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將至三更,無竹苑外的小徑已然急急迎來一人,因著如今已是十一月,此刻無竹苑仍舊被籠罩在沉沉凜冽的暮色之下,直到人至近前時,才勉強瞧見來人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碧色襖裙,到了門前躊躇片刻終於小心翼翼叩了叩門上的鎏金銅獸栓。

片刻,只聽門細微一響,輕輕被開啟了一條縫,出來的是一個留了頭,有些睡眼惺忪的小婢女,透過門縫她才瞧見外面立著的正是神色緊張而小心的靈犀。

“我,我是奉郡主的命,來送女工的——”雖說眼前的小丫頭是無竹苑的,可靈犀到底是榮安縣主跟前的貼身心腹,從前她哪裡將這樣的三四等看門婢子放在眼裡,可昨日經歷永寧郡主一番敲打懲治後,今日便是面對眼前這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她也禁不住壓低了聲音極盡謙遜了些。

面對眼前變化極大的靈犀,那婢女微微一愣,連睡意都掃卻了,想著昨夜念奴姐姐的吩咐,她連忙開啟門道:“昨夜郡主吩咐了,今日姐姐一來,便去廊房裡候著.”

聽到那婢女的話,靈犀抿了抿唇,點了點頭便走了進去,待那婢子再扣了門,這才隨著她朝人跡稀少,分外清幽的廊房走去。

當二人走到廊房門口,只見那婢子頓了步子,停在石階之下,隨即客氣道:“我這就去稟報念奴姐姐,請姐姐入裡等罷,外面天涼.”

靈犀聞言點了點頭,卻見那婢女還未走,待看到小丫頭等待的眸子撲閃撲閃的,這才領悟地拾階而上,推門走了進去,這廂那小丫頭才急急邁著步子朝李綏所在的正院而去。

一入屋內,靈犀便覺得裡面莫名的冰冷徹骨,沒有炭爐,只有一盞微弱昏黃的燭火在燈罩裡隱約燃燒飄搖著。

就在靈犀冷的不由打了個戰慄,端著手中的托盤,正欲朝那放著燭火的桌案上放時,便聽到右邊垂下的紗幔後響起了細微的窸窣聲,似鬧春的狸奴般。

壓下心中的害怕,靈犀將托盤輕輕放下,轉眸對上敞開的門,看到外面空無一人的院落。

這才壯著膽子,輕手輕腳走向那紗幔前,當她漸漸靠近那聲音的來源處,緊張之下還是忍不住掀開眼前濛濛霧靄般的紗幔,下一刻卻是身形一僵,彷彿看到了極為可怖的事來。

透過身後微弱的燈火,靈犀看到紗幔後那紫檀雕鳳西番蓮紋軟榻下正跌坐著一個人。

此刻被繩子捆著,嘴裡塞著布帛,挽起的頭髮狼狽地散落在她的額邊,一看到她當即眸中亮光,嘴裡嗚嗚嗚發出急促而激動的聲音。

是,春兒——蘭皋院裡的三等婢女春兒!靈犀瞳孔緊縮,只覺得腦中轟然,彷彿見鬼一般,一步一步倉惶後退,而幾乎是同時,身後響起了一個再平淡不過,卻足以讓她覺得驚悚的聲音。

“遇到舊識,不再多說兩句.”

雖是問,卻沒有絲毫問意。

靈犀的雙手漸漸顫抖,轉身間臉色不由一白,如同見鬼般,沒了人色。

“郡——郡主——”只聽“嘭——”的一聲,靈犀再也止不住腿一軟便癱跪在地上,看到門口居高臨下的李綏,再看她身後猶如護法般面色無波的念奴和玉奴,還有門外隱隱站著的粗使婆子,靈犀當即會意。

一切,都敗露了。

下一刻李綏緩緩朝著榻邊而來,靈犀猶如驚慌地獵物般,顫抖著往後退,李綏的裙尾輕易地掃過靈犀的臉頰,拂過一絲冰冷寒意。

只聽得門“吱呀——”一聲被關上,在李綏的示意下,玉奴冷著臉上前將春兒提起扔到靈犀身邊,靈犀當即如觸到燙手的山芋般連連想挪開,卻被玉奴給狠狠按著跪下去,另一邊,念奴已然將春兒口中的布帛取下。

幾乎是同時,春兒便如竹筒裡的豆子般急急將一切道了出來。

“郡主,是靈犀,就是靈犀,是她拿錢買通奴婢,當初讓奴婢往二郎君屋裡的香爐中下藥,她還說,她還說奴婢若做便能輕易得到那些錢,若不做,縣主自不會留我,滅我便如滅一隻螻蟻一般輕巧,奴婢,奴婢實在是被逼的,不敢不做啊郡主,求郡主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眼看那春兒的淚水糊了臉,不住地念著最後一句話,一邊連連叩頭,李綏輕一揚頜,玉奴當即將她提起,輕巧地如同提一隻小雞苗。

這一刻,靈犀如五雷轟頂般,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嘴唇翕合間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靈犀——”清冷而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自上座響起,靈犀循聲看去,只見永寧郡主高高坐在那,猶如俯看芸芸眾生,寶相莊嚴的菩薩。

一雙眸子卻是清亮而攝人,唇邊浮起一絲稀鬆平常的弧度,分外幽然道:“你還有何話要說?”

“奴婢,奴婢——”彷彿被扼住脖頸般,靈犀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如何去爭辯。

二郎君是太尉夫人寄予厚望的長子,在二郎君身上用歪心思,便如在太尉夫人眼中插下荊棘,從一開始她便深知她做的是一件足以讓她送命的事,可如今當真走到這一步,她卻是連求饒都快忘了。

似乎怕靈犀反咬一口,不待靈犀說話,春兒當即繼續道:“郡主,奴婢說的皆是真話,不敢有半句欺瞞——”察覺靈犀猶如泥塑般跪在那兒,一言不發,李綏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念奴,念奴輕頷首,隨即一邊朝靈犀去,一邊從袖中就要取出東西來。

就在她將近時,靈犀有些害怕地想要後退,卻是被身後玉奴狠狠鉗制住,而此刻念奴已然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好的紙來,只見她耐心地展開,再抖落在靈犀面前,便是一副再尋常不過的畫。

畫上的人靈犀只一眼便能瞧出來是誰。

因為那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見靈犀身子緊繃如一根弦,不知何時,李綏手中已然握著一卷冊子。

李綏纖指觸控紙頁,緩緩揭開,待翻到一半時,適才不徐不疾地將冊子一卷,傾身間,攜著重重壓力與威懾,將那展開的一頁置與靈犀面前。

而上面的字跡,足以將靈犀丟入徹骨的寒潭,越陷越深。

“西坊的一家鋪子,雖不起眼,賣的東西卻是魚龍混雜,這長安城裡但凡有不願意屈服的清倌,姬妾,這鋪子裡便有迷人心智的西域媚藥,足以惑人心智.”

察覺靈犀的瑟縮,李綏將書遞給念奴,由念奴收起,隨即好整以暇地將身靠回,平靜猶如敘話般看向靈犀道:“這是那家鋪子的出入賬簿,店主回憶,當初的確有個打扮樸素,舉止不俗的女子購買此藥,雖遮著面紗,那通神的氣派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物,因而他竟是記得極為清楚.”

說罷,李綏笑著朝那幅畫揚頜道:“畫中女子再如何掩飾,可與他交易時,右手虎口處的那枚硃砂痣還是讓人觀之不忘的.”

一聽到此話,靈犀當即身形一震,反射性將手收回掩在袖下,再也無法平靜。

“靈犀,時至如今,你覺得可還有時間可拖延?”

李綏慵懶的聲音震顫耳邊,靈犀看著那雙意味深長的明眸,漸漸明白,原來她早就跌入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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