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付……這就是京城老一輩的人對生活最大的領悟。

因為對於從建國前走過來的京城人。

幾乎能把兵亂、戰亂、淪陷、疫病、飢餓、運動……經歷了一個遍。

如今能夠全須全尾的活下來,吃上一口飽飯,兒女還能圍繞在身邊,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至於中一代,那些生在建國前後,首批上山下鄉的老三屆成員,也一樣懂得了在生活面前,個人力量的侷限。

他們的熱血青春和那些激情澎湃,遠大抱負,早已經在多年與大自然的親密對話中,消磨殆盡了。

就像現在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蹉跎歲月》中,柯碧舟、杜建春所經歷的插隊生活那樣。

就像這部電視劇的主題曲《一支難忘的歌》中所唱的那樣。

“一支歌,一支消沉的歌,一支汗水和眼淚凝成的歌,憂鬱和頹喪是那麼多……”這麼些年過去,他們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經歷了難言難書的許多悲歡離合,終於明白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以迴歸城市,恢復戶口,過上有吃有喝有固定工作,能夠娶妻生子的平穩生活。

他們很難再對生活提出什麼不切實際的要求。

還有年輕一代的應屆畢業生。

即便他們不知足,不滿意,對生活頗多意見,飽含怨氣。

又能怎麼樣呢?他們無法迴避人口潮傳導下來的後續影響。

無法躲開有一千七百多萬知識青年回到了城市,增加了城市的就業壓力的客觀現實。

他們就必須對自己的未來做出一種選擇。

到底是不要太挑剔,服從學校分配先湊合找個工作幹著。

還是吃著家裡的白飯,聽著父母家人的嘮叨,加入全國高達五百四十一萬人待業青年的隊伍中。

不對付行嗎?不對付你就別活了,日子就得靠對付才能過下去所以侷促的衚衕,擁擠的雜院。

每日重複著柴米油鹽的家長裡短,枯燥乏味只能換來微薄薪金的工作。

一分錢得掰成八瓣兒,把勤儉節約貫徹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裡的精打細算。

就成為了大多數京城人的普遍狀態,而且還得把這種狀態定義為一種幸福。

那麼可想而知,在這樣的社會情況下。

在為杜絕浪費,政府提倡集體婚禮、婚事簡辦的大形勢下。

如果有誰能站出來說“我的婚事就不對付,我就不湊合,我不在乎錢,就要按自己的想法大操大辦!”

這是一件多麼牛叉閃電的事兒啊!尤其是說出這句話的人,不是來自於社會金字塔尖兒的家庭,出身只是普通的草根人家。

這種特權和實力也不是來源於自己的祖輩或老子,全憑自己奮鬥而來。

那就更得說是一種平民勵志的傳奇,一種逆勢崛起的神話了。

而這個人,確實存在!他就是張士慧!有幸遇到寧衛民,且緊緊抓住了機會的張士慧,在1982年的5月,終於迎來了自己和劉煒敬的婚期。

透過一場堪稱超豪華,近似於完美的婚禮,他非常榮幸的成為了八十年代京城的當代神豪!他和劉煒敬的婚事,不但帶給了自己家人驚喜,帶給了領導同事震驚,完成了他自己當初的心願和夢想。

也因此變成了被身邊許多人所敬仰、所羨慕的偶像!如果用一個恰當的比喻,形容一下這種如同火箭橫空,閃亮人雙眼的效果的話。

其實說起來有點像是日本的索尼公司,本月剛剛在共和國最著名商業大街王府井的南口,佇立起的那個廣告牌。

那個高度大概有四米多,寬大概六米多,非常龐大的廣告牌,幾乎把所有索尼公司生產的現代家電都羅列其上。

讓所有經過這條大街,這個路口的人,都情不自禁的抬頭仰望。

並且幾乎每一個看到這個廣告的人,大約都會心情澎湃,在心裡做起一個幾乎相同模式的美夢。

就是希望他們自己未來的生活,會被這個廣告牌上那些時髦又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重新塑造。

總之,張士慧對他身邊的人來說,就起到了類似這個索尼廣告牌的作用。

他一樣為大家提供了一個最標準的幸福範例,堪稱“極品標本”。

這話絕不誇張。

因為張士慧和劉煒敬婚事的優越性,是透過方方面面來體現的。

如果拿他們和當代其他人的婚事做個直觀的對比,就能輕易發現這種差距有多麼龐大,絕對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首先來說傢俱問題。

這個年頭的新人,大都不滿意傢俱店暗淡的日光燈下粗糙而土氣的棕紅色傢俱。

價格貴,還要傢俱票,又不好看。

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會選擇請木匠到家裡來做傢俱。

七十年代初,曾經時興過“三十六條腿”。

隨著時間推移,這“腿”越來越多。

幾年功夫變成“四十八條腿”,後來又成了“五十六條腿”。

而之所以腿兒的數目沒再漲下去,是因為這些腿兒都要建立在住房基礎上的。

八十年代卻因為人口增多,城市住房日益趨緊,傢俱流行式樣一下大變,組合式傢俱開始風行。

若干個方方的箱子,可以放在一起,也可以隨便搬動組合更新。

顏色則是捷克式傢俱的顏色,清水蠟克,或者極淡的黃色。

不用說,打傢俱需要木料、纖維板、水膠、油漆、鐵釘等等十幾種物料。

還得請木匠,要地方,好煙、好酒、好飯的伺候著。

這裡頭牽扯的事兒瑣碎極了,麻煩極了。

光準備材料和木料,所需的肉票、油票,就夠讓主家頭疼的,而且最後也未見得能節省多少錢。

但偏偏不做又不行,這是這年頭青年男女結婚的基本配備。

如果誰要結婚沒有組合櫃,那他的朋友們準會在私底下議論。

“這是最基本的東西啊,哎呀,連套組合櫃都沒做,窮成這樣還結婚呢!”

而反觀張士慧,他就瀟灑得很,根本不用為這些事兒發愁。

要知道,自打寧衛民去皮爾卡頓上班後,他自己來操持二道販子的生意,利潤全落自己兜裡了。

現在的他,兜裡要人民幣有人民幣,要外匯券有外匯券,家裡還有現成可以擺放傢俱的房子。

花錢買現成的唄,還費這勁幹嘛啊。

對他而言,恐怕唯一有點麻煩的,也就是他沒想到。

劉煒敬逛商店的時候,居然意外看見了西四傢俱店擺著一套“老虎腿兒”的傢俱,喜歡得不行不行的。

那都是進口的羅馬尼亞傢俱,必須得有特批的票券才能購買。

一共也沒幾套,好多當官兒的都弄不到手呢。

根本就不是誰肯出一千八的標價,就能買下來的。

好在張士慧也有自己的小聰明。

他既然懂得用扔鋼鏰兒的法子,調虎離山,弄走被人佔著的凳子,那麼以他的智商,照方抓藥,弄走這套傢俱也不是太大的難事。

這不,他找了一天,就假裝成水暖工,背一工具口袋到了傢俱店。

然後就跟那傢俱前頭,來回來去、沒完沒了的逛蕩。

售貨員員一看他就知道沒票,也懶得理他。

可張士慧偏偏趁著售貨員的大意,做出了一件能把人眼睛驚掉的意外之舉。

他在大衣櫃的鏡子前假裝一轉身,故意把工具袋裡的鋼管給杵出來了。

只聽得“咣噹”一聲,就把大衣櫃鏡子打碎了。

那售貨員還能不急?當時就蹦起來了,“哎呦,你可跑不了,你得賠”。

就這麼著,張士慧連嘴都沒張,就輕而易舉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後,這小子當然是得意洋洋,自吹自擂的好久。

甚至還專門把寧衛民叫自己家去看那套傢俱,當著寧衛民面臭顯擺。

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寧衛民很容易就給張士慧弄回來的這些傢俱挑了個實在毛病。

他建議張士慧最好把屋裡兩個單人沙發退掉,換一個長兩米的大沙發,最好還是真皮的。

一開始的時候,張士慧是很有點想不通的,非常固執的對寧衛民的建議表示質疑。

“我幹嘛要換啊?兩個單獨的多好啊?一個兩米的多佔地兒啊,我屋兒又不大,擺著傻大傻大的,你怎麼想的啊?哥們兒,怎麼給我出這麼餿的招兒啊?”

而寧衛民的回答簡直絕了。

“鍋鏟還有碰鍋沿兒的時候呢。

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確定你結婚後,每天都能睡在床上嗎?”

得,張士慧一下就被問住了。

片刻後醒悟,他看了一眼寧衛民,不能不由衷地挑起了大拇指。

“哥們兒,睿智!你這意見給的太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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