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風微熱,帶著幾分潮氣浸入薄衫,讓人隱隱生出涔涔汗意。

此刻奉先殿內一片寂靜,殿外的宮人皆小心而謹慎地守在外面,唯有太子楊延一人端端正正地跪在楊氏列祖列宗的神主前,神情平靜,甚至攜著幾分坦然,全然沒有絲毫的委屈或不甘。

當太子妃寶纓披著星辰趕來之時,引得殿外守著的貼身宮人眼眸光亮,彷彿看到希望般,連忙迎上去,語中也不由多了幾分焦急道:“太子妃.”

“殿下如何?”

看到匆匆而至的寶纓顧不得喘勻氣息,便已擔憂地看向殿內,宮人無聲地搖了搖頭,語中為難地道:“自紫宸殿出來,殿下便來到這兒,誰也不讓陪,這會子已是跪了有一個時辰了,殿下生來尊貴,哪裡吃得了這般——”話說到這兒,宮人不忍再說下去,聽得寶纓也是心下泛酸,隨之而來更多的,是愧疚。

若非她,他便不會——“我進去看看殿下.”

說話間,寶纓側首看向跟隨而來的蕙容道:“你在外守著罷.”

待蕙容順從地頷首,寶纓已是獨自走向大殿,隨著殿門推開發出的嘶啞聲響,寶纓方一踏進去,便看到了那個潤玉無雙的背影,即便是跪著,也依舊那般堂堂正正、堅毅挺拔。

“你們都下去罷,不用陪著我——”寂靜如水的大殿內響起楊延平淡的聲音,抬頭間,楊延凝視著面前層層威嚴的祖宗神主,心緒卻是寧靜到了極致。

“二郎.”

身後響起寶纓難過而愧疚的聲音,楊延平靜的眼眸猶如飛鴻掠過湖面,泛起了細微漣漪,當他回頭看去,對上寶纓單薄的身形,泛紅的眼眸時,卻是一如既往地牽起柔和笑意,安慰地道:“你怎麼來了.”

看到故作無事的楊延,寶纓心下的沉重便越多積壓一分,不待楊延再說什麼,寶纓已是緩緩走過去,緊跟著也跪在了楊延的身邊。

“寶纓——”自己尚是跪在軟墊上,此刻看到單薄的寶纓跪在身旁光潔如鏡的地磚上,楊延眸色驚詫,毫不猶豫地雙手去扶她,意圖讓她起來。

“阿耶罰的是我,與你無關,你快回去,莫要——”“對不起.”

就在楊延著急地勸慰時,聽到寶纓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歉意,手中不由微微頓住,抬頭間,對上寶纓淚水湧動的雙眸,卻是輕鬆地笑了笑,有些無奈,更多是安慰地出聲道:“阿耶與我這般,並非一朝一夕,亦非旁人之過,這些都與你無關,不要為難自己,快回去,以免阿耶知道了不好.”

聽到楊延字句都在為自己打算,把一切埋藏在心底,寶纓心中的難過反而更多了幾層,只見她不顧楊延的溫柔相勸,反而順勢反握住楊延扶著他的雙手,喃喃出聲道:“今日我與上官娘子的談話,你都聽到了,對嗎?”

聽到此話,楊延臉色細微變化,眼眸不由下垂,避開了寶纓的目光,細緻地將自己膝下的軟墊挪到寶纓面前,直到看見她將雙膝挪上去,才點了點頭。

“但我相信你.”

相信——聽到這兩個沉重卻溫暖的字眼,寶纓的淚水便如被開啟了關閘般,再也抑制不住地顆顆滾落下來,溼潤了她的面頰。

“為什麼、為什麼,都是因為我——”看到面前哭成淚人的寶纓,聽到她語中的哽咽顫抖,還有那越來越消彌下去的聲息。

清風之下,檀香之中,楊延笑若朗月入懷,悠悠然伸出右手,柔柔地覆在寶纓的髮鬢上,指間輕輕摩挲拭去她頰邊的淚水,寶纓怔愣間,卻是看到面前的他依舊是那般的風光霽月,眉眼溫柔的好似一江永遠不會停歇的春水,流淌入她的心間,讓她第一次毫無保留地開啟心扉,溫暖了肺腑。

“從前,因為猜疑、因為動搖、因為不信任,我曾錯過很多,錯了很多,直到最後失去之時,才知道若真的愛一個人,就應當心若磐石,堅定不移地去相信她——”說到這兒,楊延靜靜地凝視著面前的寶纓,隱隱中拋卻了從前的束縛,從前的枷鎖,目光中多了幾分想隱藏卻分明藏不住的心疼與愛惜,許久才輕輕從唇邊溢位真真切切的一句話。

“所以,我想毫無保留地相信你,用一生一世去保護你.”

一句話,明明那麼輕,卻又那麼重,猶如一顆小石子落入深潭中,足以掀起震動的水浪。

燭火飄渺間,寶纓訥訥於模糊的淚眼中看到了面前再真摯不過的楊延,一顆被凍結的心好似被置於溫熱的炭火上,一點一點融化,一點一點柔軟。

“寶纓,我今日向阿耶進諫,是為了興朝,為了道義,並非一人私心,即便沒有今日這一局,我知曉了真相,也一樣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絕不後悔,因為這就是我的道,也是我堅信的東西.”

看到面前漸漸平靜下來,停止抽泣的寶纓,楊延沒有再說下去,沒有告訴她,他的確有過私心。

他的私心,便是曾經的他深知愛而不得的痛苦,更知道若真的愛一個人,風過之後,並不會在乎擁有,而是希望愛的那個人,一世平安喜樂罷了。

若陳之硯真的不可逆轉的,死在阿耶的手裡,死在他們大興太平盛世下的陰謀之下,寶纓的痛苦只會越來越多。

可他,卻是希望她,平安喜樂。

含笑轉頭,看向列祖列宗的神主,楊延看似悠然實則篤定地道:“我知道,在阿耶眼中我是婦人之仁,不配做他的兒子,在旁人眼中我是優柔寡斷,不配做天下的太子,可那又該如何——”寂靜中,楊延無奈一笑,燭火的昏弱光芒落在他的臉上,泛著溫暖而影影綽綽的光芒。

“我生來如此,即便到如今,我也不願因為這至高無上的皇權,丟了一直奉至心頭的道義,丟了悲憫天下,庇護百姓的柔軟人心,丟了這人世間連著血脈,割捨不斷的骨肉血脈親情.”

若有一天他逼著自己丟下這些,以更涼薄無情的上位者姿態坐上萬人仰望的位子,回頭看時,他還會是曾經的那個自己了嗎?那個人,還是楊延嗎——抉擇是殘酷的,可與他而言,又真的值得嗎。

沉默之中,寶纓慢慢伸出手,用自己手心炙熱的溫度,包裹住楊延僵硬的雙手。

目光觸及的那一刻,楊延從寶纓的眼眸中看到了真誠與溫柔。

還有淚光之下,重新來過的釋然一笑。

“君子不憂不懼,孔聖人曾言,反躬自省,無所愧疚,便可無憂無懼——”溫柔的回應中,楊延看到面前的寶纓攜著與他共進退的決心、勇氣道:“為政者以攻伐為劍,披荊斬棘,為仁者亦可以仁愛為盾,反敗為勝,道不同,卻是殊途同歸,無論這條道路有多艱險,無論你走多遠,我都陪著你,你我一心,同去同歸.”

寂靜的大殿上,怔怔的耳畔邊,楊延聽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與他許下同去同歸的諾言。

那樣的感覺,好似心如落滿風塵,被埋藏於黑暗深處的舊琴,突然重見天日,被人輕輕叩動了琴絃般,留下震顫餘音。

看著面前的寶纓,楊延抑制不住的心下漸漸湧出暖流,衝入溼潤的淚眼之中。

卻是倏然一笑,剎那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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