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兒衚衕2號,裡別看只是個住著四戶人家的小院,可結構相當複雜。

院裡除了一棵高聳的香椿樹和帶池子的自來水龍頭以外,各家各戶誰都有自己的小房。

這個院簡直沒有一點寬綽的地方,也很像一個掉在地上的大煎餅。

撿起來吧,扒拉扒拉灰還能吃,但裡面的層次和內容可都是亂套的。

而之所以會如此,當然是拜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所賜。

作為能感受到強烈震感的地區,正是由於經歷了那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家才會在院兒裡蓋起來地震棚,然後又改成了自家的小廚房和雜物間。

要是外人頭一次走進來,一定會因為雜亂無章的地形有進入迷宮之感。

或是於柳暗花明的不經意間,再被地面高度的落差害個腳底下拌蒜的。

傍晚六點一刻,當寧衛民走進這個“大煎餅”的時候。

又如往常一樣,趕上了飯點兒。

各家各戶都在忙和晚飯,整個院裡都飄著煎炒烹炸的香味兒。

不得不說,這個當口回家,一直都是件讓寧衛民有點難受的事。

因為個年代人們講禮數,忒客套。

寧衛民一腳高一腳低的往院裡走,屢屢能碰見從小廚房往屋裡端飯菜的鄰居們。

碰了面那他就得叫人。

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兒的,多少聊上幾句才能繼續往裡走。

其次正因為飯菜飄香,寧衛民肚子裡的饞蟲還得忍受勾引。

以他匱乏的腸胃自然更加飢渴難耐。

而這年頭誰家都不富裕,哪怕人家再相讓,他也不能當真不是。

嘿,聞得著,吃不著啊。

當面謝過,他還是得含著哈喇子回自己屋兒去,和康老頭一起抱著窩頭啃。

那心裡落差,多大啊。

不過,今天倒是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了。

發了這麼大的財,再怎麼著,那也得慶祝慶祝。

所以他可不是空手回來的。

除了給盲流子們買的東西都塞在了大包裡。

他另一隻手還拎著瓶給康老頭買的白酒和四個足足實實的油紙包呢。

任誰一看,都知道油紙包裡一定是好吃的!於是往日讓他黯然的場面,變成了歡迎他回家的儀式。

昔日讓他煩惱的誘惑,也成了能增進食慾的前奏了。

進院兒先經過的是糕點廠的羅大叔家。

寧衛民走到羅家小廚房前,迎面正碰上羅嬸兒端著一盤炒雞蛋,拉開家門正要往屋裡送。

不用問,寧衛民就知道這是為羅家的大兒媳婦準備的。

這是羅家今年註定要發生的喜事。

大兒媳婦已經顯懷了,估計九月份就該生了。

“衛民,回來了……”羅嬸兒扭頭招呼。

“哎,羅嬸兒。

我說的呢,您這手藝絕了。

打院兒外頭我就聞見了,十里飄香啊.”

“嗨,一盤炒雞蛋。

瞧你說的……”“來得早不如趕得巧,你小子聞著香啊,那就在我這兒吃吧.”

又一個聲音從開著門傳出來,那是在屋裡喝酒的羅大叔。

羅家的大兒子,大兒媳婦,也都坐在飯桌旁,端著飯碗衝寧衛民樂。

可寧衛民哪兒好意思啊,趕緊推辭。

“羅大叔,謝您了,我今兒也打牙祭。

您瞧……”寧衛民這一提手的動作尤為關鍵。

羅家人此時那表情,如果寫本書,書名肯定叫《一萬個沒想到》。

“喲,這酒不錯啊,華燈的。

你小子有良心,給你康大爺買的吧?”

“羅大叔,也是給您買的,您去我那兒喝酒吧.”

“哈哈,客氣了。

不過心領,我這都吃上了。

回頭啊,等咱院兒裡這頭茬香椿下來,咱爺兒倆再就著香椿炒雞蛋喝.”

嘿,這還是頭一次,寧衛民變被動為主動,敢去對旁人發出邀請。

裡子面子全有啊!等轉過一個彎兒來,就是邊大爺和邊大媽的家了。

寧衛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廚房裡外的爐子上端蒸鍋呢。

別看鍋蓋嚴絲合縫,可裡面是什麼,他仍然一鼻子就能聞出來。

也知道要低頭過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氣。

於是隔著小廚房的窗戶,他主動跟邊大媽打上了招呼。

“大媽,您今兒又吃餡兒啊,白菜豬肉的吧?”

“喲,民子回來啦,你鼻子真靈。

你邊大爺就愛吃餡兒。

別走,我也給你拿幾個,剛出鍋的,趁熱吃.”

“別別別,大媽,今兒我買了現成的,也是進屋就吃的事兒.”

“哎喲,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別讓你康大爺等著急了.”

沒的說,老太太看見酒和油紙包兒,也是一臉的驚奇勁兒。

這讓寧衛民又美了一泡兒。

心裡這滋味,飄!可這還沒完,連小院兒最裡面的東屋,大觀樓電影院的放映員米師傅一家,也沒拉下。

也是該著今兒寧衛民出風頭。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門的時候。

米師傅叼著牙籤,披著衣服,手拿提包,剛好從家裡出來。

這位一眼瞅見寧衛民手裡的東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圓兒。

“喲,今兒什麼日子?這不年不節的,要開葷啊!”“嗨,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連放屁都不是味兒,這才補補油水。

您吃了沒?一起喝點吧.”

“哈哈,我都吃過了,你小子,又跟我逗悶子。

陪你康大爺好好喝吧.”

米師傅正要錯身而過,猛的又站住了,跟著拍拍寧衛民肩膀。

“對了,一會兒吃飽了要沒事兒,你就找我看電影去。

今兒大觀樓放新片子,《歸心似箭》……”“謝謝您了,米師傅。

待會兒我要沒喝暈乎,一準兒去.”

談笑之間,米師傅終於出院兒去了,寧衛民這才真正能進家門。

不過此時,也不知怎麼,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兒了,心情還挺複雜的。

似乎對這個年代的鄰里關係,又多了一層感悟。

是啊,雖然這些話不能當真,誰都清楚只是客套,卻不能簡單的定義為無意義的虛偽。

因為這些客套裡,確實蘊藏著真情,包著親切和熱情。

只有回到這個年代,他才清楚的認識到,過去的京城人是什麼樣子的。

和氣、實在和敦厚,是這些老輩兒人的主流價值觀。

這些左鄰右舍,街里街坊,又都是十幾年,幾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兒,這些稱呼都不是虛的。

只要一個院兒住著,這些鄰居遠比親戚管用。

別說平時看衣服,看孩子,生爐子,守門戶,這些日常瑣事了就是趕上生產、生病,婚喪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這些沒有一絲血緣關係的人出手相助。

沒人顧忌“管閒事,落不是”。

更不會像後世的鄰居,駱駝打哈欠——大擰脖兒,誰也不理誰。

說實話,來到這個年代,各家各戶的飯菜,他還真的都吃過。

現在想來,他怕這種客套,煩這種場面。

其實很可能是因為自己一直還不上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虧心罷了。

換句話說,如果剛才他真應了。

那麼無論炒雞蛋,還是肉餡兒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羅家的大兒媳婦虧了嘴,邊大媽家裡恐怕得熱倆窩頭湊數。

兩家人也不會說什麼,下回還會依然這樣招呼他。

不為旁的,只因這是京城的民風,燕趙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頭兒經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幾年,我怎麼待著都彆扭。

一直不知是人家彆扭,還是我自己個兒彆扭。

直到又跑回來了,才似乎有點明白了。

讓我惦記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這裡的人情世故啊……”就在開門的一刻,寧衛民已經有了主意。

他決定今兒買的這些東西,絕不能獨悶兒。

有來有往,投桃報李。

進門之後別的不幹,先得找幾個空碗,把這些油紙包裡的東西分分,給各家各戶都送一些去。

比起剛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許得意,這是一種更高階的快樂。

ps:邊大媽,羅嬸,米嬸,這些稱呼之所以跟他們丈夫一樣。

是因為建國前,還保持婦女隨夫姓的習慣,再下一代婚姻,婦女才會被別人稱呼屬於自己的姓氏,這是年代的特殊性,不是為了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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