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雅手裡捧著的,彷彿什麼生物的羊膜,裡面還有未成形的死胎。

那死胎未成形的樣子,依稀是一個小小的蛇人模樣,有鱗片,有四肢。

淚水從拉雅的蛇眼中蔓延,無論她怎麼眨眼,也難以阻止淚水的溢位。

“母親——塔妮絲大人,我能感覺出來,這個東西,這裡面……有我生母的氣息,我能感覺到,我是從這裡出來的。可是您跟我講過的,我是被您生下來的?這是怎麼回事?求求您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媽媽——”

塔妮絲那面具上犀利的眼眶也難掩眼中的悲慼,她觸控著拉雅的臉:

“拉雅,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

“您不願意告訴我嗎?”拉雅說,“所以您確實騙了我嗎?可您不是說,騙人是不好的,我們火山不屑於用謊言偽裝自己……”

聽了拉雅的話,塔妮絲更加難過了,她思索片刻,拉著拉雅進了房間。

“拉雅,你先告訴媽媽,你是怎麼進去的?”塔妮絲問拉雅,“這個東西,應該在教堂裡,你怎麼拿到它的?”

“我脫掉了衣服。”拉雅說,“混進了那些和我一樣的蛇人裡面,就過去了。”

“教堂裡應該有一個——”塔妮絲本想再問,但說到一半,不說話了。

教堂裡原本應該有神皮貴族守護,但神皮貴族被派去攻擊了無名的商人。現在已經不可能回來了。

“可惡的商人……”雖然知道錯不在無名,塔妮絲還是忍不住有些恨。

塔妮絲又問拉雅:

“可你是怎麼知道去那裡的路?怎麼知道火山還有其他區域的?”

拉雅頓了一下:“我……我晚上聽到了異響,看到了奇怪的黑影,加上在火山待得無聊,就在火山官邸裡敲敲打打,就找到了。”

拉雅果斷隱瞞了無名的功勞。

塔妮絲不知道的是,神皮貴族的死亡確實怪不得無名,但拉雅能發現這件事,這鍋還是死死扣在無名頭上的。

“孩子,我的孩子……”塔妮絲摸著拉雅的頭,“希望你原諒媽媽,媽媽只是不想讓你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你想知道真相嗎?”

“我想。”拉雅眼神堅定,“您從小就教我,應該直面慘澹的人生。還有什麼……在不潔的道路上行走的才是英雄,才會更加耀眼……”

拉雅背誦課文一樣說著塔妮絲平常的教誨,帶著希冀的目光看向塔妮絲。

塔妮絲嘆了口氣,開口講述起那被她隱瞞的真相:

“拉雅,我說你是母親和偉大王者的結合而產生的奇蹟,因為恩寵而誕生,我沒有騙你,你確實是母親和偉大王者結合誕生的產物,只是……你的母親不是我。”

塔妮絲捂著自己的小腹:

“孩子,你該知道,我只是個側室,沒有資格得到吾王拉卡德的臨幸。

“你確實還有很多兄弟姐妹,而你是身體最弱的那一位,大家都覺得你不可能被養活,你就被拋棄了,遺棄在地上。我看著地上的你,覺得你好可愛,覺得你就應該是我的孩子。拉雅,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我不是你的生母。”

一滴淚水從塔妮絲的眼眶中流出:

“拉雅,媽媽愛你,這一點絕對不是謊言。你能原諒媽媽嗎?”

拉雅聽著塔妮絲的講述,也流下了淚,抱緊塔妮絲,一句話沒說,只是啜泣著。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從敲擊的高度判斷,是熔爐騎士有事要稟報。

塔妮絲看了一眼屋門,又看看懷裡的蛇人,對門外說:“等等。”

門外寂靜了起來。

塔妮絲安撫著小蛇人,許久以後才將拉雅哄得躺在床上。

但孩子還是睡不著,抓著塔妮絲的手。

“媽媽以後再也不騙你了。”塔妮絲跟拉雅拉鉤保證,才終於讓拉雅鬆開手。

“母親,我不怪您。”拉雅說,“無名叔叔跟我說過,愛我的人也會對我說謊,那是善意的謊言,雖然是謊言,但也是愛意。”

“那個商人這麼說過嗎?”塔妮絲彎起手指,擦拭著拉雅眼角的淚痕。

“嗯,所以我不會怪媽媽,我知道您是愛我的。”拉雅說。

塔妮絲聽到拉雅這麼說,抱住拉雅的頭,埋進自己胸前,狠狠親了一口。

“孩子,無論別人怎麼說,媽媽都覺得你是最可愛的,好好長大,你是火山未來的花朵啊。”塔妮絲柔聲說,“現在,拉雅去睡覺吧。媽媽還有事,要去忙了。”

“媽媽晚安……”

塔妮絲關了燈,輕輕帶上門。

黑暗中,蛇人從床上坐了起來。

燭火剛剛熄滅的餘光對映中,蛇人眼中再次流出一行淚水。

“善意的謊言,善意的謊言……”拉雅呢喃著,“母親啊,我怎麼知道,你安慰我的話,不是又一個善意的謊言呢……”

拉雅悲哀地察覺到,塔妮絲恐怕又對她說了謊。

她始終沒有提及的事情,始終在迴避的事情——自己的生母是誰。

雖然塔妮絲大人強調自己是側室,不配生子,可正室難道就會與父親生出蛇人嗎?

拉雅半輩子都在用隱藏的身份過活,她知道自己這副容貌不受人們喜歡。

自己——這蛇人的姿態,並不是正常人的姿態,破碎君主的正室,怎麼會生出蛇人?

感性上,拉雅能察覺到塔妮絲對自己的愛,那情感不是假的,但……

拉雅很害怕,害怕那情感也是假的。

害怕塔妮絲有意隱瞞的東西里,藏著什麼可怕的事情。

害怕塔妮絲宣揚的火山信條——那讓母親驕傲凜然的資本,也是一場謊言。

最讓拉雅畏懼的,是畏懼的虛像。

畏懼自己不祥的預感成真,自己卻像撲火的飛蛾,探尋到那可能讓自己不幸的“真相”。

不幸降臨時,人們往往會疲於奔命,來不及哀嘆畏懼。但如果是僅存於想像中的不幸,反而會帶來更大的恐怖。

蛇身蜷縮在一起,拉雅害怕的顫抖。

“好難啊……英雄的道路。這就是母親所說的英雄之路嗎……”

“英雄之路……我,我走上了,我走上了!”門外,另一個人也在渾身顫抖,手上拿著染血的信封,看向塔妮絲。

狄亞羅斯手中沾染著鮮血,渾身不住的顫抖,臉上帶著一種不知是興奮還是悲慼的扭曲笑容。

塔妮絲收拾一下心情,再次恢復凜然的儀態,對狄亞羅斯頷首:

“所以,你成功了。”

“我……我成功了。”狄亞羅斯將那信封還給塔妮絲,“我成功了!我走在了染血的道路上……”

塔妮絲卻並不在意那信封:

“這是給你的,你不必還回來的。”

“是嗎?對不起塔妮絲夫人,我不清楚……”狄亞羅斯緊張而侷促。

塔妮絲又遞給狄亞羅斯一個信封:

“恭喜你,這是新的任務,繼續加油。”

雖然恢復了威嚴,但經歷過拉雅的事,塔妮絲也實在沒心情再用什麼扇動的措辭鼓勵狄亞羅斯了。

“新的任務?”狄亞羅斯愣住。

“沒錯,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塔妮絲說,“快去吧。”

狄亞羅斯機械地聽從塔妮絲的話,僵硬地轉身,準備往外走。

一雙柔軟的雙臂環住了狄亞羅斯,陰柔的聲音帶著水潤的氣息吐在狄亞羅斯耳邊:

“塔妮絲,你也太冷血了。狄亞羅斯第一次完成任務,這可就算是踏入我們火山了,怎麼也得舉行個慶功宴啊?”

這是一個壓著嗓子,頗為陰柔的男聲,在火山官邸甚少響起——至少在火山的明面上很少響起。

狄亞羅斯卻很熟悉,聽到這聲音,一個激靈跳出去,掙脫了那雙手臂的環繞,舉起武器看向身後。

這是一個面目有些駭人的男人。

長著一張馬臉,頭髮稀疏散亂地從頭皮上四散,因為黑褐色的血液幾縷幾縷的粘連在一起,顯得骯髒汙穢。

臉部則有大量的傷痕,很多傷痕附近的面板消失,裸露出裡面粉色的肌肉,伴隨著男人臉上的微笑不斷收縮蠕動。

男人看到狄亞羅斯舉起花瓣鞭,發出一聲呻吟:

“啊,真是令人懷念,就是這個。好懷念霍斯勞的長鞭哦,又利又硬,人家出了好多血……小霍斯勞,快來抽我。”

狄亞羅斯原本的恍忽突然就清醒了,對塔妮絲鞠了個躬:

“塔妮絲夫人,我這就去完成任務。”

說完拔腿就跑,一熘煙就沒影了。

這就是狄亞羅斯曾經對無名提到過的變態,他來到火山的第一個下馬威。

當初他懷著怨氣和怒意,氣勢洶洶來到火山,而這個傢伙承受了他所有的怨氣和怒意,也讓他躲在客房裡一個月沒敢復仇。

“可惜,嘗不到他的鞭了。”男人看著狄亞羅斯遠去的身影,伸出被割開成兩瓣的舌頭,舔弄著沒了一半下唇的嘴。

塔妮絲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語氣十分嚴肅,甚至帶著一些威脅的意味:

“你來這做什麼?你不該在這裡。”

“好的好的,明面上交給你。”男人很害怕的舉起雙手投降,“誰讓你形象好呢,吾王就寵你呢。真是嫉妒啊……”

男人湊近塔妮絲:

“但是明面上這火山你可沒管好啊,怎麼那麼多蟲子跑到後面去?”

“我怎麼聽說,是你的人辦事不利,被人綁過去卻沒看好呢?”塔妮絲說。

“誰知道呢……”男人撐著臉,參差的骯髒指甲戳進臉上裸露的肌肉裡,“你心情不好嗎?”

塔妮絲沒搭理男人。

男人注視著塔妮絲:

“平常可不會有這麼大敵意,為什麼呢?你在意的事情……啊,我知道了,是小拉雅的事情吧?”

塔妮絲勐然看向男人,眼中帶著殺意,幾欲從王座撲出,手抓著椅子的扶手,攥得發白。

“哎幼,好可怕。”男人說,“我們都是侍奉拉卡德大人的僕從,不要這麼兇嘛。就算你很嫉妒我,但你要想明白,重要的是我們對吾王的愛啊。”

塔妮絲深深吐出一口氣,緩緩鬆開扶手,重新依靠回座椅的靠背。

男人卻突然撲出,臉湊到塔妮絲身前,似乎要將她壓在椅子上:

“但我很失望,你對拉卡德大人的愛,不夠全心全意啊。你把太多感情浪費在那個小蛇人身上了。”

“我把太多時間浪費在你身上了。”塔妮絲帶著冷冽的眼神,“送他回去。”

熔爐騎士的大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提著他離開塔妮絲,一路走回火山內部,把他丟回去,轉身離開。

男人起身,身上稚嫩沒有面板保護的肉體因為衝擊流出鮮血。

“真是粗魯啊……”男人拍拍身上,站起來,“可惜,管不住孩子……”

他眯起眼睛,看到遠處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男人扭捏著跑過去,開心地打招呼:

“小拉雅,來這裡做什麼呀?我來帶你參觀吧,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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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耶尼亞,卡利亞書齋

無名跟帕奇心滿意足,收穫滿滿地從書齋出來後,又看到了那個埋住亞歷山大的坑。

“我們要去壺村看看嗎?”帕奇問。

“不用吧?”無名說,“一個壺村有什麼好看的。”

“壺村裡好像有很多花朵呢。”帕奇說,“還有各種活壺,那可是寶貝。沒聽亞歷山大說嗎,這些都是未來的花朵呢。”

“很多花?一個村子能有多少花。”無名趴在懸崖旁,舉起望遠鏡。

剛舉起來,又放下,回頭指著帕奇:

“別踹我哦。”

“我踹你幹嘛?”帕奇說,“鐵皮屁股,踹著沒意思。”

“亞歷山大的壺底不也很硬嗎?”

“主要是膩了。”帕奇說,“我要是這腳下去你徹底玩完,我肯定二話不說就踹下去。”

“行吧。”無名放心了,拿著望遠鏡看看壺村。

望遠鏡的另一邊鏡頭,一雙大眼睛突然放大,擴散到整個鏡片上。

這個不起眼的小小壺村,遍佈各式各樣的花朵,有無名見過的,有沒見過的,有普通的,有罕見的。有美麗的,也有造型奇特的。

數量比無名見過的幾個調香師專門用來培養藥材的花園都多。

無名放下望遠鏡,正色道:

“去看看交界地未來的花朵吧。壺村有很多小壺,得給他們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這個教育下一代的任務我們責無旁貸。”

“你說得對。”帕奇點點頭,一腳把無名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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