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別桌靜待服務員繼續介紹,或者主動詢問詳情不同。

嚴宏和池國維坐的這一席,服務員話音都沒落下,他們倆就又吵吵上了。

一個大咧咧的說,“什麼,煸炒駝峰絲?就沒聽說過。

我只知道扒駝峰。

這麼腥臭,這麼油膩的東西,你們居然只是這麼煸炒一下,就送上來了,能吃嗎?誰出的主意?你們到底會做不會做啊?”

另一個不懷好意的譏笑,“嗯,哈哈哈,這不成了劉寶瑞的相聲了?哎,小同志,你們後廚誰做主啊?這是哪兒聘的野廚子?回頭跟你們經理說說,這樣的廚師不能留,可別讓假行家給騙了.”

跟著,他們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就自顧自的給大家科普上了。

嚴宏先首先宣告。

“各位,這絕不是我們兩家派來的廚師能出的歪主意。

連我都知道,駝峰這東西因為全是駱駝身上沉積的脂肪。

因此只適合溜和扒,吃的是個酥軟濃香.”

“而且因為駝峰有嚴重的腥臭,這東西還特別難處理,去毛之後,必須用水煮得好幾次,還得用高湯和調料蒸煮才能用。

這樣的煸炒做法,大家可得小心啊,一會兒怕不是要吃個‘滿口臭’啊.”

“看看,還給上碗米飯佐菜?可真行啊。

難道用這個讓咱們大家來遮蓋臭味嗎?這還是山珍海味嗎?不成了臭豆腐拌麵的‘窮人樂’了?荒唐啊!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池國維也隨之補充。

“嚴經理這話沒錯,我贊成。

但是,有一點還值得推敲和商榷啊。

那就是這駝峰雖然不能燉,卻並非絕對不能炒。

我們聽鸝館頭灶師傅就說過,唐朝之前就有炒駝峰這道菜,那是西北地區歷史悠久的佳餚.”

“可儘管是以駝峰主料,卻需配以火腿、玉蘭片、冬菇、韭黃、雞脯才行。

而且先得把駝峰浸泡一日,修去雜物,沖洗乾淨。

還得放入鍋內汆上幾次,反覆用溫米酒洗淨。

才能再下鍋煸炒.”

“說白了,就是必須得藉助其他的食材把駝峰的腥臭氣去掉才行啊。

這‘壇宮’的做法簡直聞所未聞,要不說,無知者無畏呢!他們但凡虛心點,多請教請教我們派來的廚師也不至於如此胡來啊……”聽了這兩位的話,旁邊剛上完菜的服務員臉色都變了。

沒辦法,兩個小夥子,年紀都不大。

他們只知道把後廚和經理的話原封照搬,自然會心虛和難堪。

以至於聽見賓客們半真半假的誇讚。

“有學問……”“長見識了……”“二位不虧是飲食界的行家……”兩個服務員都沒好意思把這碗米飯真正的作用解釋清楚,就滿臉通紅地匆匆下去了。

這份逃跑似的狼狽,無疑讓嚴宏和池國維更為得意,成就感和滿足感瞬間爆棚。

他們的眼裡,這就是他們靠著淵博學識說得兩個服務員無言以對,成功讓“壇宮”顏面掃地。

但問題是,什麼事兒就怕先入為主,更怕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噹。

沒錯,嚴宏和池國維不虧是宮廷菜飯莊的資深職工,眼界和見識還是有一點的。

他們對於駝峰的看法,也是廚行裡公認的烹飪經驗。

但他們畢竟還不是真正的名廚,他們的飯莊在承襲宮廷御膳上也有所偏差,所以他們的認知也就存有很大的侷限性。

別看他們嘴上指責別人無知,其實真正把無知當個性恰恰是他們自己。

要知道,雖然大多數廚師都認為駝峰不能燉,但宮廷膳底檔中卻能查到一道長期存在的膳單菜——“侉燉駝峰”。

做法很簡單,是將發好的駝峰切成小長方塊,放入清湯鍋內,小火燉開。

等到離火晾涼,再次放火上燒沸。

然後將湯潷出,講駝峰掛好雞蛋糊,下油鍋炸成黃色。

最後再放入奶湯煨燉五分鐘,即成。

可見世事無絕對。

另外,雖然駝峰和熊掌相似,確實帶有很重的腥臭氣,這種東西也真的很難製備。

一般都得將駝峰用涼水洗淨,放在開水鍋裡用微火反覆煮。

然後再像處理魚翅和鮑魚一樣,將煮熟的駝峰放入雞鴨湯裡,用微火慢慢煨一段時間,才能減掉腥臭,讓其入味。

但比大多數的廚師更懂得宮廷菜的“張大勺”卻知道,這駝峰的臭很不一般。

本質上和抹香鯨的龍涎香類似,其實是一種濃香合成的臭。

說白了,也就是香極反臭。

而養心殿御膳房素有用山楂焯汁以解這種腥羶味兒的法子。

不但能有效去除惡臭,而且還能讓這種臭味變成獨特的香味。

所以說,老爺子定下來的這道“煸炒駝峰絲”,原是比扒駝峰和五絲駝峰還要正宗的宮廷風味。

想當年,嘉慶帝就最好這口兒,這是同樣記錄在膳底檔上,有據可查的事實。

總而言之,作為“天下第一味”的宮廷菜,最顯著的特點就在於包羅永珍,南北交融。

沒人能夠否定,真正御廚所擅長的本事,就是用適當烹飪之法把天南海北、多種多樣的珍貴材料做成美味佳餚。

反過來,這一點卻是民間的廚師很難做到的,即便是八大菜系的扛鼎之人也不行。

不為別的,就因為若非貢差膳項的便利,常人窮盡一生,也很難見到這麼多地方特產彙集於一堂。

如果見都沒見過,又何談會做呢?這麼說吧,乾脆打個比較貼切的比方,宮廷菜對於全國人民來講,就好比是京城的三甲醫院或是專科醫院。

至於其他菜系不過是地方區域性的綜合醫院而已。

最重大的區別在哪兒啊?不在裝置和設施上,也無關醫生的學歷和天賦,恰恰就在接待病人的數量上和實際醫療經驗上。

想想看,全國的病人都京城跑,那京城的大夫見到的疑難雜症就多啊。

說句不好聽的,外地的外科大夫要給病人開刀,一旦發現病人體內長了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或是出現了沒聽說過的病變,他還敢貿然下刀嗎?當然不敢。

但反過來,放在京城的大夫身上,也許就不算什麼事兒了。

哪怕沒見過,去查個資料,或是跟主任專家打聽一下,往往就能解惑,知道該怎辦了。

所以嚴宏和池國維大放厥詞,從根本上論,還是見識不夠,知識不足,資訊不對等的問題。

這兩位好為人師的大經理太自負了,也太狹隘了。

全然沒想到京師的餐飲業藏龍臥虎,背後給寧衛民支招的食堂大師傅“張大勺”才是真正的宮廷菜大師。

所以等著他們的結果,也就只能是被現實狠狠打臉了。

事實上,就在他們把“壇宮”的這道“煸炒駝峰絲”貶損得一無是處之後,讓他們倆根本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就跟所有人都故意跟他們作對一樣,周邊的幾桌已經嘗過了這道菜的賓客。

無不傳來嘖嘖讚歎之語,而且空前的熱情和激動,遠比之前所有的菜品反應都強烈。

“太好吃了,這駝峰如此味美絕倫,真可稱為‘天下第一菜’,好吃好吃!”

“沒錯,這菜當之無愧!怎麼能這麼香啊!太有味兒了!”

“說的是呢,我本來還以為就是肥肉絲兒,有什麼稀奇?沒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絕妙的味道!”

“哈哈,多虧人家想得周到啊,還專給碗米飯配這道菜。

空嘴兒吃可瞎了,我還得再來一碗呢……”這些話一句接一句,不但清晰可辨,也讓人聽了難以置信,感覺十分誇張。

與嚴宏和池國維同席的人們,頓感暈頭轉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而嚴宏和池國維本人更是左瞧瞧、右看看,驚疑莫名,手足無措。

隨即這兩位大經理馬上就動了筷子,從盤中夾起一條駝峰肉絲放入口中,急不可耐地想要驗證一下旁人是否言過其詞,大驚小怪。

再之後,大家明顯看到他們倆的神情大變。

眼睛似乎在同時擴張了一下,而且身體也齊刷刷僵住了。

然後就是長久且沉默的保持咀嚼,甚至越是咀嚼,表情就越發顯得失落和悻悻然。

最後就連他們倆,居然也仿效起鄰桌的人,同樣端起了他們一度嘲諷過的米飯往嘴裡扒。

如此,眾人的好奇心便再難剋制了,也紛紛動筷隨之品嚐。

這一嘗,大家這才感受到其中的妙處,懂得了旁人為什麼會給予這麼高的評價,甚至是收不住口了。

有的人居然微微閉上了眼去體驗口中味蕾的綻放,有的人極為珍惜的小口小口的咬……誇張嗎?一點也不!要知道,這世界上許多的廚師和美食家都認為豬油很香,鵝肝很香。

就像港城的蔡瀾寫文《死前必食》,列數天下美食,豬油撈飯入選其一。

就像鵝肝醬儘管並不符合現代健康飲食的標準,但這一美食依然作為法國的標籤之一,風靡全球。

可這兩樣東西依然無法和“張大勺”推出的這道“煸炒駝峰絲”相比。

因為駝峰的那種味道,就像彙集了天下所有種子精華和油脂的那種香,可是又超越了一切種子的肥美。

突然吃到這麼香的東西,普通人根本就受不了。

為此才會專給每人上來一碗米飯,好去衝這種極油極膩的香。

但即使如此,吃過飯後,人們也仍然滿口餘香。

這甚至讓許多人都對隨後上來的三道下飯菜興趣大減,提前獲得了食慾上的滿足。

就好像吃過了駝峰絲就米飯,之後再吃什麼,都變成了多餘的。

為此,哪怕是嚴宏和池國維也再難對這道菜說出一句負面的評價。

很顯然,他們此時也都懂得了什麼叫語多必失。

突然間發現,合著把別人當成傻子的他們,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

還沒想好如何擺脫尷尬的兩位大經理,當然不願再多說些什麼,繼續給自己下套兒。

所以至此為止,這一桌人的情形變得越發詭異起來。

在座的諸位沒有人再說什麼,吃喝反而變成了一種深沉的舉動,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過,任何事情往往都是有慣性的。

哪怕此時,嚴宏和池國維終於懂得了剋制情緒的必要,不願讓自己在別人心裡真的變成一個小丑兒。

但有些事兒,是沒後悔藥吃的。

他們既然創造了“因”,就必然要承擔由此衍生的“果”。

這不,到了此時,寧衛民也終於帶著張士慧來到這桌敬酒了。

寧衛民的表現與嚴宏和池國維完全不同。

透著文質彬彬,風度非常,場面上的事兒更做的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他不但極為熱情,當眾感謝仿膳飯莊和聽鸝館對“壇宮”的幫助,敬了嚴宏和池國維一人一杯酒。

而且隨後還舉起杯,一視同仁感謝那些靠他才能給職工發出獎金的廠長、書記。

“辛苦各位了!沒有大家的幫助,壇宮哪兒有今天這麼體面的樣子,我先乾為敬!還希望咱們以後繼續加強合作,各位多多關照!”

說完一揚脖兒把酒喝乾,然後又跟大傢伙開上了玩笑。

“嚴經理和池經理可是兩家宮廷飯莊的領導啊。

諸位廠長、書記,我可是專為了你們,才把這兩位貴客請來和你們同席啊。

這樣好的機會都給你們了,你們可不要說我不夠意思啊。

想要開拓新業務的話,你們一定得把兩位經理陪好.”

沒的說啊,寧衛民交際能力上表現的越好,也就越顯出另外兩位大經理的不堪。

別看大傢伙都不約而同的附和起來,並且對兩個經理恭維連連。

但真正的人心向背,早就不知不覺中完全倒向寧衛民了。

如若不信啊,那隻要聽聽許平治和胡寬富這兩位默契的老搭檔,在離席上廁所過程裡,你一言我一語的私下裡的聊天內容就知道了。

“這小寧經理真不賴啊,一點架子沒有,還這麼給面子。

多虧他啊,咱們的庫存去了不少,這還惦記幫咱們開拓業務,好人哪……”“可不,人家給錢還痛快呢,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拖延。

要不說人家是幹外企的呢。

我是真心盼著‘壇宮’的買賣好,咱們才能跟人家長期合作不是……”“依我看啊,壇宮的買賣準沒錯。

你別聽那二位胡咧咧,連他們那樣的都能把飯莊幹好,小寧經理沒道理連他們都不如,是不是?”

“說的是呀,依我看啊,壇宮樣樣都好,別說裝修和擺設都那麼華麗精彩,就是那菜的味道也是頂呱呱。

你沒看,那二位吃過駝峰絲都說不出什麼來了。

那是服了,徹底傻眼。

他們呀,打上桌就這麼詆譭人家。

不就是眼紅,嫉妒嘛,還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來呢……”“可不,衝這份小氣,可想而知,和他們打交道不容易啊。

對了,說個正事,我今天看了這壇宮的壁畫我就想,這效果也太牛了。

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恢復一下牆紙壁畫業務,這方面咱們是強項啊。

雖然比不了這些美院教授的水準,可成本低啊,這小寧經理不是說還有擴大營業面積的打算嘛,咱們要能承攬下來多好……”“哎,你這主意挺好。

哪怕壇宮下面的活,人家不找咱們也沒關係。

只要能做出這樣效果的七成,我想許多文化單位,同樣會很喜歡的。

這還真能作為咱們業務上的突破方向……哎哎,你……你笑什麼啊?我說的不對嗎?”

“不是,不是,沒笑你啊。

我是突然想起那二位。

一開口就沒好聽的,死性不改,永遠詆譭人家,這簡直像極了一種很拗的爬行類動物,一旦咬上了東西是絕不撒口啊,除非聽見驢叫,你說像不像?”

“像,像極了。

還甭說是驢叫了,就是聽見老虎叫,對他們也沒用。

你呀,可真夠壞的,居然把人家比作王八。

不過倒也沒說錯。

就那二位,不但拗,還矯情,胡攪蠻纏不講理!形象!真形象!”

哈!兩人同時失聲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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