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試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

但很可惜,這幫出來執行任務的人,需要的是震懾力。

他們個個差不多都是火爆脾氣的大老粗。

本來人就糙,又要一邊看著“俘虜”,一邊清點繳獲,怎麼可能有心情聽寧衛民慢慢道來?偏偏寧衛民和孫五福的關係又有點特殊。

有些當年的情況,寧衛民還想遮掩呢。

於是幾句話下來,他既沒能說明白倆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也沒說清楚他為什麼跟這兒待著。

得嘞,他也就有了參與倒賣舊貨的嫌疑,照樣要被帶到工商所去接受盤問。

當然,這種處理方式,寧衛民倒也沒覺著什麼,他現在是有時間可以耽擱的。

心想這兒說不清楚,去見這些人的領導說清楚也是一樣的。

憑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人脈關係,還不至於連這點小麻煩也處理不好。

但孫五福可是愣住了。

必須得說,這小子性子軸歸軸,可為人還是比較厚道的,是個講義氣的人。

這一下,他徹底把剛才的憤怒放下了,只覺得自己連累寧衛民了,實在不該。

於是抱著滿腔的愧疚他又認慫了。

苦著一張臉就去糾纏那些正在清理抄沒東西的工作人員,給寧衛民說情。

“各位師傅,對不起,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可他跟這事兒沒關係啊,你們把他放了吧……”沒想到人家倆眼一瞪,根本不賣他的賬。

“喲,現在知道錯了?剛才你幹嘛耍橫啊!”

“你剛才不說你這是別人的攤子嘛!東西是他的對不對?甭想矇混過關!”

“理智點啊,踏踏實實地跟我們走,找不自在對你們倆誰都沒好處.”

這時候寧衛民又拉了孫五福一把,默默搖搖頭,不讓他再瞎起急。

弄得扭過臉來的孫五福全然不解。

他無奈地望了寧衛民一眼,看那意思,似乎倒有點埋怨寧衛民他不該摻和進來。

不過這小子,可愛就可愛在那股子一根筋執著勁兒上。

他認準的事兒並沒那麼容易放棄。

就在跟著稽查隊一起去工商所接受處理的過程裡。

一路走,孫五福還在不斷的向那帶頭的人低頭哈腰說好話,想把寧衛民從這事兒裡給擇出去。

不過稽查隊的組長可不願意搭理他,實在煩了就衝著他嚷了一句。

“閉嘴,再廢話!一會兒就不是罰款的事兒了!我讓你去派出所裡說去,說痛快了算!行不行?”

這話管用了,嚇得孫五福臉色煞白低下頭去,真的不敢再求情了。

但就這樣他也沒閉嘴。

除了唉聲嘆氣地念叨著“倒黴,真倒黴啊”,就是愁眉苦臉的自說自話“這可咋辦”。

顯然為自己今天沒能及時逃跑而懊惱不已。

寧衛民看著他這副樣子可憐,悄悄安慰他了兩句。

“五福,相信我,一會兒只要你別再犯渾,我保你沒事.”

但孫五福搖了搖頭,他死活也不相信,反倒嘆息。

“採購,你個楞種哎,攔我幹啥……”工商所距離玉淵潭公園差不多得有一里地。

所有被抓獲的小販們,都要在這裡解釋他們犯下的愚蠢錯誤,並且像犯人一樣接受一番嚴肅的訓誡。

很快,連同寧衛民在內的所有俘虜,便統統被告知,對他們的處罰決定是——由於無照經營國家明令禁止的舊貨交易,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影響。

不但要沒收違法經營所得、貨物。

並且每人還要處以一百元的罰款。

而且有單位的人,還要聯絡單位作保不會再犯。

沒單位的,也得聯絡街道或者親戚朋友作保才行。

否則,今天晚上就留派出所過夜吧。

於是,小販們個個宛如遭遇雷擊一樣。

最後一條,顯然比單純的物質損失更具有殺傷力。

然而就在稽查組挨個詢問這些人的工作或者隸屬街道的這個環節裡,工商所的領導總算是出面了。

有一個身穿工商制服的幹部,大咧咧的推門進來,詢問今天行動收網的結果。

此人的到來,促使所有的稽查組人員都一起站起來,口稱“李科長”。

寧衛民可不傻,當然知道這位說了能算。

他便趕緊抓住時機走了過去,敬上自己名片。

自稱是鬧了誤會才被帶到這裡的,希望能與李科長詳談,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要說人要到了一定層次,確實是不一樣了。

李科長的手都不用接到名片,只憑一眼感覺,就幾乎全盤相信了寧衛民的清白。

因為他的外表太鶴立雞群了。

那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高檔的真皮夾克和皮鞋,以及他左手腕上深藍色的卡西歐電子錶,都說明他不是普通人。

這樣體面的人怎麼可能是販賣舊貨斂財的?犯不上幹這個啊。

說是有個好老子的少爺倒是蠻像的。

等看了名片之後,皮爾·卡頓服裝公司運營部副經理和齋宮陳列館館長的名頭,更讓李科長大大的吃驚。

皮爾·卡頓如今的名頭已經因為《新聞聯播》後的廣告和新春廟會無人不曉了。

他完全沒想到寧衛民這麼年輕,竟然在如此知名的外企擔任這麼重要的職務了。

跟著他又從稽查組組長的口中,得知從寧衛民身上搜出來的錢,居然有五百元之巨。

除了兩百人民幣之外,還有三百塊的外匯券呢。

至此就再無半點懷疑了,因為普通老百姓是絕沒可能隨隨便便帶著一年的工資出門的。

這個時候,恐怕就是寧衛民自己解釋,說他並沒有個好老子,都沒人相信了。

接下來,事情當然就好說了。

李科長以一副待客的態度,滿面笑容的把寧衛民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喝茶。

其目的絕不是再談這場誤會的始末究竟了。

而只是單純的想和寧衛民聊聊天,認識一下。

寧衛民的錢,李科長當場就讓人還給了他。

而且對孫五福這“一時糊塗”的錯誤行為,也做了較為寬大處理。

只沒收東西和非法所得就夠了,也不再罰款了。

最終,李科長不但是親自把寧衛民送出工商所的,告別的時候還專門去握了握寧衛民的手。

說他們查抄的東西是每月下旬統計上繳,歡迎寧衛民時常過來聊聊天。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這話就比較耐人尋味了。

寧衛民當然要投桃報李。

他便也說,李科長這個朋友他認下了。

如果有用得著他的地方,打名片上的電話找他就行了。

不知道的人,如果看到這兩人惺惺相惜的友誼,肯定會以為他們是早就認識的莫逆之交呢。

總之,對於寧衛民來說,這就是連有驚無險都算不上的一件小事罷了。

哪怕真進了派出所他也不怵。

畢竟透過新春廟會,他跟重文分局的領導是說得上話的。

他這麼一個清白人士,怎麼可能解決不了這點事兒?但反過來,孫五福可是被唬得不行了!離開工商所才堪堪二十米遠,這小子就按捺不住的驚歎起來。

“採購!你太能了呀!你現在到底是幹啥工作的?連工商所的領導都賣你面子?厲害啊你!”

寧衛民微微一笑,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反倒問起他來。

“你怎麼幹起這個來啊?今天損失了多少啊!那些東西到底是你的,還是別人的?”

這一問可好,寧衛民才知道,在他走後,東家垃圾場出了多大的變故。

敢情改革開放不是說空話的,城市的發展和進步也一直都在繼續的。

1982年6月15日,為解決京城的垃圾處理,併為垃圾消納設定必要的場地。

京城市政府召開第二十四次辦公會議。

真是決定撥款四百四十萬元人民幣,對首都周圍的垃圾環帶“動大手術”。

具體工作是由兩部分構成的。

一方面是把現有的所有露天垃圾場取締,所有垃圾進行填埋和焚燬。

另一方面是在郊區建設八個垃圾轉運站,於遠郊區建設四個垃圾堆放場。

八個垃圾轉運站的坐落地點是大屯、大望京、高井、小武基、馬家樓、吳家場、五路居和後八家。

所以不能不承認,寧衛民當時能及時從東郊垃圾場離開是極為明智的選擇。

因為從這個時候起,在政府的推動下,東郊垃圾場就不復存在了。

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像這裡,讓他們十幾個人過得這麼逍遙自在了。

盲流子們的好日子徹底走到了終點。

於是大家不得不各奔東西,自尋生路。

好在這些盲流子畢竟闊綽過,這麼多年下來,人人都有些積蓄。

許多人就買了三輪車,開始走街串巷,主動出擊的收破爛,然後轉賣廢品站。

雖然不像過去那麼能掙錢了,但只要捨得力氣,維持溫飽也足夠了。

一開始的時候,大家本來距離的還不是太遠,就在東郊附近討生活。

用“將軍”的話說,是為了免得遭人欺負,互相還能有個照應。

但後來,“將軍”帶著的幾個人,因為耐不住清貧,又走了盜竊的路子。

許多盲流子就對他們敬而遠之了。

孫五福就是其中一個。

他這人十分認死理,寧可餓死也不偷不搶。

想當年他從村裡跑出來,不過是因為打傷了公社幹部的兒子罷了。

再加上又怕“將軍”強迫他上賊船,於是果斷從東郊跑到了西郊,照舊靠撿破爛過日子。

後來,到了去年下半年的時候,孫五福又遇見了另一個從東郊跑來西郊的盲流子徐老六。

這才從這小子嘴裡,知道“將軍”他們已經被捕了。

聽說盜竊一臺電視機的時候還弄出了人命,可想而知,那幾個人這輩子大概是走到頭了。

於是孫五福就從此跟徐老六成了搭檔,倆人夥在了一起幹。

徐老六和孫五福不同,那是個有頭腦的精明人。

玉淵潭這公園門口“鬼市”的營生就是這小子發現的。

徐老六認為他們收破爛弄來的瓶瓶罐罐也不少,大可以同樣拿到“鬼市”上賣。

沒想到哎,隨隨便便試巴了幾次,只要敢往上喊價,還真來錢。

已經滿可以趕上當初在垃圾場的日收入了。

於是徐老六就再不幹體力活了,他耍起了小聰明,讓孫五福負責收,自己專門負責賣。

此後,他每天他除了早起擺攤兒,就躺在家裡喝酒睡覺。

時間長了,孫五福看出門道來了,覺著自己乾的多拿的少忒不公平,自然怨氣越來越大。

徐老六也自知沒辦法再糊弄下去了。

怕拆開散夥,也只能答應要教教五福怎麼討價還價,以後倆人可以換著幹。

這不,今天就是徐老六帶孫五福擺攤的第四天。

也是碰巧了,抄市的時候,徐老六讓孫五福盯著,自己去給倆人買油餅去了。

這傢伙真是命大,直接就躲過去了一劫。

要不為什麼孫五福嚷嚷是別人的攤兒,還急眼了呢。

他不為別的,就是覺著自己把東西看丟了,有負所託!沒法跟徐老六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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