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從宮中回到自己的府邸,先是到兒子靈柩前上了一炷香,然後心神不寧的回到書房坐著。

在閉門不出這幾天,他一直在關注朝堂之事。

當他默默梳理到北方水師建立、兒子遇刺身亡之時,才意外的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捲入了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

若是他稍有不懼,極可能落到族毀人亡的下場,然而惱火的是,這場風暴就像濃重的夜色一般,讓他看不到一絲絲的光亮、一絲絲端倪。

直到剛才見了楊廣,楊廣爽快的答應他不再查案的請求,李淵這才幡然醒悟:原來讓他十分不安的風暴就是關隴貴族和南方士族之爭、原來風暴就是關隴貴族三大派系之爭,而他在這其中,僅僅只是一個小小的引子。

自己主動提出請求、讓雍州府和京兆府不要再查下去,實則符合皇帝分裂關隴貴族三大派系的心思;一旦這起刺殺案以雷聲大、雨點小的方式了結,三大派系中的各大門閥就會受輿論、受自己主動提出結案的影響,堅定的認為幕後主謀就是元氏,繼而對元氏心生隔閡、警惕,不再信任元氏。

畢竟元氏作為大家推崇的武川盟盟主,然而元氏卻以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來對付盟眾,其無恥、兇殘的作風,實在令人心寒之極;今天可以對付如此李淵,改天,也許就是自己了。

這般一來,人人自危,焉能不對元氏避而遠之?

李淵現在困惑和苦惱的是,楊廣的做事風格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現在和楊集用兵一樣,讓人無跡可循、捉摸不透,當你認為他聲東擊西,他卻聲東擊東,反正,亦然。

所以李淵根本猜不透楊廣現在究竟是利用突發事件而為之、還是蓄謀已久?同時也猜不透楊廣真正的目的究竟是在搞元氏、還在搞整個關隴貴族?

而他這個殿內少監作為天子近臣之一,居然連皇帝的方向、深意都弄不清楚,日後又如何自我定位?又如何應對已經開啟的政治大風暴?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李淵循聲看望去,卻是一身白衣的竇氏走了進來。

李淵凝眸打量著妻子,也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果真,他只覺得竇氏已然柔和嫵媚多年的面容,竟然又恢復成了原先的冷豔、峻麗風采,眉眼間的冷意、煞氣更甚往昔,而行走之間所展現出來的神采,給他的感覺簡直就是一把行走的神劍。

講真的,李淵心底對竇氏還真有些發怵:一是李淵的父親李炳英年早逝,而他本人在隋朝建立之時,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郎,這便導致李家在楊堅廢周建隋時無法抓到機會,李家因為沒有分到改朝換代的紅利,這才迅速沒落;當他成親之後,李家得到竇家大力扶持、大力幫襯,這便讓李淵在竇氏面低人一等、無法強勢以對。

二是竇氏十分精明、性情太過強勢,不論是朝局還是平常政務,她都比李淵的見識更高一籌,處理政務的時候,她考慮得比李淵更長遠、更廣泛、更周詳;而在平時,無論是家事還是私人生活,她都把李淵管得嚴嚴實實的,使李淵在方方面面,都被她壓制得動彈不得、雄不起來。

好不容易變得像個女人一般,如果她又因為李世民遇刺身亡之事,恢復成以前那種性情,李淵光是一想那非人一般的日子,就感到害怕。

心念電轉之間,李淵已經起身相迎:“娘子,你過來啦?”

竇氏那雙入鬢濃眉之下的冷眸,對上李淵那雙帶著些許緊張的目光,又見他如若驚弓之鳥一般,心靈深處不禁生出一陣哀嘆、後悔,她知道自己丈夫方方面面都不弱他人,之所以變得如此驚惶、變得無主見,著實是被自己害成的;而她當年也是因為自己的太過強勢,得不到丈夫的愛惜。

心裡雖是如此想著,但竇氏臉上卻不動分毫,自然而然的放鬆了一下,讓自己不像之前那麼嚇人,她目光盈盈的注視著李淵,柔聲道:“聽說阿郎剛從皇宮過來,可曾用過晚膳了沒?”

隨著竇氏神態舉止的變化、關懷話語,李淵繃緊的心絃也為之一鬆,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幽晦之色,嘆息著說道:“今天沒什麼胃口,不想吃.”

竇氏款款入座,此時聽了丈夫的話,心中罩上了一抹陰霾,頗為擔憂的問道:“難道聖人不答應?”

“聖人倒是答應了,不過我們卻因為二郎之事,陷入了一場大風暴.”

說到李世民,李淵臉上露出絲絲感傷之色,但他畢竟是李家之主,一想到足以讓李家放毀人亡的風暴,連忙收斂情緒,將入宮的經過、自己的擔憂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竇氏。

最後頗有感觸的說道:“說到底,還是關隴貴族誤判了形勢,以為聖人本著平衡勢力之心,用關隴貴族對付山東、河東等等士族勢力,可是沒有想到聖人對關隴貴族忌憚至斯,根本就容不得關隴三派團結。

而關隴三派創立的武川盟的初衷雖然是保障自己利益,以免被士族一一扳倒,但此舉,卻犯了聖人的大忌.”

“關隴貴族各大門閥都以己為重,除了在背後給所謂的自己人捅刀子之外,何曾有過團結?不過好在阿郎未曾當上盟主,否則,我李家早就被聖人連根拔起了.”

想著兒子小小年紀,卻無辜慘死,竇氏心頭恨得直滴血,她冷冷的說道:“當初所有人都低估聖人對武川盟、對盟主的忌諱;現在仔細想想,先帝以前不就是有實而無名武川盟盟主麼?幫他改朝換代的人各大門閥,不就是盟眾麼?既然楊氏是由盟主過度成天下之主,聖人焉能容許關隴貴族出現第二個盟主?”

說到這兒,她有幸災樂禍的說道:“元氏倒是如願以償的成了盟主,不過他們之前,也因為這個盟主一次又一次的付出悲慘的代價。

元壽半個月前當廷承諾將南方大量糧食運抵北方,以求平息聖人部分怒火、達到保全元氏的目的。

然而他想多了,一旦武川盟分崩離析、元氏眾叛親離,聖人必然用其他事情來發難,而且將會以暴風驟雨、雷霆萬鈞之熱,將元氏連根拔起,這樣既能除掉犯了大忌的元氏,也能取得殺雞儆猴之效,使得其他派系不敢效仿之.”

聽到這兒,李淵的雙眼一亮,他已經察覺到夫人給他找準一條官場之道了,那就是讓他走陰‘dào’,日後,他專門走那陰關隴貴族之道、陰元氏之道。

凡是皇帝高興的、凡是皇帝覺得好的,那就幹他niáng的。

“我明白娘子的意思了!”

李淵忽然想到一事,他看了竇氏一眼,緩緩的說道:“不過娘子,這事有點難辦。

只因此道,宇文述和楊集先後走過,我要是效仿他們,豈不是東施效顰了嗎?能行得通嗎?”

“那一不樣的,我們就先說宇文述吧!”

竇氏向李淵說道:“開皇年間,前太子楊勇就是關隴貴族的擁護的盟主,關隴貴族支援楊勇,就等於支援自己,一旦他成功登基,都將獲得不菲的回報。

而宇文述在那個階段,除了是聖人的兒女親家之外,而且還是一個沒有發言權的小人物,再加上楊勇那邊的位子又被高熲、賀若弼、宇文弼、王世積等人佔據一空。

未免日後遭到那些大人物清算,他只能跟著聖人走。

所以雙方之間,基本上只是利益之爭,並無對錯.”

“楊勇那邊容不下他、不信任他、沒有他的位子,而聖人這邊,卻與他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不反抗、不支援聖人,則會一起死,所以先帝有了易儲之念,他自然欣喜若狂、竭盡全力為聖人搖旗吶喊了.”

“關隴貴族各大門閥現在紛紛將他斥為叛徒,主要還是因為他們所支援的物件失敗了,所以妒忌賭贏了的宇文述。

但是從宇文述本人的角度、本人的利益來看待此事之時,他實則是因勢所逼、實則是被關隴貴族踢到對面去的,而不是他本人主動自絕於關隴貴族,聖人成功登基以後,他不過是拿到了應得紅利罷了.”

“宇文述作為成功一方,即便本人不想報復以前拼命整治他的關隴貴族,但是也要順聖人之意,加以回敬;否則的話,那便是聖人心目中的叛徒了。

所以他必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與曾經敵人的為敵,半點都不能馬虎.”

李淵點了點頭,宇文述是外戚,他必須旗幟鮮明,必須公開、公然與關隴貴族為敵;但他不是外戚,也沒有宇文述的顧慮,完全可以在暗中悄眯眯的時不時的陰關隴貴族一下子;這樣既能順了皇帝之意,又不至於與整個關隴貴族為敵。

一舉兩得。

“至於楊集,則是複雜多了.”

竇氏沉吟半晌,說道:“他知道親王的身份是把一兩刃劍,也清楚他立下大功之後,處境比功高震主的外臣更嚴峻無數倍,因此,楊集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與令聖人忌憚的世家門閥交好,並且主動自絕於天下世家門閥。

他現在的所做所為,看似沒有得到任何利益、還平白得罪天下世家,但實際上,他的一舉一動都迎合了帝王的需要。

然而世家門閥根深蒂固、枝繁葉茂,要是沒有數百年之功,根本不可能倒下。

就算舊的世家門閥倒下、新的世家門閥又如同雨後春筍一般的冒出來。

只要他沒有中途變節,便永遠是帝王需要的利刃,而帝王和世家門閥的關係越緊張,他越安全.”

停頓了一下,竇氏感佩交織的說道:“不過楊集與聖人是不同的,聖人僅僅只是希望引寒士之力來平衡世家門閥,只要江山穩固他便放心了,但楊集不一樣.”

“他的野心比聖人更大、更可怕,從其作為來看,他不但要鬥倒天下的世家門閥,而且想打破現在的一切秩序、一切不合理的制度,重新建立一種以他的思想為首的天下體系。

而且從某種意義來說,他已經成功了;只因涼州在他的主導之下,已經呈現出先賢所推崇、嚮往的‘天下大同’、‘大同盛世’了.”

“無論以後成功與否,光是這份敢為天下先和逆勢而為的氣魄、遠見,光是現在的成就,就足以當得起‘聖人’、‘賢者’等尊稱了!”

話說到最後,竇氏的言語之中難免多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意味,而她似乎也變得容光煥發了,眉眼之間恍若籠著一層絢麗煙霞。

女人說到底還是比較崇拜強者,天下間的哪個女人不希望有一個強大的男人一輩子保護自己?

誠然,楊集與她無關、兩人也不可能發生什麼;但她是一個玩政治的行家裡手,心知楊集所走的路是條遍佈荊棘、通往煉獄的路。

這一條路,她走不了、也不敢讓李淵去走,可是人家楊集不但走了,而且還走得四平八穩的,所以她對於楊集,感覺由衷的佩服。

李淵見到自家老婆不但把楊集評價得這麼好,而且還弄得玉顏微紅、桃腮生暈,一幅少女懷春的模樣,李淵酸溜溜說道:“楊集走的是死中求生之道,絕不適合我。

我既沒有楊集那麼強大的靠山,也沒有宇文述的時勢和運道,我要是效仿他們、堂堂正正的與關隴貴族、天下世家門閥為敵,必然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竇氏看了李淵一眼,語氣鏗鏘的說道:“所以我認為阿郎最適合走陰‘dào’.”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李淵點了點頭,他七歲就當了李家家主,這一路磕磕碰碰走到現在,其間固然有貴人相助,可他畢竟作為親歷者,見識了、經歷了、使用了無數陰謀詭計。

所以論起玩陰的,李淵自信不弱他人。

這兩口子找到了自己的道,接著說起了如何走、如何陰人。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竇氏所佩服的楊集,此時卻有些不敢回家。

不過再怎麼著,也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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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補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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