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當下的京城之中,蘇錦是個人條件趨於中上的單身男性代表。
那麼身為皮爾·卡頓服裝的金牌銷售之一的殷悅,顯然就是與他處境近似,同樣優秀的單身女性代表。
人美、心靈、有氣質、會打扮、能言會道、工作體面掙錢又多。
這都是她極為出挑的個人條件,哪兒哪兒看著也挺不錯的。
甚至倆人的家庭情況都差不多。
過去蘇慎針身患沉痾的時候,管不了家裡什麼事兒。
蘇錦既得想法給父親治病,還得照管下面的妹妹,學習和生活。
他對蘇繡來說,可謂長兄如父。
殷悅則是父母雙亡,她和兩個小弟弟,與奶奶相依為命。
生活來源除了靠父母單位每年給撫卹,就是他們一家人用糊紙盒換來的一點微薄收入。
所以殷悅對兩個弟弟也是長姐如母。
她成年後,也一樣也要用肩膀扛起家庭重擔,把他們拉扯成人。
不用說,她同樣單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在短期內完成了脫貧奇蹟,做到了旁人眼裡不可能的事兒。
這樣一來,她也就成為了親戚、朋友、同學、鄰居們眼裡最佳的媳婦人選。
上哪兒去找這麼能操持家業的媳婦兒去?八字兒根本不用算,絕對的旺夫命啊!所以殷悅的煩惱也就由此而生了。
本身上班的時候,就會經常遇到一些外籍客人別有用心的糾纏騷擾。
這下好,下了班她也沒個清閒的時候了。
幾乎三天兩頭總有人登門,想要把一些他們自認為般配的優秀小夥子介紹給她。
司機、醫生、民警、軍官、機關幹部,甚至還有飛行員。
把殷悅的奶奶喜得跟什麼似的。
老太太看著哪一個都好,緊著催孫女從中趕緊選一個,託付終身。
可問題是殷悅和一般的姑娘哪兒能一樣啊?別忘了,她可是從“齋宮”裡那麼多優秀的姑娘裡脫穎而出,被寧衛民親自選拔到建國飯店專營店的。
每個月收入都不少於兩千塊的她,天天在四星級涉外酒店裡工作,周圍都是一般老百姓想也想不到的昂貴消費。
上千塊的首飾,幾百的服裝、化妝品,百八十元的一餐飯,十幾元一斤的進口水果。
看得久了,當然殷悅的眼界就不一樣了。
她的心不知不覺就變大了,不知足了。
她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那些進進出出這裡、買東西不要錢的人,過上肆無忌憚購物的日子。
所以現在的她,對一般人概念裡的好日子壓根不感冒。
在她的眼裡,真正值得她嫁的目標,其實就只有寧衛民一個人。
當然,殷悅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像寧衛民這樣的各方面都那麼出色的好男人,還且論不上她呢,惦記的人實在太多了。
從個人條件出發,別說她缺乏和霍欣競爭的勇氣和信心了。
就連她那幾個好姐妹,她也沒把握在競爭中一定就能贏過。
這就導致她對談戀愛索然無味,對嫁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聽見有人介紹物件給她就厭惡。
對奶奶的催促,也是敷衍、躲著,裝聽不見,陽奉陰違。
反倒是天天都在挖空心思的琢磨,怎麼才能讓自己能過上理想中的日子。
應該說,殷悅確實是個天資聰明的姑娘。
憑著精明的頭腦,她很快就分析出了自己身上的優勢和劣勢。
自己出身貧寒,沒有背景,沒有學歷。
以目前現有的條件,如果想要靠努力工作繼續求得上進,無論在外企還是國營單位都太難了。
說白了,她的職場前程其實有限得很。
哪怕她再能賣貨,透過勤學苦練掌握了外語。
可沒有大學文憑也是白饒,根本不可能進入總公司,成為管理層。
最務實的來看,她的職場天花板,也就是店長一職到頭了。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寧衛民那樣的運氣和能力。
無需學歷,就能獲得大師本人青睞和信任的。
而她唯一的優勢恰恰在於,寧衛民也給了她一個難得的機會。
讓她機緣巧合的走在了時代前沿,成了京城先富起來的那一少部分人。
在身邊的大多數人還在為怎麼買彩電齜牙咧嘴,只能勒緊褲腰帶,從唇齒間摳錢的時候。
她已經靠上不封頂的業績提成,攢下了兩萬塊在常人眼裡堪稱鉅款的積蓄。
雖然因為學識所限,她尚且還缺乏對“資本”二字的正確認識。
但打小在貧苦家庭環境里長大的她,對資源的算計和調配也特別敏感,尤為擅長。
她似乎天生就能聞到複利的味道。
懂得不能讓這筆錢閒著,而是應該借給旁人,謀求比銀行更多的利息才對。
於是她就無師自通的掌握了滾雪球的訣竅——用錢生錢,放貸。
要知道,如今社會形勢對比頭兩年也已經大不一樣了,京城已經不再缺少個體戶了。
從去年開始,找不到工作,被動下海求生的人越來越多。
而這個年代,商海里的生態環境還是很美好的。
藍色的海水清澈見底,全是魚蝦螃蟹。
除了一些天然的惡礁激浪,沒有多少大魚吃小魚的見血競爭。
只要不怕吃苦,所有的海洋生物想吃飽飯,是很容易的。
哪怕修鞋、修車、配鑰匙、補衣服、修鋼筆、修手錶、磨剪子磨刀、蹦爆米花,也能發發小財。
殷悅的同學和街坊鄰居中,都不乏下海經商,鼓搗生意已經有所斬獲的人。
但這年頭掙小錢容易,要想把生意做大,掙大錢就難了。
最大的障礙,最受困擾的問題,其實就是資金的匱乏。
銀行的貸款是絕對不會惠澤到小個體戶身上的。
但經商的個體戶們卻經常會遇到由於缺乏資金,甜買賣看得見吃不到的情況。
或者是沒看準的大批貨色積壓在了手裡,缺錢週轉的困難。
所以對資金有短期拆兌需求的個體戶,不但大有人在。
而且礙於火燒眉毛,幾乎都甘願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利息。
只要肯把錢借他們用,能幫他們度過了這個坎去。
肯付出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二十月息的人,並不少見。
說白了,在民間,錢是很貴的。
而殷悅的精明,就展現在她敏銳的看準了個體戶對資金的需求,而且對放貸目標能做出最穩妥的選擇上了。
她可不會隨便就把血汗錢借給別人。
為了降低風險,她信奉一個原則——做熟不做生。
首先放貸只找做服裝生意的人。
因為她自己是賣服裝的,最清楚這行裡的利潤之大。
對找自己來借錢的人,她也容易分辨出,對方是否有選擇服裝的眼光和經營天賦。
其次,放貸的目標,還必須的是人品過得去,知根知底的熟人。
且有按手印的借條,營業執照正本做抵押和中人作保才行。
有了這些,欠債不還,就沒太大的可能性了。
因為她畢竟有憑有據,能找著借錢人的根兒上。
哪怕借錢的人賠了。
但凡要點臉,還想把生意做下去,就不可能不認賬。
最後她還會根據自己掌握的資訊,對每個借貸者羅列信用度。
信用好,人品好的,生意做得好的,她可以多借。
利息也會相應漸少點,儘量發展成長期客戶。
如果缺乏可靠性,她就少借,而且利息要的會高一些。
但再怎麼說,她是不會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
針對一個借貸者,哪怕再信任,關係再好,她頂多放貸自己資產的一半就到頭了。
至於怎麼和目標提及這種事?那太容易不過了。
現在是手裡有錢的人才是稀缺資源,是完全的貸方市場。
殷悅只要找到這些做生意的人主動聊上兩句,讓他們知道自己手頭挺寬裕,再留下個聯絡方式就足夠了。
但凡生意人,就沒有不想借雞生蛋的,更沒有抹不開面子一說。
一旦遇到了用錢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會聯絡她,提出借錢的事兒來。
總之,作為手有餘錢的金主,殷悅完全居於有利地位,幾乎是毫無風險的分享起改革初期的商業紅利。
像她第一筆錢放出去就特別順。
那次,是她借給了一個賣高跟鞋的初中同學五千塊。
說是一個月,可其實二十來天,人家就還了。
百分之十的利,五百塊順利到手,同學還請她搓了一頓飯,表示謝意。
沒別的,為了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啊。
然而這些錢還沒在抽屜裡擱上三天。
殷悅家隔了一條衚衕的一個街坊大哥,又要奔花城進貨去了。
這主兒過來問了殷悅一聲,就又帶上了這筆錢和殷悅剛開出來的一個月工資上路了。
其實一切挺順利的。
但就因為帶回來的東西太好賣了,這個街坊掙錢掙瘋了,簡直樂壞了。
一高興,忘乎所以,居然回來後就把還錢的事兒給忘了。
等到殷悅找到他家來,這才想起來。
結果一個不好意思,借走了八千,直接給了九千。
多給了二百算耽擱幾天的利息不說。
這主兒還讓殷悅挑了兩身衣服拿走,算是聊表歉意。
就這樣,一筆筆的借出,一筆筆的收回,殷悅的本錢在一年裡幾乎翻了一倍。
再加上她仍舊每個月入手的收入,1984年春節前夕,她已經成了手握五萬錢財的小富婆一個了。
儘管她比不上那些真正的生意人收穫大。
但畢竟相當於她每個月都多開了一月工資呢。
可比放在銀行那一年百分之五點七六的死期利息強多了。
所以完全可以說,她看到了一條很可能實現夢想的發財之路。
她深信,只要自己這麼穩穩當當的做下去,繼續靠智慧和信義細水長流的掙錢。
她就能突破頭頂上的桎梏,擁有一番新的天地。
也許攢出足夠的錢,她也能出國呢。
就像那些女明星一樣,陳沖、龔雪,去西方發達國家留學。
那麼等到回來的時候,她也就不比誰差了……所以這個春節,殷悅的家,遠比去年過得更富庶。
這次她買了足能過兩個春節的雞鴨魚肉,和各種零食糖果,想讓弟弟們徹底吃個夠。
除了給全家人買了新衣,她為了奶奶的身體健康,還特意在奶站花錢訂了一年的牛奶,又給奶奶買了個電熱毯當禮物。
大年三十這天,殷悅下班後,手拿電熱毯,懷揣著兩個給弟弟包好的紅包回到了家。
她興沖沖的走進家門,本想拿出來紅包逗逗他們。
卻沒想到兩個弟弟先脆生生叫著迎出來,然後擠眉弄眼的小聲跟她彙報。
“表姑來了,嘻嘻,又帶來個男的。
聽說是動物園喂老虎的,奶奶替你相看半天了.”
“姐,這又是要給你介紹那個呢。
要不你就同意了吧,我們以後就可以隨便去動物園玩兒啦.”
殷悅聽了就煩,心情登時就不好了。
壓祟錢不給了,倒是用力一揪說了便宜話的弟弟耳朵,拽得他齜牙咧嘴直求饒。
這才帶著電熱毯,走進奶奶那屋,去打招呼。
進門依然是見到一個穿著中山裝,闆闆正正,面容老氣,卻又手足無措的大齡男青年。
看著大概都有三十出頭了。
雖然是精心著裝打扮過的,可渾身上下只有手腕上的一塊表還算顯眼。
她這就徹底倒了胃口,親熱的叫了聲“奶奶”之後,把電熱毯給奶奶看。
和表姑僅僅是敷衍著寒暄幾句,就要出屋奔廚房,準備忙和年夜飯去了。
沒想到,這個愛生事的表姑對她已經示威的臉色和警告的眼神,居然熟視無睹。
居然故意叫住她,有意問她。
“大侄女,咱一月沒見,你物件找了沒?”
殷悅氣極反笑,陰陽怪氣的說。
“想找,可我命硬,多少人給我算過了,無官偏殺,易剋夫。
誰敢娶我啊?要不憑我這條件,不早就嫁出去了,怎麼能等到這會兒?您這可是明知故問.”
這話可把那男的嚇了一大跳,就是“啊”的一聲。
表姑全沒料到殷悅會甩出這麼一句,這不等於把自己給裝進去了?於是瞪圓了眼珠子,一樣情急大叫。
“你這丫頭,嘴巴沒個正經,怎麼這麼胡亂編排自己啊?呸呸.”
殷悅實在聰明,看到這樣的反應,這時候反倒煞有其事的演起戲來。
“喲,表姑,當初不是您帶來的人給我算的嘛,怎麼反倒不認賬了?我當時還不信呢,說您搞得這是封建迷信。
您還批評了我一頓,說命理風水也是科學.”
“現在證明啊,還就是您說對了。
別說剋夫了,跟我交往的男的,哪個落著好了?您第一個給我介紹的小李,出車禍了。
前年我自己認識的小張,被高壓電線給電死了。
還就去年您給我介紹的小趙算不錯,雖說他跟我爬香山被野狗咬了,從半山腰滾下來了,摔斷了一條腿。
可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哎,不信不行啊。
我是真後悔了,早聽您的找高人給破解破解多好啊。
也不至於現在著急了。
哎,這位大叔是不是您說的那位氣功大師呀?那咱們快著點吧。
要什麼東西我去準備。
哎喲,您可別擔心錢的事兒,只要您說個數,我絕不心疼。
事關我一生的幸福啊,是不是?”
果然,那個連老虎都不怕的人,這下害怕了。
片刻都沒耽擱,起身告辭,說自己不是什麼氣功大師,直接就拔腿走人了。
儘管表姑也立刻追出去,極力解釋,說殷悅全是胡說八道,壓根沒有那八宗事兒。
但得到的男方留話卻是,“既然女方都這麼說了,目前又正在尋找破解之法,這件事就先擱一擱,等到破解了再說不遲啊。
您說的是,命理風水也是科學啊.”
當然,誰都明白“擱一擱”的意思,誰要是還指望著這事能重新撿起來,誰就是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