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大勺”並不是什麼知名飯莊酒樓的大廚。

這論起來,他不過是“北極熊”食堂的一個炊事員。

就這個身份,似乎距離名廚天上地下,很遙遠。

可別忘了,這老爺子並不是一般的食堂大師傅。

那是在“北極熊”擁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小食堂,只為廠領導做飯的。

拿頭份工資不說,甚至早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了,“北極熊”也沒說把他給辭了,反倒越發哄著他了。

別的不說,逢年過節發福利,這“張大勺”就和旁人不一樣。

他居然是和廠領導一個水平的。

這事兒張士慧就是最有力的人證。

別忘了,“張大勺”是孤老頭子一人兒啊,廠裡發的東西,他根本吃不了。

所以這老爺子和寧衛民、張士慧熟了以後,每每就讓張士慧去廠裡代領,說算是抵了平日從店裡拿的菸酒錢。

結果張士慧到了“北極熊”一看,這位張大廚和普通職工的待遇完全不一樣。

是廠領導發什麼,給“張大勺”發什麼,他領回來的東西不但多,而且還好。

甚至許多是輕工局內部互相調劑的東西,連友誼商店都沒有。

就連行政科管發福利的人,對他都客氣極了。

明顯以為他是“張大勺”的親戚,不敢得罪啊。

弄得就跟這“張大勺”不是什麼廚子,是什麼副廠長,副書記似的。

這譜兒大不大?那老爺子混成這份兒上憑什麼?答案只有一個,就是憑過硬的廚藝嘛!還甭不信。

如果說這種事還是有點虛,那麼最實在的證據,恐怕就是人的舌頭了。

因為人的舌頭是絕對不會騙人的。

好吃不好吃,一嘗就知道。

實打實的說,打從頭一次嚐到“張大勺”做的飯菜開始。

寧衛民就有點不大瞧得上那些“莊館菜”了。

因為那些名店和老字號,雖然都有一兩手絕活啊,可菜品的質量忒不穩定了。

往往讓人發自內心讚賞的只有那幾道價格昂貴的招牌菜。

一本菜譜其他的大部分嘛,真是平平無奇,稀里馬虎得很。

甚至有時候要是這些餐飲企業太火了,太忙了,就連招牌菜也得撞大運。

弄不好就能吃著不大值當的一頓飯。

可“張大勺”的手藝卻不是這樣啊。

讓寧衛民最感佩服的一點,就是他所吃過出自“張大勺”之手的每一道菜。

從來就沒有什麼山珍海味,嚴格說來就是常見的那些家常菜。

可就沒有一樣不可口,不好吃的。

都說平凡之中見功夫。

能把一盤普通的炒白菜做的讓人止不住口,吃得不剩一點,這可比做幾道冠冕堂皇的大菜厲害多了。

因為山珍海味做出來好吃,本就是應該的,否則那就是純糟蹋材料了。

可反過來,大家司空見慣,極普通的東西,若能化腐朽為神奇。

非有超然的技藝,絕對不可能做到。

過去,寧衛民其實還真有點胡吃海塞的勁頭,屬於單純過嘴癮,不大懂得這裡面的學問。

可自打聽康術德講過了京城莊館的檔次區別之後,就有點明白裡面的道道了。

別的不說,他透過回憶就能發現。

敢情“張大勺”做給他吃的,那可都是最要火候,最見功夫的細緻菜。

且不說用蝦泥的鍋塌豆腐,內有乾坤的荷包鯽魚,這樣有著奇思妙想,用特殊烹飪法制作的菜餚。

外面的莊館是絕對見不著,吃不到的。

就說像什麼醋溜白菜,醬汁魚中段這樣幾乎哪個館子都有,人人會做的家常菜。

在張大勺的手裡,那食材、刀口、烹飪、時間、灶具等等,也講究大了。

單拿火候而言,如果換其他人來做,白菜稍久,焦處便軟,醋香散盡。

魚的醬汁也會發散,很容易就變得不適口了。

可若是出自張大勺之後,就從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老爺子牛就牛在能掌握這微妙幾秒鐘的火候。

在火焰熊熊之中,恰到好處的顛勺噴醋,炒稠醬汁。

輕而易舉的讓這些菜變得超凡脫俗,說不出的那麼好吃。

而且說出來大概都沒有人相信。

有一次,寧衛民和喬萬林居然親眼所見,張大勺居然就在廚房用一個大鐵鍋,同時做出了一溜一炒,兩道完全不同滋味,不同材料,不同火候要求的菜來。

如此思量起來,這簡直是宛如仙術戲法一樣的獨門絕技了。

至少寧衛民就不知道怎麼實現的,還有什麼其他人能做到這份上的。

由此可見,想當初他忘乎所以地將那些菜餚往嘴裡填。

既不懂得欣賞也不知道讚美,只是一味地吃,是多麼的糊塗無知,是多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那真是糟蹋了張大勺的廚藝,愧對了那些看似普通,卻實在難得的美味佳餚!如果說憑藉這些,就足以能夠讓寧衛民判定,張大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真正名廚的話。

那麼還有一些張大勺平日裡表現出的非常之處,那簡直是讓寧衛民佩服的五體投地,完全可以把這位爺當成大隱於市的廚行宗師來看待了。

真正廚行宗師是什麼樣的啊?其實寧衛民也沒法給出一個十分準確的定義或是答案。

不過他懂得“天下大事,必作於細”的道理。

他知道任何行業的極致就是拼精度,拼態度,讓“細”更細一些。

所以在他看來,廚行裡如果要有人稱得上宗師。

那就得像張大勺這樣,對於廚藝全情投入,有耐心法。

在任何有關做菜的事兒上,都做到一絲不苟,絕不有半點湊合才行。

別的不說,就說這原材料。

一般的廚師給什麼材料做什麼,沒有好的湊合著也行。

但張大勺可不是,他在選料上是很有講究的。

除了辨認是否鮮嫩外,他還無比清楚某種原料,適合製作哪些菜餚。

或者說要製作某些菜餚,最佳選用什麼原料。

這種原料在一年四季中什麼時候品質最好,應該選擇什麼地方出產的。

規格有什麼講究,市場上怎樣去選購,還需要什麼配料,什麼佐料,什麼調味品。

它的配料、佐料、調味品同樣存在著品質、場地一系列問題。

做某種菜餚,是現買現做,還是需提前購買。

這些他統統都是爛熟於心,胸有成竹。

所以張大勺在黃化門的自家小院裡做菜,哪怕連幾頭蒜,一根蔥都必得親自去菜場挑選。

到底是用白蒜,獨頭蒜,紫皮蒜?還是用香蔥,京蔥,羊角蔥,山東大蔥?他都有自己的要求。

甚至有些菜,比如野生蘑菇,市場上根本見不到,他就乾脆自己去採摘。

寧衛民大概其知道,張大勺會常去右安門和永定門一帶,千方百計的尋找野生蘑菇。

對於生手雖然很難發現,可老爺子似乎有自己的秘密路線和訣竅。

每隔幾日巡採一次,必有所獲。

寧衛民非常有幸吃過一次老爺子用雞絲加豌豆燴的一種柳蘑。

這種蘑菇他從未見過,但卻是老爺子二十年來的長期私人嗜好。

那味道果然鮮美絕倫,不是寧衛民吃過的任何一種蘑菇可比。

很顯然,羨慕也沒用,像這樣的本事就不是誰輕易能掌握的,必得是常年累月才能積攢的經驗。

而這種對於原材料的執著,與精力的付出,也不是一般的廚師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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