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宅前廳之內,凌敬和到訪的薛萬淑、羅藝等了很久、很久,茶水都換了好幾次,楊集始終沒有出現了。

與神情輕鬆的凌敬、薛萬淑相比,羅藝顯得有些緊張和侷促。

羅藝是京兆郡涇陽人,今年只有二十一歲,乃是已故的左監門將軍羅榮之子。

他們羅家雖然也是關隴貴族中的一員,不過羅家人丁不興,而羅榮又病逝於人生的巔峰時期,這便使羅家在關隴貴族集團中籍籍無名,連字號都沒有。

正所謂窮則思變,羅藝為了抓住晉升的機會,先是拼命奉承幽州總管元弘嗣,什麼髒活苦活都幹,因此逐漸被提拔成軍府裡的車騎將軍。

然而就在他對未來充滿信心之時,不料元弘嗣很快就倒了;而新的幽州總管竇抗為了給竇派子弟創造位子,便拿下了名聲與元弘嗣一樣臭的羅藝。

在仁壽四年,竇抗因為與造反的楊諒曖昧不清,又被楊集給拿下了,時為幽州軍一名火長的羅藝隨軍征伐幷州,因功升為旅帥。

到了契丹南侵大隋時,羅藝跟著幽州主力大軍前去柳城郡防禦契丹。

雖然他沒有立下功勳的機會,但卻混到了比較好的資歷,也為後來升為團主打下了基礎。

團主乃是軍府中級將領,其地位相當於正規軍裡的校尉,由於薊縣軍府乃是一個擁有一千五百名府兵的特級軍府,所以羅藝麾下擁有三百名府兵。

這一次,羅藝所在的薊縣軍府肩負著坐鎮州府、郡府的使命,故而沒有上戰場的機會,可是羅藝卻不想錯失立功的機會,當楊集被皇帝任命為東路軍主帥的訊息傳來,羅藝心中便有了想法。

他不僅要爭取到上戰場的機會,還要成為楊集的心腹、給自己找一個強大的靠山。

他今天便是抱著這個目的而來。

不過他與楊集相比,卑微得如同一隻螻蟻,於是便迂迴了一番,先去找衛王系裡的薛世雄,而後再用只能告訴楊集的“萬分火急之事”為由,使他如願的進入了這座官宅。

羅藝本來是信心十足的,可是楊集的久久沒有出現,使他的信心動搖,及至煙消雲散,而忐忑不安之感也湧上了心頭。

他開始懷疑自己所謂的“萬分火急之事”在人家楊集眼中,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與此同時,羅藝也開始擔心了,只因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自己卻登門打擾,一旦楊集不重視“萬分火急之事”,那麼此行便很冒昧,很令人反感了。

若是如此,別說是找到靠山了,只怕現有的一切都將失去。

就在羅藝忐忑不安、誠惶誠恐之時,楊集終於出現了。

“參見大王!”

見到楊集,郝瑗和薛萬淑、羅藝一起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請坐!”

楊集朝著三人輕輕一伸手,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之上。

老實說,楊集對於羅藝沒有絲毫好感,他知道羅藝這個所謂的北平王的確是廢物一個、的確不如他家大廚朱粲。

只因史上的朱粲白手起家、自稱迦樓羅王,巔峰時期擁有部眾二十萬多人,地盤南到荊州中部沔陽(仙桃市)、北抵終南山南麓;而羅藝坐擁楊廣準備用來三徵高句麗的百萬大軍的物資,卻始終只有涿郡和上谷兩郡,甚至連只有漁陽郡的高開道都打不過。

這不是廢物又是什麼?

唯一值得說道說道的,就是唯利是圖、忘恩負義、背信棄義,而在這個方面,羅藝和王君廓不分上下。

而楊集作為人主,最反感的就是這種賣主求榮、只能享富貴不能共患難的叛徒了。

正是因此,所以他在書房中打敗了柳絮、慕容弦月兩名女妖之後,這才一臉舒爽的姍姍來遲。

“公務繁忙,勞羅將軍久候,實在是抱歉之極.”

楊集爽過了一回,此時的心情比較好,微笑著說道。

在說話的同時,一雙目光就在羅藝轉了一下,他發現這傢伙賣相相當不錯,他長得身材魁梧、雙肩極其寬闊,帶著濃重的武人神采。

尤其是他的臉龐就像岩石雕刻—般,極富男人魅力,使人一看就心生好感,認為這是一名豪邁直爽的好男兒。

“大王折煞小將了!”

羅藝連忙起身,惶恐的說道:“這麼晚了,小將卻來打擾大王,真是抱歉之極。

只是事關重大,小將不敢耽擱,還望大王恕罪.”

說著,又是深深一禮。

楊集說道:“羅將軍坐下說話.”

“喏!”

羅藝復又坐下。

“羅將軍,說說吧!到底發生了何事?”

楊集望著羅藝,溫和的說道。

楊集雖然客氣,可羅藝卻感到平靜的話語之下,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漠然;不過也是,對方大隋王朝戰功赫赫、大權在握的親王,能夠在這個時候接見他一個小小的團主,已是天大的恩賜了,他還能指望什麼?但是他既然來找楊集就不想空手而歸,而且他是以“萬分火急”的名義來拜訪的,如果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拿不出與之匹配的東西,這輩子就完了。

他暗自—咬牙,棄了之前設想好步步為營的程式,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放在了桌案之上,輕輕推向凌敬,然後向楊集拱手說道:“大王,這份名單您或許用得上.”

凌敬拆開信封,將裡面寫滿名字的信箋遞給了楊集,楊集接過名單看了一眼,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名字,不解地向羅藝問道:“羅將軍,這是……?”

羅藝有些緊張有些期待的說道:“大王,這是元家默默提拔起來的心腹將官,—共三十六人,他們要麼是軍府中的驃騎將軍、要麼是軍隊裡的中級將領,這些人幫助元家控制幽州近—半軍隊.”

世家門閥最重要的資產,不是人盡皆知的產業、財富,也不是宦海里的官員、將領,而是他們默默培養和扶持起來的外姓將官。

羅藝這份名單上的人,要麼是元家一手扶持起來的人、要麼是真金白銀喂熟了的人、要麼是基於利害關係建立起來的秘密盟友。

他們表面上和元家毫無瓜葛,但實際上一直為元家服務,如果不是身為其中之一,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是元家的人。

而羅藝,他原本就是元弘嗣的心腹親信之一,竇抗上臺不久,就把他給弄了下去,這也使元氏認為羅藝忠心可靠,當他是自己人,他們這種意識也讓羅藝有機會接觸到更多元氏、元派將官。

然而元胄和元壽、元文都、元弘嗣、元弘禮等等元氏高層雖然會拉攏人心、會經營派系,但是他們接觸的群體都是達官顯貴、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以至於他們忽略了羅藝這種級別的小人物。

小人物也要生存、也有野望、也想升官發財、也想光宗耀祖。

羅藝就是抱著這份野望投入元弘嗣門下,甘作對方一把利刃、甘作一名酷吏的劊子手。

但是讓羅藝失望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元弘嗣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物,而他還是那個卑微的小人物。

不滿的情緒早已在羅藝心頭滋生,他為了自身著想,便想到了與元氏關係十分惡劣的楊集;而這份名單,則是他的投名狀。

“哦?是嗎?”

楊集心中大喜,他知道每個大世家都有數量眾多外圍成員,比如說宇文述,他就有三千名外姓的假子,而這些人多數已經深入軍隊之中,幫助宇文述牢牢的控制了軍權,他們和手中掌控計程車兵一旦聚集起來,那就一支人數眾多、令人恐怖的軍隊。

其他的關隴貴族門閥也是如此。

楊廣也意識這是巨大的威脅,做夢都想把各大門閥的假子、家將連根拔起,然而除了各大門閥的高層之外,誰也不知誰是誰,讓他根本無法下手;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透過軍改的方式,對軍隊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清洗。

但是如果獲得名單,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然而可惜的是,名單隻能掌控在各大門閥的家主或是長老會、族老會手上,直到他們去世前,才當成最大政治遺產交給繼承人。

楊集不是皇帝,他需要的不是元氏的全部名單,他需要的便是羅藝遞來這一份,這樣才能讓他把元家的勢力慢慢幽州清掉乾淨。

不過這份名單之中的可信度卻是值得斟酌、推敲,只因這裡邊肯定有羅藝想借自己的手來清除的敵人。

“大王,小將敢以項上人頭保證:名單上面的人皆是元家的人,沒一個有誤.”

羅藝善於察言觀色,儘管楊集臉上和眼中都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是他一見到楊集沉吟不語,立刻把楊集的心思猜出了幾分,畢竟這這是人之常情,換成是他,他也會懷疑。

實際上,楊集手上這份名單是羅藝寫出來的第八份了,前七份他都夾雜了私貨,第一份最多,之後越來越少;到了這一份時,已經沒有一人是私貨了。

因為他知道楊集一定會詳查,而以楊集的地位和人脈關係,只要根據這些人的履歷就能判斷出真偽,所以他不敢賭、不敢因小失大。

楊集暗自點頭,羅藝雖然對“舊主”不忠,但卻非常識趣,而他的不忠,卻是給自己省了很大的力氣。

他將這份名單疊好,又彎下身子拿起桌子上的信封,慢騰騰的名單放入信封,之後貼身收好。

羅藝見狀大喜,他知道楊集這舉動是間接“告訴”他,這份名單很重要、楊集很重視,這說明他沒有白跑一趟。

楊集收好書信,見喜形於色的羅藝說道:“羅將軍有心了!你能把這份名單給我,我很高興.”

“能為大王效勞,乃是小將之榮幸.”

羅藝小心翼翼的說道。

楊集點了點頭,問道:“羅將軍,你現在在何處任職?”

羅藝知道決定自己的命運的時刻即將到來,一顆心不由自主的怦怦直跳,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恭恭敬敬的說道:“說來慚愧,小將雖然跟著大王去幷州打仗,但是現在卻只是薊縣軍府一名團主.”

楊集啞然失笑,這個羅藝倒是會順杆子往上爬,竟然都以他的兵自居了,不過他還是安慰道:“黑暗無論有多長,光明總是會來的;黑夜無論多少漫長,總有天亮的時候。

只要你有能力、有耐心、有搏擊升空的鬥志,你就一定可以等到光明。

而人生,就是因為不容易,所以才有趣,越不容易越有趣.”

同樣是心靈雞湯,如果由普通人來說,別人不僅沒有感動,反而嗤之以鼻、冷嘲熱諷,但如果由上位者來說,效果卻是震耳發饋、醍醐灌頂。

而楊集無疑是上位者裡的上位者,所以羅藝聽了這番話,心中萬分感動、萬分激動,拱手道:“多謝大王良言相告,小將必將銘記在心.”

楊集忽然問道:“羅將軍,你敢戰嗎?”

羅藝的臉色有些錯愕、有些激動、也有一些狐疑,他知道自己的舉動是‘賣主求榮’,在這個世道是要遭人唾棄的;而他的計劃中,並不奢望楊集立刻重視他、用他;只要楊集能夠重視自己獻出的名單、沒有唾棄他、心中記住他,於他而言已經是成功了,完成了這一步以後,再想辦法慢慢接觸、慢慢靠攏。

他遲疑著問道:“但不知大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集沒有藏著掖著,大大方方的說道:“如果你敢戰,我即刻任命你為薊縣軍府檢校左車騎將軍,率領府兵隨軍作戰;如果不敢,就當我沒說.”

每個軍府都有驃騎將軍一名、車騎將軍兩名,薊縣軍府這三名主將都是名單上的人,楊集打算借義倉大案,將這些人一舉拔除。

“馬革裹屍是軍人無上榮耀,小將敢戰、也不怕死.”

羅藝頗為激動表了態,又說道:“只是軍府的車騎……”

楊集揮手打斷了他,說道:“這個你不用管.”

羅藝聽到這話,明顯鬆了一口氣,當即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小將能戰,也敢戰.”

“那就好!”

楊集點頭道:“我向來賞罰分明、不偏不倚,對哪名將士都一樣。

只要你立下戰功,我就根據你的功勞封賞,驃騎將軍也不是不可以.”

“小將定不負大王厚愛.”

羅藝對自己的武藝、兵法非常有信心,他根本就不怕打仗,他怕的是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很好,你的話我記住了,你安心回軍營等候訊息.”

楊集不由笑了笑,羅藝在史上當主公的本事不行,但是當將軍的本事卻不錯,他相信羅藝的能力,足以統帥薊縣軍府的府兵。

“喏!小將告辭.”

羅藝聽了楊集的話,他什麼都不怕了。

高句麗軍有多少人、有多強,他也不在乎了。

誰敢擋住他晉升之路,他就殺誰!

縱然面對十萬大軍,他也敢拼命!

薛萬淑想了想,也拱手告辭。

望著鬥志昂揚離開的羅藝,楊集不由長嘆了一聲,羅藝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依照歷史記載分析了一下,發現羅藝是個“有奶就是娘”的人:只要誰給羅藝想要的東西,他就可以效忠於任何人。

現在看來,他的分析果然沒有錯。

不過楊集雖然不喜歡這種人,但是憑良心說,羅藝之所以如此,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這個世道。

這個世道完全就是一個拼靠山、拼後臺的世道;如果沒有靠山,休要說是升遷了,就是連升遷的門路和機會都沒有。

而羅藝只是千千萬萬個有才能有野心、卻沒有門路沒有機會的人的縮影而已。

楊集給他這個機會,算是一種交易、回報,至於能否把握住,就看羅藝自己的了。

“大王,羅藝還是不要重用為妙,”凌敬緩緩地說道:“背主之人就算能力再強,也不可靠;若是用了,他們遠比敵人手裡的刀可怕,因為無論多謹慎的人,都常常忘記提防他們.”

“我知道這種人可用卻不能信!”

楊集笑著說道:“不過誰都會遭遇人生低谷,我只是輕輕推他一把,就能讓他看見光明,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凌敬稍一沉吟,驚訝的問道:“大王很看好羅藝?”

楊集笑道:“我看人,什麼時候走眼過?”

“這倒沒有!”

對於楊集的相人之術、用人之道,凌敬那是心服口服。

楊集取出那封書信,丟到了凌敬的面前,說道:“梳理梳理這些人的關係線,看看他們之後,還有什麼人、還有什麼關係線.”

凌敬雙眼一亮,興奮的問道:“大王要玩一把大的?”

“自然!”

楊集嘆息一聲,苦笑道:“現如今,我們在義倉這個大案之中,已經無法自拔了,哪怕我想玩小的,也不行了.”

“罪證在手,而聖人又授予大王先斬後奏之權,這有什麼好擔心的,直接上去抓人砍人就行了.”

凌敬拿起了信封,接著肅然說道:“大王難道沒有發現,近來已經沒有彈劾您了麼?”

楊集怔了一下,發現的確是如此,問道:“確實如此,但你這話,又是何解?”

“人無完人,臣子太完美了可不好。

大王應當暗自把一些把柄遞給御史,讓他們狠狠地彈劾。

不過與其便宜外人,倒不如暗自養幾個御史,然後讓他們專門彈劾大王.”

凌敬看了楊集一眼,說道:“這樣一來,聖人就會覺得大王還是仇敵滿天下,可以放心任用,如果沒人彈劾了,反而不妙。

同時也能從中試探和體會帝心.”

“你看著辦,找著人了,再與我說說.”

楊集微微點頭,凌敬此法的確不錯,其實魏徵就相當的不錯,可惜他已經暴光了,不然的話,可以將他培養成個專門噴自己的職業噴子。

“喏!”

凌敬應了一聲,又說道:“我認為大王這一次,只管放開手腳的殺、殺到你自己高興為止!這才符合大王的風格、這才是聖人心目中的大王.”

說到這裡,凌敬又補充了一句:“反正,大王也喜歡!”

楊集無語:“……”

和著說,他的人設,就是一個殺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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