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國運論》

摸魚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姜星火苦思冥想良久的半闕《摸魚兒》尚未填完詞,眨眼間,倒數第四節課的日子就到了。

今日朱高煦不知為何,到的遲了一些。

天氣少見地回暖,姜星火獨自躺在樹下神遊。

隔壁密室裡的聽眾,朱棣、道衍、朱高熾、夏原吉,還有一位被拽過來的新聽眾,都已早早到齊。

奈何這邊沒開講,也只能聽姜星火的呼嚕聲乾坐著。

姜星火神遊的內容,則是他對自己出獄後的規劃。

說實話,在這段時間裡,姜星火的心理也逐漸產生了不小的變化。

一開始,當姜星火得知自己的兩個學生全部的真實身份時,自然是震驚。

我在詔獄裡講課,指點江山只不過是想換幾兩碎銀花花?

聽課的學生怎麼會是大明國公、大明皇子呢?

可慢慢地,姜星火也開始逐漸接受了現實。

姜星火回憶起過往自己與李景隆、朱高煦兩人的相處,甭說對方是國公還是皇子,確實都對自己是真心實意的,即便確有所圖,但感情卻委實做不得假。

畢竟,如今回想起來,自己被永樂大帝所注意到,恐怕也是在績效削藩或是攤役入畝那兩節課後的事情了。

而在此之前,朱高煦可是兩次想救自己出去,而朱高煦對自己日復一日的恭謹和禮遇,更是絲毫做不得假。

母庸置疑,自己與二人之間亦師亦友的情分,是切實存在的。

對方的身份對自己有所隱瞞,此時想來也不是沒有理由,畢竟自己指點江山的那些內容,對於明代人來說,有些過於超前了若是真的坦白了身份,很多話,自己定然是不會說的。

但現在,姜星火既然看到了自己對這個世界做出的改變,由生出了幾許雄心壯志,自然是需要重新衡量這段關係的。

在這種封建社會,以一介草民之身,想要改天換地,難不難?

難如登天!

更何況現在是永樂大帝的時代,想要造反想都別想。

所以,只能是之前的思路,透過與大明帝國高層“既合作又對抗”的矛盾關係,來改造大明,推動社會的進步。

而到了此時,姜星火則稍微修整了一下自己的計劃,畢竟是一步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嘛,之前也不知道這些資訊。

現在知曉了朱高煦的身份後,姜星火便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可以利用這一點,來更好地改造大明。

畢竟,朱高煦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學生,其人勇武有餘,謀略不足,又對自己信任有加,顯然是姜星火改造大明時可以用來當做急先鋒的人才。

而有了朱高煦這一重身份,很多事情,也就好辦了。

當然,福兮禍所伏,主動用朱高煦來推動出獄後改造大明的計劃,也就意味著朱高煦相關的因果,譬如連南京市井中都傳的沸沸揚揚的“爭儲”,自己也得跟著一併擔下來。

在姜星火看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除了朱高煦、李景隆,還能信任或者倚重誰呢?

至於出獄後要做的事情,姜星火也確實有了一個較為成熟的計劃。

這是一筆交易。

大明帝國高層需要姜星火超越時代的知識和見識,來增強國力。

姜星火需要利用大明帝國高層的短視,誘之以利,同時逐步推進社會的改造。

第一步,試驗田。

任何進步都是透過“對比”所產生的,只有把新的東西、有助於製造力發展的東西,集中到一塊“一張白紙好作畫”的新天地裡,讓其蓬勃生長出來,才能讓世人看得清清楚楚,才能讓人明白,哦,這個東西是對的,是有效果的。

第二步,引導建立體系。

這裡的體系,有兩個意思。

一個意思是培養科學思維、培養科學人才的體系;另一個意思是培養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進步,所需的一切從無到有的體系,包括工廠、物流、傳媒、機器等等。

如何引導建立體系,姜星火深刻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社會實驗。

自己的作用,絕不是機械降神式的時代金手指,而是一個啟蒙者,一個引路人。

既然有試驗田,那麼自己就應該在這裡面,透過接連不斷的社會實驗進行暗中引導,來促進一切工業化雛形所需體系的自我培育與萌芽、產生、壯大。

只有做到這個過程,才能保證試驗田的結果是可以推廣到整個大明的。

否則靠自己一個人機械降神,忙死、累死,也不可能完成一個國家從農業社會進步到工業社會雛形,所需的海量人力物力資源相匹配的進步。

而透過社會實驗來引導這些東西的出現,才是姜星火需要做的事情。

做思維上的“啟蒙者”,做實踐上的“引路人”。

這便是姜星火對自己出獄後的定位。

“姜先生,醒醒。”

並沒有出乎姜星火所料,當他摘下一片葉子時,看到了大鬍子的朱高煦和長鬍子的關老爺並肩走來。

事實上,從第二天朱高煦和這人搭話後,姜星火就知道,這人的身份絕對有問題。

而這幾天,這紅臉長髯的漢子,也一直試圖跟姜星火套近乎,只是姜星火沒怎麼搭理他罷了。

紅臉長髯的漢子,重枷也被卸了,顯然待遇得到了改變。

“姜先生,您知道,這位不打不相識,乃是我以前戰場上結識的豪傑,如今頗有些投緣,便冰釋前嫌交為朋友,打算帶他也一起旁聽,長長見識,姜先生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

姜星火聽朱高煦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謅,也沒有興致戳破,只是問道。

“哦對了,還沒問姓名?”

鄭和當然不會說自己是鄭和,用馬和也不合適,但馬姓卻是可以用來編個名字的。

“馬”

鄭和本欲脫口而出個馬大保、馬二保之類的,可剎那間便想起了姜星火有可能是謫仙,要是透過近似的名字算出什麼來就不好了,於是靈機一動便根據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隨口胡謅了一個名字。

“馬保國,保家衛國。”

姜星火聽著這個名字微微詫異,打量了鄭和後說道。

“好名字!聽著就像武學宗師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紅,想來是常在外風吹日曬的江湖豪客,更配這名字了。”

馬三保面色微紅,好在本來就是塗了個黑紅臉,倒也看不出來什麼。

“姜先生今天要講什麼?”朱高煦好奇問道。

“接著講《國運論》。”

姜星火提問說道:“還記得《國運論》第二卷講了什麼嗎?”

朱高煦點點頭,姜星火講的全部知識他都有認真複習過,此時自然瞭然於胸地答道。

“地理決定論、世界島戰爭、民族國家理論。”

“嗯。”姜星火微微頷首,復又說道,“不過其實還留了個尾巴,便是《國運論》的第三卷——基於地緣政治學說的海權、陸權之爭,與大國博弈的幾種外交策略。”

不過,開了這個頭,姜星火反而沒有繼續往下講,而是先問道。

“你們覺得我為何要用葉子遮住眼睛?”

朱高煦搖了搖頭,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清楚姜星火為什麼問這樣一個聽起來莫名其妙的問題。

鄭和思忖片刻,亦是搖頭誠實答道。

“著實不知。”

“光太刺眼了,用了一葉障目的法術就看不到了。”姜星火笑了笑道。

朱高煦與鄭和都覺得,這兩個話題之間似乎並沒什麼聯絡,但鄭和還是順著姜星火的話語說了下去。

其實在入獄之前,鄭和都沒覺得陽光是什麼稀缺物品,但這幾天經歷了“詔獄再教育”,他卻有些珍惜了起來。

但鄭和依舊不認同姜星火的說法,所以語帶惋惜地反駁道。

“人是需要光的,總待在陰暗的環境裡不好。”

姜星火微微搖頭,抬手指著那些放風院落裡零零散散幾個沐浴在陽光下的囚徒問道。

“你覺得他們需要嗎?”

不待鄭和回答,姜星火繼續說道。

“對於生活在陰暗環境的人來說,本來每天能吃飽睡覺就已經很滿足了,你非要給他體驗光明和溫暖,然後又把他扔回陰暗,這不是很殘忍的一件事嗎?”

察覺到大智若愚的姜星火似乎話裡有話,鄭和心平氣和地爭論道:“總得給人點希望,讓人無知的活在陰暗裡見不到光明,才是殘忍。”

姜星火翻身而起,最近儼然勤快多了。

“可他們註定是要在陰暗中度過餘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會出亂子的……讀過《商君書》嗎?”

鄭和覺得跟姜星火之間的談話,似乎隱喻到了某些其他話題內容,但已經聊到這裡了,作為極為接近大明決策中樞的人物,他反而興致更濃了起來。

鄭和同樣用隱喻來回答。

“既然會出亂子,有為何讓他們每日見見光呢?”

“這裡的囚徒們都是見過光的。”姜星火輕笑一聲,“這叫因人制宜,說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對見過光的人來說,能讓他每日見一見光,就這麼吊著一絲希望,他心裡就會覺得努力努力彷彿能改變命運似的,也就不會鬧亂子了。”

“姜先生或許說的是對的。”

鄭和怔了片刻,隨後就問:“那對於沒見過光的呢?”

“——吃苦耐勞是一種美德。”

聞言,鄭和不由地想起了從元末開始直到靖難,那些遭受兵災卻又堅韌地寄希望於老天爺賞臉的普通百姓。

在這一瞬間他產生了某種怪異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葉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真的覺得我說的都對?”

“感覺不對,可又反駁不了。”鄭和的回答很誠實。

“這便是今天要講的《國運論》第三卷的實質所在了。”

姜星火頓了頓繼續說道:“很多事情,便如這般道理一樣,而第一個要講的陸權論的核心,其實便是人口、資源的集中化與高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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