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原先呢,寧衛民本來是想把張士慧送他那皮帽子轉送康術德來著。

那東西戴著暖和,真不凍耳朵啊。

雖然張士慧和賣貨的售貨員都不知道是什麼皮子,可老爺子一眼就看出是青根貂的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了。

恰恰因為東西太好了,這帽子戴在腦袋上太顯眼了。

老爺子才沒法收下,只能是敬謝不敏了。

為什麼還用說嗎?就因為康術德如今給玉器廠看大門。

他要成天帶著這個去單位上班,能不惹來閒話嗎?那不是誠心讓別人瞅著不舒服嗎?正式工還帶個兜嘴的棉帽子呢,你個臨時工戴的帽子比廠長都好,這不像話啊。

所以寧衛民也就只能把那皮帽子自己戴上了。

隨後又重新準備了這麼兩樣更實惠、更低調的東西給師父。

“老爺子,旁的也不說了,大年三十,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就當是謝師了。

您那老寒腿啊,有這暖水袋捂被窩,就好受多了。

上班帶著這紫銅手爐,手也就暖和了。

您不會再嫌棄吧?”

別看寧衛民幾句話說得輕巧,但是卻能從倆件兒東西上看出他上心了。

康術德自然不能不為之感動。

於是展顏而笑,隨後也從懷裡掏出來一串銅錢,遞給了寧衛民。

“小子,這是給你的,就算是壓祟錢吧.”

寧衛民躬身接過來一看,有點吃驚。

因為這串兒錢倒也罷了。

無非是秦半兩、漢五銖、開元通寶、康熙通寶、乾隆通寶這些盛世的銅錢。

這年頭這些東西不老少的,討個吉利而已,其實不值得什麼。

但出彩的,卻是錢串兒上有一個雞蛋大小,雕了五隻蝙蝠的玉石。

實在是技藝高超,栩栩如生。

而且一看玉質就不錯,羊脂一樣。

寧衛民登時驚訝了,“老爺子,這是新的?和田玉?”

康術德點頭微笑,頗為嘉許。

“嗯,眼神還不錯。

這是我託玉器廠一位老師傅做的,人家可是‘北玉四傑’之一劉德盈的徒弟。

手藝現在全廠排最前頭,能賣我面子給你做這個,是你的造化.”

跟著話鋒一轉,就考教起來了。

“至於為什麼做這個式樣,那是有講究的。

燕麼虎兒學名蝙蝠,代表著福氣,這你應該清楚。

可為什麼是五隻,你知道嗎?”

寧衛民想了想,搖搖頭。

老爺子便提點道,“記住了,五福就是長壽、富裕、康寧、攸好德,考終命.”

寧衛民還有點不明白,又問後面兩個福是什麼意思。

老爺子鄭重道,“就是有好德行,能善終的意思。

這五樣加起來,也就是咱們老百姓一輩子的全部想頭兒了.”

“沒別的,給你這個,就盼著你能好好的活,這輩子能得到這五樣福氣。

這可比你發多大的財都有用.”

於是寧衛民也感動了。

長期孤身一人在社會上漂泊,他當然懂得師父這話裡所寄予的深意。

心頭一熱,就跟泡在熱水裡一樣,他立刻捧著這串銅錢跪在了地上。

主動持弟子之禮,恭恭敬敬地給康術德磕了個頭。

窗外,這時不知是誰在衚衕外頭放起了一筒子夜明珠。

那紅的、綠的、粉的、亮的,鮮豔的煙花依次飛耀在院落的高空,登時把屋裡染得絢爛無綸。

而那豔麗之色,似乎正是師徒二人胸腔裡共同湧動的情感寫照……除夕不單是康術德和寧衛民的除夕。

也是全國人民的,是整個京城的老百姓的。

幾乎就在這師徒二人開始動筷子,品嚐他們的團圓飯時。

外面的鞭炮聲由起初的稀稀落落,一陣一陣地愈加密集起來。

很快,哪怕足不出戶,也能看見天邊時閃時亮的火光。

這就足以說明,在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個時間。

還有無數的家庭、無數的人們都是像他們這樣。

心中充滿了闔家團圓的幸福,以及對明年生活會更好的期盼。

別處且不說,就說隔壁的米家吧,此時一樣享受著一年裡最溫馨的一餐,也是最豐盛的一餐。

米嬸一邊笑吟吟的往桌兒上端著菜,一邊嘴裡還在嘮叨著自己閨女。

“你們這倆孩子,可真夠能省事的。

下午就讓你們幫著洗洗家裡的塑膠花,好傢伙,你們倒把任務交給洗衣機了.”

米曉冉已經是大姑娘了,沉得住氣。

只低頭幫著分碗筷,沒說話。

但年齡尚小的米曉卉卻立馬叫起屈來。

兩隻小羊角辮一甩,從凳子上差點蹦躂起來。

“媽,瞧您,大過年的還數落人。

洗乾淨不就完了?”

“乾淨?是乾淨。

可費水、費電、費機器啊,咱那洗衣機二百多,就讓你們幹這個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連米師傅都看不過眼了。

“我說你這轉變也太大了。

剛弄回來這玩意的時候,你那叫一不情願,老想退了去,沒少數落咱大閨女,說花冤枉錢。

怎麼?現在用著好了,連碰都碰不得了?你別忘了,這錢還得靠咱大閨女還呢。

曉冉冤不冤啊,這是兩頭落不是啊……”“嗨,我不是怕鼓搗壞了嘛.”

米師傅的秉公直言讓米嬸兒有點不好意思了,趕緊找補幾句。

“還別說,這事兒曉冉辦得確實有魄力,原本啊,我這冬天就怵頭這洗洗涮涮了。

曉冉啊,好閨女,媽真是不白疼你一場。

要不洗衣機的錢媽出吧。

你的工資你自己好好存起來……”母親真是難得在錢上大方一回,米曉冉忍不住被逗樂了。

“媽啊,不用了,我都工作了,也該給家裡坐坐貢獻了。

你的錢,還是先攢著,等攢夠了買彩電吧。

您可千萬彆著急買黑白的,那才叫花冤枉錢呢……”這話一說,招得米師傅又忍不住參與進來了,再次反對。

“還彩電?黑白的我都不同意買。

那電視又什麼可看的啊?又小又不清楚,哪兒有電影好啊。

尤其那電視劇,一集又一集,還不一氣兒放完了,跟羊拉屎似的.”

但這一次,他的話可不管用了,家裡的仨女性全不理會他這茬兒,反而都嘟起嘴來。

“沒你的事兒,喝你的酒吧.”

米嬸兒甚至把酒瓶一遞給他,就又轉頭跟米曉冉合計上了。

“哎,閨女,我可聽說彩電不好買,而且貴老鼻子去了。

得兩千多呢,價錢能頂四個黑白的。

那是咱小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嗎?再說了,咱才掙幾個啊,勒緊褲腰帶也得猴年馬月才能攢夠數兒啊?”

米曉冉沒來得及開口,米曉卉又插了一嘴。

“您可真沒志氣,要我說,咱寧吃仙桃一口,也不吃爛杏兒一筐。

衛民哥也說了,科學技術都是向前發展的,新的肯定淘汰舊的。

您要真犯摳兒,圖便宜。

買回臺黑白的來,用不了兩年,興許就成破爛了。

到時候別人都看帶色的,您還好意思看黑白,土鱉不土鱉……”米嬸兒那還能高興?當即虎了臉。

“哎,你個小白眼兒狼,這是說你媽呢!這還沒餵飽你呢,你就造反了!再蹬鼻子上臉,我讓你連爛杏兒也沒的吃!”

米曉冉怕媽真動氣,趕緊相勸。

“哎呀,媽,大過年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她一小丫頭片子,不過嘴快點罷了,純屬無心之語.”

“況且她的話也不是全沒有道理。

不信您就看那話匣子,過去的什麼樣?又大又笨,現在這才幾年,都成小半導體了.”

“還有那放磁帶的錄音機,前年出‘板磚兒’那會兒,聽說王府井百貨大樓排出二里地的人來搶購。

現在可沒人要了吧?都講究四喇叭的收錄機,還得日本三洋的,這差哪兒去了?”

米嬸兒這一聽,就跟醍醐灌頂似的,倒抽一口涼氣。

“說的是啊,這變得也太快了。

那……那要依著你說,咱要買……就得買彩色的?”

“嗯,而且還得買十八寸的.”

米曉冉堅定的點頭,跟著又笑了。

“不過您也甭太擔心錢的事兒。

因為衛民就有門路能買到便宜彩電。

原裝進口,還比商店裡便宜好幾百呢,咱找他就行……”“喲,他還有這本事?能便宜好幾百?那敢情好……”米嬸兒登時露出驚喜的神色。

可後一秒,又不禁變得狐疑了。

“不是,曉冉,你和衛民這到底算怎麼回事啊?他的事兒你這麼清楚?跟媽說句實話,你們真的……”這下,米曉冉臉現紅暈了,立刻嗔怪道。

“哎呀,您怎麼又來了?問多少遍了?還有完沒完?沒有沒有,我們什麼事兒都沒有。

不就是鄰居和同事嘛,正常接觸都不行了?”

米嬸兒被堵了嘴,但對已經能頂門立戶的大閨女,她卻是個好脾氣的。

不但沒生氣,沒多久就又藉著給米曉冉加菜,小心翼翼的相詢。

“要不一會吃過了飯,你和曉卉去給隔壁送點年糕去?你也好幫媽問詳細點,看看衛民買彩電,到底能比商店便宜多少?我也好心裡有個底……”與此同時,寧衛民和康術德小屋兒的另一邊鄰居的邊家,也在大擺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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