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道士......他正宗嗎?”

姜星火看著眼前的“道士”。

老確實夠老,頭髮鬍子都花白了。

可眼前的老道士,身上穿著一件壘滿了補丁的粗布麻衫,腳踏一雙草鞋,渾身上下除了那個大葫蘆再無其它裝飾物品。

此時,姜星火和他距離已經很近,聞到了老道身上傳來的一陣又酸又臭的味兒。

委實不像是道士,倒像是丐幫的八袋長老。

而就在姜星火打量袁共的同時,袁共也在正大光明地觀察著姜星火。

五官端正,眉眼清雋,只有一雙始終在犯困的眼睛顯得有些不搭,身上自然是有一股浩然正氣的,就是過於懶散了些。

這便是幾句話就能讓道衍和尚都鑽進牛角尖、走進死衚衕的人嗎?

不像是朱棣等人口中的“謫仙”,反倒更像是一個在春水桃林間悠閒曬太陽的鄰家少年。

不過,是不是正常人,以袁共的望氣相面之術,他有信心一望便知。

“呵呵,莫要小瞧了貧道。”袁共捋了捋鬍鬚,笑眯眯地說道。

“貧道行走天涯四海為家,多少風雨都闖過來了,什麼沒有見識過呢......只是你這次的病情有些古怪,貧道需要做法事望氣,才能看清楚!”

此時已是夜晚,他們在一間獄卒用來輪休的房間裡。

袁共問道:“如果沒問題,那我們就開始吧。”

“姜郎?”

“姜先生?”

姜星火點了點頭,他當然不會認為自己被水鬼纏上了,什麼腰痠背痛、脖子發僵、頭腦昏沉,那不都是躺出來的?

但之所以同意來這裡看看,便是首先拿人手軟不好意思拒絕,其次這兩位勳貴子弟出身的獄友也著實是一番盛情屬實難卻,最後嘛,就是姜星火打算見識見識這個時代的神秘學到底有沒有什麼說法。

見姜星火同意,袁共先是認真打量了一番姜星火的皮相,隨後伸手。

“嘶......”

疼的姜星火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住想罵孃的衝動。

“疼嗎?”

“疼!”

“疼就對了。”

朱高煦好奇問道:“這是傳說中的摸骨算命嗎?姜先生的反應代表什麼?”

“不是摸骨算命,也不代表什麼。”袁共頓了頓,“只是看他肩膀都僵硬得有些歪了,不隨手捏軲幾下給他板正過來,貧道實在心裡難受。”

姜星火:“......”

又狠狠捏了兩下,袁共治好了自己的強迫症,隨後開始正式相面。

袁共先是點燃了一盞極小的燈,燈油似乎是特製的,散發著刺眼的光芒,而袁共透過一枚泛著紅色銅鏽的小錢孔洞,仰視著燈花。

片刻後,雙目盡眩。

袁共隨後又從麻衣裡掏出赤豆與黑豆,蓋在一塊黑布下,又看了看。

最後,懸掛五色縷在窗外,藉著月光辨別它們的色彩。

這一套流程走完,袁共方才熄滅室內所有可見光,然後點燃了兩根幽綠色的蠟燭。

燭火幽綠,如同鬼火,在昏暗的室內搖曳不定。

“出生年月日時辰。”袁共望著姜星火的面龐,低聲問道。

“庚申年(洪武十三年)七月初八,辰時三刻。”

聞言,袁共點頭。

“怎麼會?”

袁共的嗓音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一般,他話語裡充滿了疑惑,面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旁邊陪坐的李景隆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但是幼年時曾經見過袁共給朱棣相面的朱高煦卻也跟著面色凝重了起來。

袁共此刻的模樣和之前有說有笑的態度相比,可謂是大相徑庭,他顯得很緊張,甚至眼眸中隱隱帶上幾分恐懼。

而姜星火,則依舊是表情澹澹的,神色從容,似乎對於結果早已胸有成竹。

袁共看了姜星火片刻,終究是嘆息一聲,吹滅了兩根蠟燭,搖頭說道。

“貧道道行不夠。”

聽到這番話,朱高煦臉色微變,而李景隆則是一時驚愕。

朱高煦的驚疑不定當然是有道理的,浙東袁共,天下相術第一。

袁共的話雖然沒有直接說死,但是意思卻再明確不過,給姜星火相面,已經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

連袁共都看不透姜星火,這是否說明了,姜星火就是謫仙臨世?

念及至此,朱高煦這個鐵憨憨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滿了震撼,心底更是忍不住生出了無限崇拜之情。

俺竟然如此幸運,能得到謫仙這般地上獨一份的奢遮人物親自教導。

這要是說出去,得多有面子?

——奈何鄙人沒文化,一句娘嘞走天下。

朱高煦腦海裡轉悠著亂七八糟的想法,臉上表情卻還算平靜,只是目光始終停留在姜星火身上,彷佛捨不得移動半寸。

而李景隆則不知道這些,李景隆和朱高煦對於姜星火的瞭解,就彷佛是在劇本殺裡拿了不同資訊卡的兩個人一樣,都是隻知道一部分。

從頭到尾,李景隆只知道朱棣很重視姜星火,並且讓自己作為耳目待在姜星火身邊,同時不要對朱高煦透露任何資訊。

即便是今天,朱棣也只是讓朱高熾通知李景隆,說姜星火可能落水的時候被水鬼纏上了,才讓袁共過來。

所以,李景隆對袁共話語的理解就是。

——沒救了,水鬼太厲害了!貧道道行不夠,咱們快跑吧!

“嗖”地一聲,李景隆扒門而逃,登時沒了影子,只留下了一隻沒跟上的鞋。

幾人看著狼狽而逃的李景隆,一臉茫然。

剛才在場的四個人,可以說是資訊全都不對稱,對於同一件事情,各自都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除了跑路保命的李景隆,還有在一旁滿臉崇拜的鐵憨憨朱高煦,室內便只剩下姜星火和袁共在大眼瞪小眼。

姜星火表情澹然、神態從容,這當然有他的道理。

他壓根就不信有什麼水鬼,帶著這種想法接受測試,姜星火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肯定什麼都看不出來啊!

而這種態度和姜星火帶著些許好奇的眼神,卻被袁共理解成了......這是來自謫仙人高高在上的蔑視。

袁共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地陷入了自責和慚愧的情緒中。

沒想到,自己過去數十年無往而不利的秘術,在謫仙人面前,竟然是小孩做遊戲一般可笑!

怪不得,道衍會因對方的幾句話而發瘋。

怪不得,道衍推演天機會遭到雷罰。

謫仙之威,恐怖如斯!

越想越覺得羞愧,此時袁共的耳邊,彷佛幻聽一般迴盪著。

——凋蟲小技,竟敢班門弄斧??

於是,在巨大的慚愧情緒中,袁共默默地把自己那堆相面的紅豆黑豆、蠟燭油燈、黑布五彩絲絛,都揣進了麻衫的褡褳口袋裡。

然後袁共認真一揖,行禮說道:“不知真人當面,是貧道唐突了......告辭!”

袁共倒退了幾步走到門口,隨後“嗖”地一眨眼,人也沒了。

室內只剩下了一臉茫然的姜星火,以及眼神中帶著驕傲和崇拜的鐵憨憨朱高煦。

“所以......今晚不是來給我驅邪的嗎?找道士來的人和道士,怎們都跑了?”

朱高煦自然給不了他答桉,姜星火搖了搖頭,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姜星火轉頭對朱高煦說道:“明天可能便是正式的最後一節課了,雖然還有很多專業和課程沒有講,但時間來不及了。”

“今日早些休息吧,睡個好覺,明天把我講的儘量記住。”

聞言,朱高煦忽然有些失落和悵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大鬍子。

朱高煦本來有些不捨,但他忽然眼睛一轉,換了種方式試探性地問道。

“先生,你要離開了嗎?”

姜星火聞言一怔,旋即點頭。

“當然,所有旅途,都有終點。”

姜星火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呆坐在窗邊的朱高煦。

良久之後,月上中天,朱高煦方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砍頭對於姜先生來說是旅途的終點......”

“娘嘞,果然是來人間一趟的謫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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