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辦事從不耽誤工夫。
才吃過了槐花懶龍，第二天一早，他就又主動邀約天壇園方的幾位主要領導，以及喬萬林和其頂頭上司一起去吃宮廷大菜去了。
要說起來，從家常飯菜一步就邁到了頂級的山珍海味的水平，這懸殊是有點大。
而且他抽不冷子就冒出這樣一個“實地考察，吃飯取經”的主意。
對旁人而言也確實有點倉促，讓人措手不及。
畢竟京城人在請客吃飯的事兒上是最在乎禮節禮貌的嘛。
俗話說，三天為請，兩天為叫，當天招呼的只能算是現提摟。
可問題是，像這樣的“緊急公務”，那是宛如二師兄升任“淨壇使者”一樣的美差啊。
誰也逃不過這種誘惑，這是人的本性。
絕沒有人不願意推掉手裡的事兒去盡力配合的。
尤其按照常理來說，哪怕是天壇園方和服務局的幹部，也無緣品嚐那些常人只得耳聞，貴得要命的東西。
或者說，他們的職務和級別決定了他們所能參加宴飲的水準，頂多也就是便宜坊、老正興、都一處、一條龍這樣普通館子範疇而已。
連萃華樓、豐澤園，和正當紅的“聚德全”，都不大有機會能去。
還真就是多虧寧衛民，以一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姿態，毫不心疼的拿法國人的錢來請客。
大家才能有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共同去領教一下皇上都吃些什麼。
所以還真不打緊。
只要能體驗一下那些被世人口口傳頌，似乎最能體現華夏飲食巔峰的山珍海味。
是沒有人會計較這麼點禮節上的不恭，而不高興的。
反倒都是心甘情願穿戴體面，恨不得自己“提摟”著自己的脖領子前往。
甚至都不用提醒，就各自帶上了相機膠捲，準備拍些照片帶回來作為資料商討之用。
就這樣，頭一天是在頤和園的聽鸝館，第二天是在北海的仿膳。
大家共同坐於雕樑畫棟的精美殿堂中，眼望風光秀麗的湖畔，是放開了褲腰帶，甩開了腮幫子的大快朵頤，把酒言歡啊。
既然有幸參與其中，個個都不惜損耗自己脾胃，是一心為給國家創匯而爭做貢獻。
就這兩頓飯，也得說真是沒白吃！那叫一個長見識、開眼界啊。
什麼名人的字畫，硬木的傢俱，精美的食具，華麗的菜色，古裝的仕女，周到的服務，官席正宴的排場，以及宮廷御膳各方各面的氣派場面。
這些人可算是明白怎麼回事了，說是就此終身難忘都不為過。
不過反過來也得說，也同樣因此，大家精神上受的刺激大了去了。
每個人回來，都對開辦宮廷餐飲這事有點含糊了。
似乎已經不再那麼有信心，認為他們三方合辦的飯莊，真能和聽鸝館和北海仿膳有比肩媲美的可能性了。
沒別的，“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無論是頤和園的聽鸝館還是北海的仿膳，確實名不虛傳啊！太讓人震撼了！先說那聽鸝館吧。
在去之前，寧衛民和喬萬林，一度都曾誤認為那兒是清皇室玩兒鳥，逗鸚哥的地方。
還多虧天壇公園的幾位幹部講解告知，他們才知那是過去慈禧太后的戲園子。
是這老孃們和其寵臣們欣賞音樂和娛樂的重要場所。
因借黃鸝鳥的叫聲比喻音樂之優美動聽，故名“聽鸝館”。
去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是坐著兩汽車從頤和園西北門一直開進到聽鸝館門前。
感覺這樣確實很方便。
為此，大家還很樂觀的討論了一下，說如果在北神廚辦飯莊，大可以學上一學。
然而當他們步上層層石臺登，看到正上方的匾額上，寫著“金支秀華”四個字。
又聽負責引領他們的服務員告知，此牌匾系由慈禧太后親筆手書的時候。
他們就不自覺的感受到了一種歷史的厚重。
不約而同的認為這被青竹掩映著的紅漆樓閣，依山傍水的秀麗之所，其宮廷背書的層次，已經讓北神廚的房屋有點拍馬難及的意思了。
更沒想到是，當他們真的跨進這道門檻後，這種自漸形穢的感覺更甚。
因為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們就接觸到了“慈禧太后的生活方式”，不能不為西太后吃喝玩樂的好地方讚歎不已。
這裡佔地足足六千餘平方米，營業面積就差不多三千餘平方米。
除了一個坐南朝北的兩層戲樓之外，還有“壽膳廳”、“福壽廳”、“貴壽廳”、“藥膳廳”等大小餐廳八個，可同時接待五百餘人就餐。
關鍵是室內極盡奢侈，餐廳內雕樑畫棟，宮燈高掛、古色古香的紅木傢俱呈現出富麗堂皇的皇家氣派。
再看看那西太后和皇帝專用的御座、屏風、座鐘、宮燈、團扇，以及接待過許多中外歷史名人的專桌。
這樣的情景裡，伴著身著仿清服飾的服務員一一走過，簡直讓人有種穿越的感覺。
恍惚間，好像是在親眼目睹帝王后妃一起吃家宴的情景。
然而等真的拿來選單，大家坐下點菜就更了不得了。
因為無論誰都沒想到，聽鸝館除了人所共知的宮廷菜，還有自己獨有的“藥膳”和“全魚宴”。
敢情這家飯莊除了整理出宮廷御膳和西太后養生藥膳外，還把前方的昆明湖當成了自家淡水魚的養殖場。
居然在裡面養殖有鯉魚、青魚、草魚、鰱魚、鱖魚、鰹魚……甚至可以現殺現烹，直接用昆明湖養殖的活魚，做出兩百多種鮮美無比的菜餚，是稱“全魚宴”。
當然，要吃這麼全乎肯定是要提前預定的，否則魚夠，人也忙不過來。
不過哪怕只點一道“龍舟活魚”，也就大概可知這裡做魚的功夫如何了。
這道菜，廚師得先把一條活鯉或草魚，從腹部切開。
除去內臟後在背部刀切四角，再翻過魚身做成倉形，把泥狀雞肉拌入蛋白、鹽、酒調味後，塞入船倉，與魚湯、蔥、姜、鹽一起蒸十五分鐘左右。
最後，把打起泡的蛋白煮過，平鋪在魚湯上。
蛋白上再撒油菜葉、火腿，再上面放上蒸魚——龍舟魚，即可。
巧的地方在於把起泡的蛋白蒸魚，浮在湯上。
湯一動，龍舟魚也跟著動，就像龍舟隨波搖晃的畫面，妙極了。
此外，聽鸝館還有名曰“萬壽無疆”的四色主菜，亦可圈可點。
這四大海的菜餚，色澤優美，香味俱全，風味獨特。
最牛的地方，恰恰就在於康術德曾經說過的用菜寫字和裝飾上。
萬字燕菜卷，用傳說人物曹國舅裝飾。
壽字人參鴨，用壽翁裝飾。
無字散花魚，用散花仙女裝飾。
疆字鬧海蝦，用大鬧海宮的哪吒裝飾。
正是有了這些裝飾人物的加持，萬壽無疆四道菜品，看起來尤其熱鬧。
味道當然也不錯，大概是四道菜的煎炒烹炸的各色手段本身就差距較大，又或是廚藝有了進步發展。
宋先生當年曾評“味道太過近似”之病，似乎並不是很明顯。
而伴著這樣的酒席，更是不能不承認內外環境太過增色了。
要知道，聽鸝館可是依著萬壽山南麓而建啊，前隔長廊，面臨碧波盪漾的昆明湖，背靠萬壽山上著名的“畫中游”。
他們吃飯的地方，開啟窗戶就能見到翠竹掩映，小風習習，景色宜人。
尤其是太陽的光芒映照在美麗的昆明湖上，那波光粼粼的水波，很輕易就讓人的心緒緩和下來。
實在難得這麼一個清雅的天地，這就是聽鸝館的魅力所在。
聽鸝館尚且如此，久負盛名的北海仿膳就更讓人咋舌不已了。
或許是因為地理位置太優越了，仿膳創辦的歷史也比聽鸝館餐廳為長。
北海仿膳飯莊，軟硬體設施和客人層次都是最頂尖的。
像包括道寧齋和漪瀾堂在內的三個庭院，共有大小餐廳十五間，餐位五百多個。
房屋質量和麵積首先就不弱於聽鸝館，而且同樣依山傍水，擁有一片上好的湖光山色。
要論這裡所陳列的古董、書畫，甚至要遠比聽鸝館更多，也更珍貴。
這裡用的器皿、食具、傢俱也勝於聽鸝館一籌。
廳內裝飾均以龍鳳為主題，飾以大型彩繪宮燈、配以明常黃色的檯布、餐巾、椅套，餐具採用標有萬壽無疆字樣的仿清宮瓷器或銀器，陳設古樸典雅，宮廷特色濃郁。
菜色上就更不用說了，什麼鮑魚、燕窩、魚翅、海參、鹿肉、熊掌，無不齊全。
此外還有“四抓”、“四醬”、“四酥”以及肉末燒餅、栗子面窩頭，這樣無數名聲在外的宮廷美點。
因此御用宴席的各色名目也較聽鸝館為多。
甚至在這裡辦宴席的人，數量和層次都比聽鸝館的顧客要高。
許多都是部長級別的宴請，外交部的人更是多於過江之卿。
可以說這個特殊的時期，這裡一直在發揮著宴請外賓的重要作用。
幾乎覆蓋了一部分釣魚臺國賓館的職能。
所以如果說聽鸝館已經是座無虛席的話，北海仿膳簡直是人滿為患了。
像寧衛民他們，並不是去了就有座位的。
他們才進飯莊門檻，就被笑眯眯的領位員給攔住。
告知他們四人以上的大桌已經沒有了，需要他們排隊等候一陣才行。
然而十幾分鍾之後，眼瞅著兩個翻譯一樣的人帶著幾個老外隨後進來，直接搶在他們前面被安排進了一間包間，他們也一樣沒敢表示異議。
不為別的，就因為仿膳的人告訴他們，說這些人是來和民航公司商談購買飛機的要務，是受到民航局長邀請來的。
他們便都很自覺地認可了這種安排，把方便讓位於國家大事而犧牲了小我。
至於他們在仿膳吃的這頓飯，價值每位二百五十元。
雖說比聽鸝館要貴一些，可不管是蓮子羹、清湯雪耳之類的甜品，還是豌豆黃、芸豆卷、小窩頭、千層糕等宮廷點心，無不是細巧精工、鮮甜適口、令人讚歎。
而御用規制的四大海燕窩烹飪大菜更是把用菜做字的手藝發揮到了極致。
連同那些色香味兼備的“象形菜餚”——烏龍吐珠、鳳凰趴窩、金魚鴨掌、羅漢大蝦、蛤蟆鮑魚……色澤亮麗如身著五彩斑斕衣衫的姑娘、形態優美似嫋嫋婷婷舞姿撩人的歌姬，風味新鮮彷彿梨花帶露不甚嬌羞的少女……無一不栩栩如生、菜如其名。
總之，北海仿膳就像是聽鸝館全方位的升級版本。
不但極盡皇家的奢華，吃的菜又極具吸引力。
所以在挑戰主人、客人的視覺、聽覺、舌尖的忍耐程度後，一般來說，都會達到“主客盡歡”的效果。
那麼如果說聽鸝館多少還能讓大家生出拿北神廚各方面比較一下的心思。
仿膳簡直就讓大家生不出這種心思來，是絕對懸殊的實力碾壓啊。
甚至就連寧衛民都一樣。
哪怕他的靈魂是來自三十年之後，見多了豪華大菜，熱鬧場面，也一樣被這種皇家貴氣，宮廷噱頭給拍唬住了，認為這樣氣派的席面就是得花這麼多錢。
哪怕他確實認可康術德轉述宋先生的評價，終於在仿膳烹飪手法近似的大菜中，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百菜一味，味道近似”的現象。
但他也不能不承認，至少仿膳的宮廷風味作為我國飲食文化中，修飾和裝潢技藝的最高水準，是當之無愧的。
這裡呈上的每一道菜都像是精工細作的藝術品。
所謂食在宮廷，目前真的可以說就是食在仿膳。
甚至如無意外，這點將會一百年不變。
所以最關鍵的問題就來了，他們要辦的宮廷飯莊，到底要拿什麼東西出來，去跟這樣出色的兩家飯莊相比。
甚至是去分流原本屬於這兩家飯莊的生意？去拉走人家的客人？如果勉勉強強去照貓畫虎，怕是要貽笑大方的呀。
說白了，人家兩家飯莊，逼格太高了！那在座的各位能不心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