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殿瞬間安靜,只有薛萬備稚嫩的餘音在嫋嫋迴盪。

殿中君臣聽完薛萬備表述,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了。

大隋君臣對東突厥軟弱的反應滿是失望,當他們北巡夭折返回洛陽,各大派系和武將為了攫取戰功和名望,使自己在未來有足夠的政治籌碼,於是便慫恿楊廣對不聽話、不老實的高句麗發動一場聲勢浩大的國戰。

楊廣壓著不鬆口,不是他不想打,而是他希望自己指揮千軍萬馬滅了高句麗,從而成就一番強爺勝祖的雄圖霸業、為他“千古一帝”之夢想添磚加瓦。

但是他現在又實在騰不出手、實在騰不出時間,只好用“國雖大好戰必亡”之類的鬼話忽悠人。

當文武百官問到為什麼不將楊集也撤回,則是說“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如今高句麗不老實,理應讓楊集教訓一番。

教訓夠了、準備充足了,大隋再發動國戰,既能達到消滅高句麗的戰略需要,也不至於像漢武帝那樣,落得勞民傷財、海內虛空、人口減半的下場。

大家覺得楊廣是明君,說得相當道理,加上心中有了寄託,於是心滿意足的不再提及此事。

但是就在大家個個都樂呵呵的時候,在幽州點了一把大火就跑的楊集竟然一路狂飆,他從遼東郡大安縣出兵以後,連休息都沒有休息一下,就破了高句麗重兵把守的北方第一防線;接著又殺到大梁水北岸。

這誠然是一件天大好事;可他打得這麼快、準、狠、猛,下一步很可能直接就把高句麗搞死了,而他們這幫人的期待也很可能化為烏有。

這對於各大派系和武將們來說,卻是一件相當不美妙的事。

他們要是能夠參與滅國之戰,多多少少都能分到一點功勞。

可是現在形勢徹底發生了轉變,楊集就算不費一兵一卒的滅了高句麗,對他們也沒有半點好處。

而楊集呢?他本就就擁有戰神美譽,要是把高句麗給滅了,就能成為超越衛青、霍去病、竇憲、楊素、楊爽的大戰神。

這也就算了,畢竟他確實能打、還會打,但是官場向來講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皆大歡喜;到了你楊集這裡,竟然連點火星一般的光都不給別人沾。

你楊集吃肉也就算了,可你竟然連一口清湯都不給別人喝,有你這麼玩的嗎?

而且更招人恨的是這已經不是一次了。

打步迦可汗那一次就不說了,因為他剛剛出道,也是被形勢所逼;但是之後呢?之後無論是西北滅臨洮党項、滅大湖區慕容卑、打殘東突厥西征軍、滅吐谷渾;還是在東北滅契丹、打高句麗,竟然全都不帶別人玩。

而這一次,看樣子又是。

麻辣隔壁的!

你吃獨食,卻死活讓人無食可吃……當真是、當真是麻辣隔壁的!

文武大臣們心頭妒忌恨,楊廣這個當皇帝的,心情卻是相當愉悅,他的目的雖然是超越古之帝王,但只要有將領能夠幫他完成一個個目標,效果其實都一樣;是不是親率大軍滅敵國祚並不重要,頂多只是稍微有一點點遺憾而已。

楊廣知道諸多重臣在想什麼,此時看著大家各異的神色,心中只是冷笑:以往針對楊金剛奴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放過人家一馬?哦,如今看到金剛奴立功,卻又想著去分功,天下之間,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就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混蛋的德性,要是當真因為金剛奴升官發財,結果不但不會感激,反而會因為權力上升對付人家匈奴。

所以現在休要說是金剛奴了,便是我楊廣也不會答應;我沒理由用虧待自家兄弟,更沒理由養虎為患、助紂為虐。

心中儘管如是想著,可是楊廣近來因為反腐反貪、因為要親征而反戰的緣故,愣是把自己搞成了一個為國為民、善納聽諫言的帝王形象;北方諸州百姓現在都說他是一個英明神武、仁慈無雙、愛民如子的皇帝。

他十分享受萬民歸心、萬民推崇的的感覺,可是好“人設”卻也把他給制住了,使他不敢再像以前那麼隨心所欲。

未免將之毀於一旦,便虎目環視,假惺惺的沉聲問道:“諸公對此戰有何看法?”

一殿大臣聞言,都有一股說不出的苦澀滋味湧上心頭:事已至此,要是有異樣的看法、敢有異樣的看法,第一個倒黴的一定就是自己。

在這其中,老高的心情無疑是最複雜的人,因為楊廣在給楊集安排的行軍司馬之時,目光所看的第一人物件便是他,然而他無法從陰影中走出來,不敢去,於是便沒有出列請命,這才輪到了裴矩。

早知如此,就應該爭一爭行軍司馬;如果當時勇於承擔,也能借此機會洗刷以往的恥辱。

【注】

“聖人,衛王率軍重創高句麗,為我大隋收復大梁水以北的領土,實乃大功一件。

然衛王孤軍深入,後續乏力,隨時都可能遭受數倍於己的高句麗軍襲擊、打擊。

依臣之見,朝廷當加大馳援力度,好讓衛王無後顧之憂的殲滅敵軍、亡高句麗近千年之國祚.”

說話的人是長孫熾。

長孫熾又是長孫晟的同父母的大哥,而楊集現在和長孫晟是兒女親家,所以算起來,長孫熾也是楊集的親家,心中也很認可楊集之功;可他這個宰相畢竟是代表關隴貴族利益的,而且他本人也想成為事實上的關隴貴族之首,眼見關隴貴族因為漁陽元氏、南方水師慘遭重創,便想為關隴貴族爭上一爭。

“聖人,臣附議!”

蘇威亦是出聲附合,他是代表關中士族利益的宰相,但關中士族和關隴貴族的界限實際上是很難分得清楚的,比如說承自西漢的京兆韋氏,它之所以再次強勢崛起,完全就是得益於軍功赫赫的韋孝寬,而韋孝寬也因為帶出了很多關隴貴族名將,所以韋氏更像是關隴貴族。

可韋氏不知是羞於與山東士族稱為“爆發戶”的關隴貴族集團為伍,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愣是不承認自己是關隴貴族。

不過無論怎麼說,關隴、關中在政治上軍事上,向來關係緊密的攻守同盟,再加上蘇威也想為自己的派系爭一爭,也便出聲了。

表明了態度,蘇威接道:“聖人,高句麗如今被衛王殲滅、俘虜了二十多萬精銳士兵,此時的高句麗上下必是一片混亂,然而形勢於我大隋而言,卻是一片大好,實乃是大舉進軍、直搗平壤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依老臣之見,大好戰機不能就此錯過,我大隋當增加兵力、乘勝追擊,用衛王的話來說,這便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聖人,臣附議!”

李子權立刻站出支援。

他的族弟李子雄是幽州刺史,在幽州義倉案、幽州官場塌方式腐敗等大事件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雖然因為作戰的需要,朝廷沒有將他拿下,但是根據之前的私人信函來看,李子雄這個遼東道行軍副總管僅僅只是扮演一個虛張聲勢的角色。

在楊集主導的這場戰鬥中,即便他們最後當真是滅了高句麗,可虛張聲勢的李子雄能夠勻到的功勞,至多隻能抵消幽州刺史所犯之罪過,根本就保不住幽州刺史這個要職。

所以他也希望擴大戰爭,好讓李子雄能夠成為名符其實的行軍副總管,且能立下保住幽州刺史、或得以晉升之功。

“聖人,臣附議!”

“聖人,臣附議!”

“聖人,末將附議!”

“聖人,末將附議!”

“……”

見到諸相紛紛表示要把戰爭擴大化,對戰功十分嚮往的文武百官焉能錯過?於是也跟著表態支援。

待到安靜下來,楊雄緩緩起身,向楊廣行禮道:“聖人,臣反對!”

聽了此話,眾臣愕然的看著楊雄,然而楊雄卻管不了這麼多。

他是安德郡王,天然就站在楊集和楊集這邊,而他這個宰相實際就是代表皇族的利益。

他在楊廣登基之初,因為自己和關隴貴族有太多糾葛的緣故,顯得非常低調、非常慫。

但現在不一樣了,楊廣現在把他的長子楊恭仁被培養為自己的接班人、把次子楊綝培養為未來的御史大夫;老六楊恭道則是跟著獨孤敏做生意,負責跑船碼頭這一塊。

至於老三楊續、老四楊縯、老五楊鋼、老七楊師道都跟楊集混。

除此以外,二女婿燕詢、小女婿李大亮都是衛王系的一員、楊集的小弟。

既然皇帝為首的皇帝嫡系都沒有當他楊雄是外人,更沒有因為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關係而疏遠猜忌,他又有什麼理由裝慫?要是他再慫,恐怕賊激進的兒子們和女婿、女兒先造他的反,然後換個他們認為的有骨氣的爹。

此時迎著楊廣探究般的目光,說道:“聖人,老臣反對擴大戰爭、增加幾十萬大軍的理由有二:一是高元淵子游等重要人物都在遼東,然其兵力被衛王打了一次以後,僅僅只有二十餘萬了;而衛王此時的兵力,並沒有比敵軍差多少,只要他在遼東戰場殲滅敵軍,生擒或擊斃高句麗君臣,那麼接下來的戰鬥,將會變得異常輕鬆。

既然勝券在握,為何要增加兵力?為何要勞民傷財?”

“二是據薛小將軍說衛王已然遣使聯絡百濟,約著共同進軍。

以高、百兩國的宿怨,老臣認為扶余璋一旦見到我軍如火如荼,定然揮師北上,猛攻平壤平原,攪亂高句麗大後方。

而我大隋正好藉此機會,令對方狗咬狗。

致高句麗亡國之餘,既能減輕我大隋損耗、又能借機消弱百濟,可謂是一舉多得.”

“正是基於兩上兩個理由,所以老臣反對增兵.”

楊秀眼見一些人似乎要發表反對看法,便搶先一步說道:“安德王,你的第二個理由,我楊秀很是贊成。

但是你又如何能夠衛王必勝?一定能夠將高元和淵子游等人擊斃於遼東?”

楊雄明白楊秀是在配合自己、是在‘捧哏’,便微笑著說道:“我們畢竟身在後方,不知衛王的的安排、情況,這個就要問一問薛小將軍了.”

剎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小小的薛萬備。

薛萬備年紀雖小、雖然很緊張,可他的智商絕對不低,否則也不會在長孫無忌當權臣、害死他兄長薛萬徹時期,憑軍功和才能當上左衛大將軍了。

此時聽著這些大佬的紛爭,焉能不知這些人打算“摘桃子”?想著楊集的能力,以及安排楊綸襲取蓋牟城和安市城的戰略構想,便團團一禮,然後面向楊廣說道:“聖人,衛王其實有了萬全之策,定能讓高元和淵子游等人有來無回.”

“但不知衛王的萬全之策是什麼?”

楊雄微笑著問道。

薛萬備糾結了一會兒功夫,終是一咬牙,抱拳躬身道:“事關軍情大事,請恕末將無禮!”

眾人明白了,這孩子不肯說、不敢說。

“聖人在此,有什麼不能說的?”

張瑾冷冷的說道:“難道在你心中,聖人還不如衛王?”

薛萬備雖是才智過人,可他終究是武將的後代,有著武人的血性,再加上他正處於“叛逆期”,一聽張瑾此話,當即明白這個他所不認識的武將不是為難自己,而是將矛頭指向楊集,企圖透過自己犯傻來坑害楊集。

他一下子就惱了,看了一下張瑾的官袍、佩飾,大怒道:“這話是將軍說的,可不是末將;而將軍這種不入流的離間手段,連末將都看得出來,焉能騙得了聖人與在座諸公?也難怪將軍都鬍子頭髮都白了,卻還只是一個正四品下的武官,幸好將軍沒有帶兵打仗,否則必敗.”

張瑾怒極而笑:“你……”

“你niáng隔壁,我草你niáng!”

薛萬備也是被楊集親自帶出來的小將,各種粗話髒話都會說,要不是因為他小、父親又被調往涿郡任職,他還在涼州當童子軍的將領。

此時火了,而且他的後臺又強又硬,且又看到身穿親王服的青年人、身穿君王服的老人向著楊集,所以他根本就不怕這個刻意為難自己的“無能的”武將。

再加上楊集往常又向他們灌輸先發制人後發受制於人、罵人先罵niáng等等概念,於是他一急、一火之下,開口就罵niáng。

張瑾何曾遇到這種小流氓?他差點氣死,怒道:“你沒……”

“我草你niáng隔壁.”

薛萬備又一次搶了話頭,罵道:“你個表子崽有娘生沒娘教,難怪老成這鬼樣子還只是正四品下。

如果我是你,早就一頭撞死了.”

“你……”

“狗一樣的老狗雜種,你什麼你?”

“你……”

“你什麼?我草你niáng!”

“……”

看戲的眾人:“……”

“行了行了!”

看到薛萬備這番囂張的模樣,楊廣不由想到了楊集,那傢伙也是一個德性。

看樣子,眼前這個兔子般的孩子也被楊集給帶歪了,一旦罵起人來,處處朝人痛處捅。

了不起,當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楊秀見狀,連忙向薛萬備說道:“這位是右御衛將軍張瑾將軍,你速速致歉!”

薛萬備十分乾脆,立即向張瑾彎腰施禮:“末將雖有錯,但是畢竟年幼無知;而您德高望重、仁義無雙,末將認為您肯定不會與一介小兒計較.”

張瑾差點氣死,手指著薛萬備卻說不出話來。

薛萬備罵了一通,也不緊張了,他取而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了旁邊楊安,然後向楊廣說道:“聖人,這是衛王給您的親筆信,裡面有既定的戰法戰術.”

楊廣接過一看,頓時放心了,笑著說道:“衛王在戰前,已然滕王安排到關要之處。

高元跑不了.”

“那要不要增兵?”

楊雄問道。

“增!”

楊廣稍一沉吟,說道:“任命周法尚為遼東道水師總管,率北方水師從東萊出發,直取‘遼東半島’卑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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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高熲前期中期相當牛逼,晚期就不行了,他因為反對易儲,被楊堅給拿下了。

楊廣登基為帝后,不但沒有虧待他、為難他,反而啟用、重用,將他提到了與楊素、蘇威相提並論的高度。

然而高熲不但沒有什麼作為,反而像祥林嫂那樣處處挑刺、處處與楊廣作對。

楊廣忍無可忍,終於在大業三年把他和賀若弼、宇文弼給宰了,與此同時,蘇威和張衡等等重臣也遭到罷免。

這起事件,其實並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因為在這起事件前後幾個月時間內,發生了很多事:一是楊玄感明確要反隋;二是宇文述賣武器和生鐵給突厥人;三是私錢忽然氾濫;四是楊暕的各種黑料在這期間忽然一一暴露;五是楊麗華送一個美女給楊廣,楊廣不要,可她事後又向楊廣告狀,說是楊暕給搶走了,這也是楊廣查楊暕黑歷史的導火線……此外還有很多很多。

遺憾的是,我始終沒有查到能夠將這些大事件串到一起的史料、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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