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水反射著白晃晃的太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在這日頭正毒的正午,是最不適合遊船的。

因而此時西湖兩岸停泊著許多船隻,船伕們都到附近的茶館酒樓乘涼避暑、聽書嗑瓜子兒去了,還在湖中游蕩的船隻寥寥無幾。

寥寥無幾,便就是有。

一艘小船如掉了隊似的,艱難地在湖中游走。

許久,這艘小船才在孤山腳下停了下來,一身綠衣的段小塵從船上跳下來,腳步匆匆地往孤山上走。

今晨她醒來後,發現杜公子和武叔都不在,一直等到現在,也不見二人人影。

她知道顧公子不見了的事,昨夜顧府的人幾次來湖心亭詢問,杜公子看起來很是擔憂。

也不知道顧公子現在怎麼樣了。

她決定去孤山看看。

杜公子什麼事都會去孤山和宋姑娘說,他一定是去了孤山。

孤山綠樹蔭濃,與別處的炎熱比起來,此地簡直是人間仙境。

段小塵來到放鶴堂,院門並未上鎖,她熟悉得很。

院中靜悄悄的,角落裡,她養的那隻小黑,和原有的大白小白三隻白鶴十分友好地玩到了一起。

這小沒良心的。

段小塵嘀咕了一句。

抬步往書房去,在放鶴堂住了那麼久,她早已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更知道,書房才是林先生最愛待的地方。

然而書房裡也並沒有什麼人。

安安靜靜的,只有桌上被風吹開的書頁左右晃動。

段小塵來到書桌前,硯臺下壓著昨夜宋歸塵匆匆留下的字條,拿起字條,段小塵恍然。

怪不得杜公子和武叔今日不見人影,一定是和宋姑娘一起去了湖州。

她生出幾分羨慕。

為什麼宋姑娘這麼好命,杜公子居然對她這麼言聽計從呢?

為什麼這滿屋子的書,都不是自己的呢?

段小塵捏著那張字條。

她想自己還住在放鶴堂的時候,那時她還是林先生的徒兒,師父會溫和地教導自己,讀《大學》,讀《論語》。

她想起更久遠的事情,那時她還在杜府,杜府有一座專門用來放書的書樓,名叫一覽閣,樓高五層,每一層都擺滿了書。

不過,一覽閣並不是她這等粗使丫頭能輕易進去的,只有在每月一次的大清除之時,她才有機會和愛偷懶的平姐姐換工,悄悄溜進一覽閣,偷偷看一會兒那些書,飽飽眼福。

再久遠一些的事情,段小塵幾乎要記不清了。

她記得,孃親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子,她總是抱著自己,溫柔地讀著像歌一樣的詩句。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孃親那清晰的呢喃猶在耳邊,溫熱的懷抱似乎還在身後……

可是,一切都沒有了。

孃親沒有了,平姐姐沒有了,師父也沒有了。

兩滴眼淚啪嗒啪嗒滴在書桌上,濺出兩枚大大的雪花。

“小友,怎麼在此獨自落淚呢?”

是林先生的聲音。

段小塵連忙擦乾眼淚,看向門口,戴著草帽的林先生。

“師父,啊,先生。”

林逋摘下草帽,帶著溫和的笑:“小塵不在麼?”

“額,嗯,宋姐姐不在,我,我就是不由自主地進來了。”

“無礙。”林逋道,“小友若是喜歡看書,隨時來看就是了。”

“真,真的嗎?我可以隨時來放鶴堂?”

林逋點頭:“嗯,隨時可來。”

他說著來到書桌前,見桌上硯臺歪斜著,抬手將它放到硯臺原來的位置上去,問段小塵道:“你來時,這裡可有什麼?”

“沒,沒……”

段小塵脫口而出。

隨即緊緊捏著手心裡的字條,慌忙搖頭:“我剛來不久,見書房的門開著,就走了進來,這裡什麼也沒有。”

“這樣啊。”

林逋來到院中,三隻白鶴仰頭長鳴,周圍的苔草已經吃得乾乾淨淨,顯然是有一段時間沒有人餵了。

小塵怎麼會這麼粗心,連鶴也忘記餵了。

他推開宋歸塵的臥室門,裡頭空無一人。

“先,先生,宋姐姐,可能下山去了吧。”

“嗯。”

“宋姐姐有分寸的,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嗯。”林逋揉了揉眉心,“我出去一趟。”

“先生去哪?”

“下山。”

“啊?可是先生不是從不下山的嗎?”段小塵追了上來,“其實,其實,宋姐姐有留了口信……”

“是嗎?”

林逋停下往外走的腳步,回頭鼓勵地看著段小塵。

段小塵低頭,抿嘴,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抬起頭來,鬆開手,將手裡捏得皺巴巴的字條遞給林逋。

“我……我一時衝動,騙了先生。”

“無礙。”

林逋微笑著接過字條,展開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先生,你不怪我?”

“怪你什麼?”

“怪我騙了你。”

“你是有意騙我的麼?”

“我……”

段小塵躊躇不語,她並不是有意騙林先生的,只是下意識地脫口說了“沒有”,話已出口,想要收回,卻已經來不及。

只得繼續隱瞞。

“看待是非的角度不同,差了一線,最終看到的,大相徑庭。小友只不過是無心時說了無心話,事後已經改正,我又何必怪你?”

“先生。”

“好了,外頭炎熱,小友還是進屋去吧。”林逋打斷了段小塵,“小姑娘家,總愛哭,當心變醜。”

段小塵“噗嗤”一笑,福了福身,轉身去了書房。

林逋看著她的背影,深深一嘆。

小塵徒兒機靈活潑,大大咧咧,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半點兒也藏不住話,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

這個段小塵則敏感多疑,自卑憂鬱,想得多煩惱也多,眼淚也多,心思深得不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林逋在她還在小塵徒兒身體裡的時候,就感受到了。

而這兩個女孩子,和她們的母親,都是如此的相像。

一個像絢爛的夏花,一個似靜謐的秋葉。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嘆罷,林逋看向那三隻嗷嗷待哺的白鶴,含笑取來苔草,蹲在地上,一個個地餵給它們。

小黑和大白小白前幾日還針鋒相對,今日也許是共同捱了餓,居然相親相愛起來。

林逋誇讚道:“不錯,回頭我去給你們弄點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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