本離開的.”

高熲很滿意的看著楊集臉上漸漸驚愕起來的表情,繼續說道:“這書籍的價值已經無需我來多說,大興書店的盛況衛王你當看到了,當這些東西連小作坊都能做的時候,衛王覺得世家門閥還在推崇的禁書令有何意義?”

“這書籍供不應求,價格方面並沒有減少多少,世家子是可以買,但是大多數普通寒門弟子可沒這個財力,而商人逐利乃是本能,各地又因為缺乏足夠監管力度,定能使大量的書籍進入集市,當市場之上的書籍出現供大於求的時候,只會讓更多寒門士子、懷有向學之心的貧民子弟讀得起書。

而有了這些前提鋪墊,日後於各地重啟三學,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這是一招算準了人性的釜底抽薪之計,聖人玩這釜底抽薪玩兒的是越來越溜了.”

“高公所言極是!”

楊集感覺高熲把事情想得太多了,貌似是自己和楊堅都沒有想得這麼多,只好說道:“書籍這塊兒如果放開了,短時間內確實是產生暴利,但等到書籍氾濫的時候,這暴利自然就沒了,畢竟物以稀為貴,什麼東西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確實如此.”

高熲點頭道:“大興城的書商、店鋪、商業都有濃厚的政治色彩。

簡單來說,就是大興城的商界成了十分明顯的特權階層,而朝廷、官員從原本的財富分配者,變成了創造財富者,這本來就比較不合理,不過經濟命脈都掌控在世家門閥手中,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

好在書籍衝擊了一次之後,以後也可以用其他東西來衝擊天下的商業。

如此一來,世家門閥的作用就更加降低下來了。

但是這樣又會造成強大的商業聯盟,這些人一旦合力,又是一個個強大的政治勢力.”

對於高熲所說的蛻變成政治聯盟的“商業聯盟”,楊集是十分認同的。

畢竟在他認知中,明朝和民國的朝堂,好像都是商人在主宰;而西方國家就更加明顯了,他們的政治直接就是資本家在背後主導,甚至總統、州長都是資本家競爭的結果,能力反倒不是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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