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冷清隔著幾分疏離的聲音落在微涼的夜裡,李綏側首看去,只見楊延默然矗立在不遠處,仍舊是那般長身玉立,眸中卻是看不清的複雜,彷彿眼前的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楊延此刻怔怔站在那兒,對於方才聽到的,看到的,他不是不明白。

或許對於罪人的後代而言,能夠換來性命,是一件幸事,可對於一個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如此嗎。

生來,便沒有了說話的權利,永遠披著罪人之子的身份苟且的活著,這樣的一輩子,又能有多好。

定定看著眼前那個明眸善睞的少女,似乎想這般將她看個透徹,可他的心卻越來越涼。

他可以想象任何人向父親提出這條建議,卻難以相信,方才竟都是出自她的口中。

那個看似熟悉,卻越來越陌生的阿蠻口中。

楊延唇邊苦澀,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那個孩子,原該喚她一聲姑母的。

“今日是我的生辰.”

面對楊延這不尋常的沉默,李綏平靜的回過頭,不再看他,今夜發生的太多,她實在疲憊於爭執,因而並不急於解釋什麼,只是看著遠處喧鬧的朱雀街,聲音很輕,唇邊甚至浮起幾絲不可察覺的無奈來。

“若是說教,便改日吧.”

話語一點一點消散在靜默的空氣裡,楊延看似平靜的眸中輕輕一動,就像是蜻蜓點過一汪池水般,不過片刻,便恢復如常,唇邊浮起看不清的晦澀:“那便祝你生辰長樂.”

話語方說盡,楊延便已轉而入殿,當真沒有絲毫的停留,李綏的身子依舊一動未動,就那般立在那兒,彷彿入定。

作為歷盡一世,輔佐三帝的她來說,原本不該如此行事。

可自從重生而來,她對楊延的耐心確實被磨滅了許多。

她心中如明鏡一般清楚,前世讓她迫不得已墜樓的始作俑者本是楊延,可她對楊延卻連恨也無法恨起來。

因為李綏很明白,楊延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好人。

若非如此,她也無需一次又一次的說服他,意圖改變他那過於天真的想法。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楊延與她始終不是同路人。

經歷了前世,她累了。

既然道不同便不相為謀,這樣與他相別,或許才是最好的。

“閣下,也聽了許久了.”

寂靜中,李綏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周圍明明沒有人,卻又好似是在對誰說,片刻,終於聽得一個腳步聲從另一方緩緩落在臺階上,李綏隨聲看去,看到來人也是些微詫異。

只見夜色中,身形極為挺拔的男子一步一步從陰影中走出來,明明從遠處的燈輝下,看不到來人的絲毫表情,卻是能夠感受到無形的靜默,好似隨著凜冽的寒冰一點一點封住周身的氣息,就連這夜色彷彿也為之深沉了許多。

“御陵王——”李綏秀眉舒緩,放下了幾分戒備,轉而閒適地看向遠處喃喃自語:“你也是來這兒欣賞長安夜色的.”

原以為眼前人會質問,此刻看起來,似乎這位永寧郡主對於他聽到楊延與她的對話並不在意。

趙翌默然看著眼前的女子,不過十六歲,看起來的確與他所知曉的那些長安女郎不同,不盡是那般柔弱羞赧、驕矜奢華的模樣,雖常年鎮守西域,但他對這位在長安城一度颳起女子著胡服,下球場,巾幗不輸男兒之風的永寧郡主,可是早有耳聞。

有著皇室的高貴血統,承的是世家李氏的風流底蘊,通曉文墨史書,卻非長安淑女閨秀般,反倒多了些男兒的率性,平日裡喜穿胡服與楊家幾個兄弟姊妹打馬球,射箭,投壺,是長安貴女圈裡出了名的人物。

就連當朝隻手遮天的楊崇淵,也誇這侄女兒有男兒丘壑,青眼有加。

然而此刻看起來,眼前人倒沒有聽聞中那般明豔放肆,反倒是頗為沉靜,就像是夜裡的一池深湖,至少此刻的他是未看出一絲波瀾。

感受到趙翌的打量,李綏也不惱,反倒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看了回去,如此靜距離的觀察,她才發現,眼前人明明長年駐守西域,在那般肆意的風沙下,卻是膚若玉,細膩而白皙,眸若星,熠熠而生輝。

此刻已然褪去那滿身肅殺的冑甲,一如既往地著一身象牙白的衣袍,竟有幾分清風霽月之感。

面對李綏坦率而無絲毫迴避的眼神,趙翌適才收回目光,心下卻隱隱升起幾分詫異。

雖說當朝民風開放,但有哪個小女兒家家的當真敢和她一般,這般當仁不讓的與外男對視。

何況,還是與他——無論是方才,還是現在,都印證了他心底的那個想法,眼前人的確和長安閨秀不一樣。

即便留著皇室的血,卻始終是李家人。

不過十六歲,今夜這一番舉動便已與那些浸淫官場的官宦政客一般的冷靜自持,深不可測,我行我素。

就在這兩相靜默時,趙翌唇角動了動,似乎是在思索什麼,過了半晌終於響起那個低沉不變的聲音。

“方才是路過,無心多聽,郡主無需多慮.”

趙翌說著話,一雙冷淡的眸子卻是甚為閒適的隨著李綏的目光看向樓外,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似乎只是在說今夜月色甚好般簡單。

李綏聞言笑了笑,並未說話。

非禮勿言,非禮勿聽,若是旁人此刻被抓了包,只怕早就心虛不已。

可看著眼前人,好似在作解釋,背脊卻始終堅毅挺直,此刻看起來倒是凜然正氣,頗有身正不懼影子斜的意思。

這般敷衍自傲的解釋,她倒是第一次見,卻並不意外。

趙翌如今不過二十有二,出身寒門,既非皇室,又非望族,但就這樣一個八杆子打不到的外姓人,卻是不逢迎,不奉承,不入黨派,孑然一身立在當今朝堂之上,僅憑一己之力一路浴血奮戰拼殺出如今封疆大吏的位置,就連楊崇淵都有心拉攏,這樣的人,能力有,膽識有,謀略只怕更是有。

在如今的朝堂上,他根本無需向人紆尊,更不會。

因為如今他所擁有的都是他應得的,無人敢置喙。

而他也無需攀附任何人,因為他自己便是最有力的倚仗。

“御陵王,我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燈影下,趙翌眸光微凝,迴轉時恰好對上李綏盛著笑的眸子,從中他似乎看到了不言而喻的話。

果然,她的確認出來了。

昨日趁亂喬裝混入李家回城的車隊裡,未曾想眼前這個小郡主卻是意外朝著他的方向看來,那目光可不像個十六歲閨閣女子該有的。

可此刻再這般近距離打量,女子眸中不過清朗一片,哪裡還有什麼不同。

“哦?不知郡主今日之前,與我在何處見過?”

說著話趙翌神情巋然不動,只凝視李綏的眸底隱約攜著提醒道:“記得上一次來長安還是四年前,彼時郡主不過十二歲,只怕是我姿容平庸,郡主認錯了人.”

聽到眼前人說笑之語,李綏暗道狡詐,唇角卻是微微揚起。

趙翌如何知道,昨日之前他們的確見過,不過卻不是今世,而是在那恍然如夢的前世。

“御陵王能征善戰,威名遠揚,鶴立雞群的氣質怎會是旁人堪比的,我如何能認錯.”

看到眼前少女熠熠的笑眸,說的好似敬仰,卻滿是揶揄。

“我的確是見過,現今長安城裡最熱鬧的戲本子講的都是你的故事,我在戲臺上見過的‘御陵王’沒有十個,也得有八個了.”

看著眼前的女子同樣飽含深意地看著他,卻又故意豎著白玉藕般好看的拇指與食指與他比劃,趙翌千年不變的臉上終於有了變化,竟是頭一次被人逗笑了。

“夜色雖好,但樓外風大不易久待,我要回席了,御陵王請便.”

說罷,李綏端正施之以禮,轉而走回殿內。

“祝郡主生辰長樂,平安順遂.”

剛將身錯過,身後驟然傳來趙翌的聲音,李綏不由愣了楞,轉過頭來,那人在燈影下負手而立,唇邊些微的弧度誠摯而坦率。

“謝謝.”

得虧是夜裡,不然她還以為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綏回之一笑,按住心下詫異,行下一禮,這才提步而去,獨留趙翌立在那兒,看向那個盈盈端正的背影。

早就聽聞,永寧郡主自小與長安郡公楊延、長平鄉侯楊徹兩兄弟一起長大,感情篤厚,眾人皆知這位郡主將來必會嫁給楊延,原以為這青梅竹馬的情意自是不一樣的,但方才看二人話語之間,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模樣,似乎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至於方才,遠處的他恰好瞧見,楊延是隨著楊徹出了大殿,正遇到永寧郡主與那內官的對話。

只怕這巧合,看似無心卻有心。

這些都叫他覺得,楊家似乎也並不比皇家安寧。

當李綏帶著念奴剛踏入高高的漆紅門檻,便見楊延手執精緻的酒壺獨飲悶酒,面無表情的模樣與周圍觥籌交錯的眾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倒是楊徹見到她進來笑著招了招手,李綏佯裝有些醉意,由念奴扶著方走了兩步,一件輕如無物的披風便披在了她的身上,回過頭來,玉奴體貼地替李綏一邊侍弄著,一邊道:“夜裡天涼,樓閣的風更大.”

李綏點了點頭,玉奴這才自然而然與念奴一同攙扶她,唇邊幾不可聞的道:“奴婢方才遠遠瞧了,三郎君先出了大殿,去了一旁的觀景臺醒了醒酒,二郎君是緊隨三郎君出去的.”

聽到耳畔細微的話語,李綏自然地笑了笑,收回側向玉奴的餘光,既意外也不意外,方才她出殿提醒陳忠,便叫玉奴去遠處替她看著。

果然,楊徹很瞭解她,瞭解她所想,更瞭解她所要做的事,才會那般巧妙地引楊延出殿。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楊延與楊徹卻都走入不同道路。

一個仁善不辨是非,一個擅謀儘可利用。

“玉奴倒是貼心.”

看到楊徹打量玉奴的眼神,李綏看了眼身後神色不變,默不作聲低頭侍立在那的玉奴,適才道:“難為她們想著,來時便將一應需要的東西都放在樓下閣樓裡,方才見我出去醒酒,怕這高樓上的夜風打了頭,著了寒,便趕著去取了.”

說著話李綏便搖頭打趣道:“瞧瞧,我出去不過片刻,還沒等她取來,我就回座了,白白跑這一腿.”

楊徹見此再看一眼玉奴,這才笑著道:“有這樣體貼的人,你倒還刁鑽起來了.”

李綏含笑不語,轉而似乎被歌舞吸引,藉著飲茶的契機,餘光乜了眼一旁的人便瞧著楊徹身後的長隨不知何時消失了。

無需想,也知道是去做什麼了。

然而玉奴一向謹慎,她倒絲毫不擔心什麼。

……是夜,廊下宮燈被風吹得搖曳作響,身著廣袖衣裙的楊皇后坐在榻上默然不語,待身旁的迦莫講到最後,不由小心覷了楊皇后一眼,終是低聲道:“淑妃被廢,縊死在了花萼樓——”感受到楊皇后落在引枕上的手指微顫,迦莫頓時緘口,不敢再繼續說下去,聽著窗外嗚嗚的風聲,彷彿女子的嗚咽哭訴,明明在六月,楊皇后卻覺得手心一點一點變涼。

在她的記憶中,淑妃善舞,是一個明麗的女子,雖然因為家族的緣故,與她不和,卻也不曾在她面前無禮過。

未想到就是這樣一個人,今夜竟是要將她楊家斬盡殺絕,最後反被她父親當著眾臣縊死在她的夫君面前。

此刻的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皇帝,又該以如何的模樣去面對皇帝。

曾經的她,因為楊氏嫡女的身份感到驕傲和幸福,因為正是憑此,她得以嫁給她的良人,坐上這耀眼的後位。

可如今,那些驕傲早已被一點一點磨去,就連這僅餘下的幸福,也不知何時,會在父親和夫君的這場博弈中消磨殆盡。

“聖人——”聽到宮娥的通報聲,楊皇后的心猛地一顫,只覺得一股沉悶的力道自體內橫衝出來,在她的五臟六腑內翻江倒海,讓她幾欲作嘔。

只得緊緊攥住引枕,強壓下噁心,勉強由著迦莫扶著站起身。

幾乎是同時,珠簾被猛地開啟“嘩啦——”作響,還未看到來人,濃烈而纏綿的酒氣便撲面而來,隨即,楊皇后看到了醉燻的元成帝身形搖晃的漫步進來,此刻軟軟靠在珠簾外,似乎隨時會跌下去,隔著搖晃的珠簾,那雙溫柔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承載著溫暖與笑意,迷離地喚了她一聲:“虞娘.”

那一聲,幾乎讓楊皇后紅了雙眸,就在她眼眶模糊之時,便猛地跌入那個溫熱的懷抱之中,下一刻,一個溫柔而纏綿的吻將她牢牢鎖住,那樣的攻勢幾乎將她長溺其中,感受到懷中僵硬的身子漸漸軟下來,元成帝的右手長驅直入地探及楊皇后的衣襟,靈活地將衣物一層一層剝落。

這一刻,楊皇后似是夢中突醒,慌忙推開元成帝的手。

“四郎——”這一聲似乎喚回了元成帝,只見他渙散的眸光漸漸清明,看著楊皇后落下肩頭的衣襟,終是溫柔地替她一件一件穿上,扶她坐回榻上。

而下一刻,元成帝卻是孩子一般箕踞在榻下,還未等楊皇后出聲勸止,便見他小心翼翼地將頭枕在她的懷中,卸下一切身份與禮儀,靜靜地聽著什麼。

良久,搖晃的燭影中,元成帝的側顏落在陰影裡,沉默卻滿是淒涼,好像一個孤單的孩子。

“虞娘——”“淑妃去了,郢兒也去了,從前我不解天子至高,為何要以孤家寡人自稱,如今,我好像明白了.”

元成帝緩緩地訴說著,好似在講旁人的故事般,語中卻滿是艱澀,說著男子喉間哽咽卻是笑出了聲來,漸漸地那雙手愈加收緊,似乎懷中的人下一刻便會消失般。

無盡的沉默讓楊皇后感受到懷中人漸漸顫抖的雙肩,楊皇后將手探去,卻在途中頓住,久久不忍落下。

“虞娘,答應我,永遠也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這裡好不好——”寂靜中,男子近乎乞求的聲音自懷中沉悶響起,餘音猶在耳畔緊緊環繞,楊皇后那隻探在空中微涼的手,終是落在元成帝的身上。

“好.”

話語落盡,楊皇后努力溫暖地笑著,眸中卻是帶著淚,而在她的懷中,元成帝緊滯的身子似乎終於得以釋放,沉默中,她聽到了懷中難以壓抑地低泣聲。

這一刻,與元成帝緊緊相擁的楊皇后突然覺得,他們似乎是冰火相抱。

唯不知最終,冰會化水,還是火將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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