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10日,週日。
這一天,寧衛民拎著特意備好的各色禮物奔了黃化門大街的菸酒店。
九點多鐘的時候,他走進了後面的小院兒。
沒想到正碰上“張大勺”手拿一把凳子從屋裡出來,似要坐在當院擇菜。
老爺子心情不錯,一看見他就樂。
“我說,你今兒來的夠早的啊。
怎麼著,就預料到有河鮮兒吃,我今天要做江米藕?”
而寧衛民笑容滿面,趕緊也把手裡的東西一舉,直表來意。
“張師傅,今兒您休息,我是專為了來看看您.”
京城人,話都不用說得太直白,“專為”倆字已經足以說明他是有正事了。
於是“張大勺”一怔之下,調侃的興致立刻散盡。
把手裡的東西往當院一放,便把寧衛民讓進了自己的屋兒。
“看你這意思不是小事。
咱都這麼熟了,我就把醜話說前頭了,有事你就痛快點,別兜圈子。
能辦我儘量辦,可要不行,你也別想勉強我!東西怎麼拿來的,到時候你怎麼拿回去.”
“張大勺”打量著寧衛民放在桌上的東西。
光憑那倆“張一元”紅彤彤的茶葉桶,不是茶葉包,他就能揣摩出寧衛民要開口相求的份量。
。
寧衛民並不介意“張大勺”不客氣的直白,他知道這就是這位大廚的行事風格。
更知道對“張大勺”這路有本事的老派人,只能順毛兒抹挲。
要跟他戧茬兒,永遠擰不到一塊兒。
因此,他也來了個直截了當。
“張師傅,說正事我可不敢跟您面前抖機靈。
您既然要痛快的,那我就明說了,我今天來,就是奔您這一身本事來的.”
“我呀,不是代表我們公司和重文區服務局、天壇公園,一起開了個主打宮廷菜的合資飯莊嘛。
這事兒我曾經跟您提過來著。
您還記得不?現在那飯莊已經籌備到一半了。
什麼都好說,唯一這菜餚的質量讓我放心不下.”
“我師父一再叮囑我說,酒樓和飯莊的規格,除了得有自己獨門的招牌菜,那必得有一個名廚在後灶戳著,否則就得砸牌子,撐不住買賣。
我記住了這話,也就想到了您……”“我?別別別……”“張大勺”根本不等寧衛民說完就擺起手來。
“我就是一個食堂的廚子。
半點名氣也沒有,會做的也都是家常便飯,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
天底下能人多著呢!找我你可找錯人了,你呀,再尋訪尋訪……”“真是個老小孩兒啊.”
寧衛民心裡情不自禁的感慨了一句。
他早就預料到“張大勺”必得犯犯牛脖子。
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否則,一個不會矯情的主兒,又如何稱得上是高人呢?“瞧您,怎麼這就讓我玩兒勺子去了?剛才還說咱熟了呢?我說,您有沒有本事,難道我還能不知道?”
寧衛民態度沉穩如舊,按照自己想好的詞兒開始了套路。
“儘管我不太清楚您這樣的人物,為什麼屈居在‘北極熊’食堂上班。
我也不敢打聽您的過去,可您的廚藝水平,肚子裡的學問,我可都是看在眼裡,聽在耳裡,吃在口中,心裡有數的.”
“雖然您名氣不顯,可烹飪水平絕對大師級的。
已經不是不比誰差的問題了。
是誰都及不上您。
您要拿出點兒皮毛,足夠飯莊那幫子名廚學一氣的.”
“坦白說,北海的仿膳和頤和園的聽鸝館其實都派廚師來支援我們了。
可他們的菜啊,中看不中吃。
宮廷菜更多的是樣子貨。
除了材料名貴,擺盤好看,味道差強人意.”
“我師父就說過,解放前的仿膳就有這毛病。
菜餚味道都差不多,吃的只是個排場。
賣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菜。
出色的只是樣子。
現在情況似乎好了點,但也有限得很。
缺什麼?就缺您做的這樣的火候菜,細緻菜啊.”
“不怕跟您自爆短處。
按我師父的說法,我現在乾的這個飯莊,目前因為只是前期的部分投入,就是一個二層小樓,叫飯莊真有點名不符實,其實等於過去的酒樓。
那要沒幾道火候菜、細緻菜,根本就沒法拉住回頭客,打響名氣啊!”
“如果我連這麼個小買賣都幹不好,合作伙伴就得換將,把我擼下去。
那我後面打算拿天壇北神廚幹真正的飯莊的計劃就泡湯了。
我真是想幹出個樣兒來!不願意丟人現眼,讓人笑話……”寧衛民言辭懇切的說。
市面上的事兒,他瞧得真真兒的。
他知道“張大勺”最吃捧,給他幾句奉承話,真一架上去就下不來了可要跟他戧著來,準得噌。
果不其然,這番話捧得“張大勺”的臉色好看多了,頻頻點頭。
“年輕人,是得有這麼個心勁兒.”
“你師父是個行家。
有機會你給請來,我們見見,讓他也品品我的菜.”
於是寧衛民一邊應著說好,一邊又趁熱打鐵,開始打出民族大義的牌。
“那還真得見見。
我師父跟您肯定聊得來,至少還有一樣他跟您差不多,就是提起小鬼子恨得咬牙切齒。
過去北平淪陷時期。
老爺子留在這兒受了八年窩囊氣。
所以至今不用東洋電器。
我給他買洗衣機、電視、冰箱必須國貨。
告訴我質量差不怕,國貨再差也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能資敵.”
“我也不瞞您,我辦這飯莊就是為了賺日本人的錢。
我師父開始反對,後來支援。
就因為我的用意,是要用‘滿漢全席’當噱頭。
好把小鬼子的錢都從他們兜裡掏出來,支援咱們國家經濟建設.”
“您看看現在外面什麼樣!那社會上全是‘哈日’……啊,也就是追捧東洋貨的人。
小鬼子呢,憑他們的家用電器可賺海了錢啊。
咱總不能有出無進啊?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用咱們的飲食文化‘宰’來咱們這兒旅遊的日本人,至少一桌酒席換他一個彩電.”
“可您說說,小鬼子小鬼子,都鬼精鬼精的。
現實裡,他們不是電影上偷地雷的二傻子,否則也就不會這麼先進了。
是不是?那咱不露點真本事,鎮不住他們也不行啊。
所以我真心求您幫襯我一把,別讓我空懷壯志,一無所成.”
“咱什麼也甭說了,您要樂意就開個價碼,我決不還價。
創牌子,打名氣,我就仰仗您了。
我心裡明鏡似的,只要您願意扶我一把,我這買賣肯定立得住.”
“我知道,像您這樣有大能耐的人,已經不怎麼看重金錢了。
我絕對不敢說‘僱請’二字,就是誠心誠意求您成全,捧我個人場。
另外我能保證,後廚也沒人能大過您去,您看行不行?”
“老爺子,您的一身本事埋沒了太可惜。
手藝再好也得使出來,方顯價值啊。
名廚就是一朵花,開得再好也總有凋謝的時候。
畢竟歲月遷流不可逆,人都有老的一天啊……”不得不說,寧衛民可真是康術德的好學生。
像“畫餅”和“分好處”這兩招,如今於他不僅是信手拈來,運用得滾瓜爛熟啊。
甚至還懂得用冠冕堂皇和高尚的話來粉飾逐利的本質。
這不,不動聲色間,就把“張大勺”給罩在裡頭了。
這還有什麼說的?有裡有面,有交情,還有民族大義,寧衛民幾乎把處處都想到了。
怎麼看,“張大勺”也沒有拒絕的道理啊。
所以啊……張師傅,趕緊點頭吧您內!可誰成想啊,別看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寧衛民的心裡都為自己叫好。
但實際上偏偏事與願違,末了兒,這“張大勺”還是撥楞了腦袋。
“咱們處得關係不錯,我也不是氣迷心。
既然有你拿我當香餑餑,我幹嗎放著駿馬不騎,非去騎駱駝?我還沒有軸到這種地步.”
“你的話也是這麼個理兒,反正我的手藝撂著它,將來也得跟我一起去‘八寶山’。
我要能在你那兒露個彩兒,幫國家掙點外匯,這才算對得起我自己個的手藝.”
“可問題是,我身上揹著債啊,不是錢的事兒,欠得是人情債。
人家‘北極熊’的楊廠長待我不薄啊,甚至可以說,人家對我有恩。
因為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人家收留了我。
那麼我就不能隨便另攀高枝.”
“我這麼跟你說吧,只有人家辭我的,我絕無可能自己提出這個‘走’字兒來。
明白嗎?人就得講良心,這是做人的基本。
所以啊,別怪我老頭子不開面兒,這件事咱們就到此為止。
承蒙厚愛,愧不敢當。
東西請拿走……”得!怕什麼來什麼!寧衛民打得是情感牌,最怕的還就是這個。
“張大勺”拒絕的理由簡直就是無法反駁的真理。
這還有什麼指望啊?說真的,恐怕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局面得灰心喪氣到家了。
一定是就此收兵,再沒什麼想頭。
但寧衛民可不。
儘管遇見了最壞的情況,他也沮喪。
可他畢竟是個特別懂得人情世故和變通的生意人。
尤其經過康術德的調教,如今在交際方面,他也成了個頂尖的人才。
那就永遠不會自己把門堵死,永遠都會變著法給自己留活口兒。
正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後才好相見嘛。
場面上的事兒,他也一樣能做到極致,這恰恰是他的專長。
“張師傅,我想請您鼎力相助,就是敬重您人品高,手藝精。
您的拒絕,無疑更證明了這一點。
沒說的,您的決定我能理解,而且打心裡更佩服您了.”
“不過,我今兒帶來的東西,您還是得收下。
為什麼?您來看啊,除了這兩桶茶葉,其他都是些食材,這包是魚翅、那個是幹鮑、還有幹海參和燕窩。
這些東西,我拿回去不會做啊。
那不白白糟踐了?您既然是位廚師,當然不能看著這種事發生吧?”
“您還別覺著過意不去,您不白拿我的,我還有事兒相求呢。
雖然您不能去我哪兒上灶,可您能不能給我當個顧問啊?比如把您那燻腸怎麼做教給我,也算我那飯莊的一個特色菜。
有空您也去我那兒,給我支支招。
我在這兒先謝謝您了,這件事您可千萬別再推辭了……”說著,寧衛民忽然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衝著“張大勺”畢恭畢敬的鞠了一躬。
這登時就讓“張大勺”慌得手忙腳亂,連說“別!別!”
這老爺子,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有人給他行這麼大的禮呢。
什麼叫盛情難卻啊?這就是!寧衛民就像個精明的老中醫,把著“張大勺”的脈。
他的這一番話,一個大禮,再加上敬賢重才之心。
直感動得老爺子熱血攻心,激動上湧啊。
於是事情也就有了微妙的轉變。
“張大勺”儘管還是不能答應去掌勺,可也真做不到大撒巴掌,完全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