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心裡有一簇火,越竄越烈。

可卻無從發洩釋放。

他,不是來淫人妻女幼妹的!

可仔細一想,他這兩天的行為,在這世上很多人眼裡,確實就是明晃晃往這方向走的。

試想一下,一個年輕縣太爺,不是郎中,卻三番五次跑到一戶窮人家去“探病”,探的還是個絕症,嘴裡說著寬慰病人的話,一請他晚上留下吃飯,他也毫不猶豫的答應,絲毫不客氣……

你瞧上的不是這家人裡僅剩有些稀奇水靈的幼妹是什麼?總不會是人家老母吧?有點禽獸啊,不過也不是不行……

所以,你總不會真就想留下吃個晚飯吧?

吃飯不就是一張維持體面的遮布嗎?布後面是世人預設的規則……

然而這還不是歐陽戎最憤怒的,真正讓他此刻緊緊抿唇,鼻翼微顫,血氣上臉的是……他們都視之如常了。

阿山視之如常了。

柳母視之如常了。

阿青也視之如常了。

這大周帝國的所有人都視之如常了。

甚至歐陽戎相信,就算世人此刻知道了這件事,也絲毫不影響他在全天下的正人君子之名,頂多收回一個不近女色而已。

因為阿青家只是一戶最低賤的奴隸,而歐陽戎是什麼身份?歐陽良翰這不是在做“大善事”嗎?說不得還能成為士林一樁君子心善收奴的美談……

而這,才是歐陽戎心中這簇烈火的源泉。

他不是聖人,可,他也不視之如常。

“所有人視之如常的事,就一定對嗎。”

昏暗屋內,歐陽戎沉默把脫下的儒袍,給阿青披上,撿起地上的腰帶,低頭替瘦弱少女在腰前仔細繫好。

阿青有點矮,他得跪在席上,二人才一樣高,方便動作。

“老爺看不上阿青?”

“不是,我是太看得上阿青了。”

阿青小臉困惑,歐陽戎輕輕搖頭,沒再解釋。

他現在想的是,怎麼讓阿青與柳母相信他的治療方桉,難不成直接講……等等,沒錯,就是直接講。

歐陽戎直接帶著阿青找到柳母,假裝信誓旦旦、勝券在握的告訴她們,他有一道祖傳的神方,百試百靈,可以嘗試治好柳阿山的破傷風,不過要她們配合,並且時間很緊。

歐陽戎立馬從柳氏母女的眼神裡,看到了那種對權威的敬畏與迷信誕生出的希望。

隨後他冒著雨,把阿青帶去了那間廚房,把搗鼓出的那一套土法提純的流程教給了她,並讓秀髮小和尚跟在旁邊配合,每日一起粗製青黴素。最後一步,是用宣紙層析提純青黴素,然後直接將宣紙裁剪成適合服用的小紙片,讓阿青喂她兄長服下。

歐陽戎本以為最後一步‘吃紙’可能會顯得這“神方”有點降智,可是沒想到阿青與秀髮聽到後,更加深信不疑了,因為據他們說,外面有不少厲害道醫都喂病人喝符水,也是包治百病,十分靈驗。

歐陽戎聽到後一陣無語,也不知道這一波是誰碰瓷誰。但他沒去否定二人的腦補,只是微笑點頭,顯得高深莫測。

弱小與無知並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而窮人最不會有的就是傲慢。

事情交代完後,歐陽戎撐傘把阿青送回了家,路上他察覺到傘下的小丫頭時不時轉頭端詳他,似是想說些什麼,但又羞怯自卑的低頭了。

不過那雙一直蒙層霧霾的哀傷大眼睛,總算恢復了些希望的光彩。

再次回到昏暗的病房,榻上的病漢圍著似是裹屍布般被褥,臉龐的僵硬似是有些灰敗的死氣,某一刻他突然痛的抽搐起來,阿青與柳母急忙抱著張被褥撲過去,緊緊抱著他,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母女二人抹著淚將“神方”的事告訴了虛弱的阿山,歐陽戎看見黥面漢子的臉色似乎有些複雜,他走過去,只對漢子說了一句話:

“柳阿山,病好後安置好母妹,再下山找我,我在縣衙等你。你死不了!”

柳阿山怔然。

歐陽戎直接轉身告辭。其實提純的青黴素有雜菌,能不能有效果就看柳阿山的命了,包括言語鼓勵,他能做的都做了。

屋裡,娟秀瘦弱的女孩似是想起了什麼,提著把傘小跑著去追,可弱冠縣令已經消失在了稀疏漆黑的雨幕中。

阿青撐著油紙傘,怕雨水打溼挽起衣裳下襬,她在雨中踮腳望著某人離開方向,站了好一會兒,女孩才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散發男子氣味的衣衫,最引人側目的是,他在她腰間繫的那個形似蝴蝶般的繩結。

阿青伸手摸了下腰帶繩結。

一向手工精巧的她也從未見過這種系法,有點像……山下蝴蝶溪畔的蝴蝶花。

……

是夜,歐陽戎又來到了雲端的功德塔。

進入塔裡,直接看向小木魚上方的青金色字型:

【功德:一百六十】

“真搞不懂你這是什麼狗屁加分權重,施藥救一條人命,才加二十點功德值,而僅僅給阿青披上衣服,就給我漲了五十點功德值……給小丫頭穿衣服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有什麼好漲的?救一條人命不是才更重要嗎,結果卻這麼吝嗇?”

歐陽戎嘴角帶些自嘲的搖了搖頭,又看了眼寂靜的青銅古鐘,轉身離開……

清晨。

歐陽戎早早起床,與甄氏集合,一起去往了東林寺的早齋院。

嬸侄二人來的有些早,謝家父女還沒來。

歐陽戎一身淺藍常服,低頭翻著昨夜燕無恤送來的衙門公文,似在思索著某些事。

身旁的甄氏今日打扮有些莊重精緻,在半細的伺候下,舀了勺熱粥嚐了小口,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轉從袖中摸出一小包紅布,布里似是抱著某塊圓環狀的堅硬小物。

美婦人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紅包,不時昂起下巴,有些期待的張望一眼門口方向。

“嬸孃這是在等如意郎君?”歐陽戎翻看公文,頭不轉的好奇問。

“呸!瞎說什麼呢檀郎,嬸孃都老大不小了,等個屁的郎君。”甄氏舉起勺子,做欲敲某人腦袋的動作,歐陽戎歪身躲了下。

歐陽戎又嘆口氣,“那可惜了,再找個多好。”這樣就不用來天天煩他了。

“你個沒良心的。”甄氏瞪了他眼,又摸了摸袖子裡的紅布,道:“這是你阿孃留下的玉鐲,是要傳到檀郎的正妻手裡的。”

歐陽戎毫不意外,嘴裡道:“那你還不藏好,沒事別掏出來顯擺。”

“哼,今日明明是‘有事’,說不定有驚喜,馬上就能用上了。”

“驚喜?好吧。”歐陽戎笑了笑,也不爭了,反正等會兒師父就來,現實會比他的言語更有力,這才對付長輩“關心”的正確展開。

甄氏還想再訓下某人,忽然外面傳來腳步,抬頭看去,謝旬帶著謝令姜趕來,甄氏立馬端坐好。

“抱歉,來晚了點,沒久等吧?”

謝旬歉意拱手,歐陽戎與甄氏起身回禮,眾人一起落座。

甄氏嘆氣:“沒事沒事,是檀郎他起的太早,有點猴急了,所以才來早了點,還沒到點呢,謝先生與婠婠沒遲到。”

歐陽戎:“?”

甄氏沒理他,期待的看著謝旬,尋找話題:“謝先生昨夜……”

謝旬卻主動開口:“來得晚,是因為早上臨時有件事,和婠婠商量了下,耽擱了一點時間。”

“什麼事?”甄氏頓時來了精神,不過歐陽戎瞥到,她桌下的手攥緊起來袖子,似是有點緊張。

歐陽戎心裡搖頭,澹定的把公文放到一旁,開始吃粥,像是知道了結果一樣,過程都不願聽了。

可沒想到,謝旬卻是笑了笑,“有一件事,需要勞煩夫人和良翰了。”

歐陽戎放下碗,抬頭:“老師請講?學生一定認真對待。”

謝旬有些欣慰撫須,開口:“也不是什麼難事,就是老夫決定讓婠婠留在龍城,陪良翰。”

“……”

歐陽戎以為自己聽錯了,遲鈍了會兒,發出一個音節:“啊?”

甄氏面色一喜,桌下小拳一揮!心說穩了!

謝旬瞧了眼歐陽戎,又複述了一遍,一字不差,確實是讓謝令姜留下來陪他。

歐陽戎沉默了,他緩緩轉頭,看向斜對面那位安靜的謝氏貴女,她此時正用右手掌撐著皙白的小臉,歪頭看著門外正端粥進來的僧人,臉色如常。

可某人的腦海裡此刻只有一句話:

解釋解釋什麼叫踏馬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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